摘要：＂王队长，我把您家的水牛撞伤了！＂那天我站在村长家门口，手里紧攥着褪了色的八角帽，掌心全是汗，嗓子发干得像灌了一把沙子。

＂王队长，我把您家的水牛撞伤了！＂那天我站在村长家门口，手里紧攥着褪了色的八角帽，掌心全是汗，嗓子发干得像灌了一把沙子。

村长王建国正端着搪瓷缸子喝茶，闻言差点呛着。

他放下茶缸，皱了皱眉头：＂伤得怎样？＂

我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右后腿有点瘸，还好没伤筋骨。＂

我叫张大勇，九二年那会儿，刚满二十六岁，小岭村唯一的拖拉机手。小岭村隶属于山东某县，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三百多户人家，一条贯穿南北的土路，几排灰砖瓦房，再加一个坑坑洼洼的村部，就是全部家当了。

从小我就跟机器打交道。村里谁家的老式座钟、收音机坏了，都喊我去看看。十三岁那年，我用几块破铁皮和废弃自行车零件，竟然拼出了个能转动的小风车，乡亲们都说我有双巧手。毕业那年，村小的丁校长劝我考技校，但家里实在太穷，供不起。

我爹是老农民，腰腿落下了病根，天阴下雨就疼得直不起腰来。娘操持家务，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还有个读高中的弟弟张小军，是我们家唯一有机会改变命运的人。我不能放弃他，只能自己早早务农。

八九年村里添置了第一台东方红-75型拖拉机，我被选上了驾驶员。记得第一次握住方向盘，那激动劲儿就跟娶媳妇似的，一晚上没睡着觉。

那台拖拉机成了我的命根子。每天清早，我都要先擦拭一遍，检查机油，试试火，听听声音，像伺候自家孩子一般细心。旱天扬尘，雨天满身泥，三九严寒冻得手指僵硬，我也从无怨言。每月工分折合下来，也就八十来块钱，勉强糊口。

那天是五月初三，春种刚过，我开着拖拉机去公社拉化肥。回程时天色已晚，拖拉机灯光昏暗，转弯处没看清，一头撞上了村长家放养的水牛。那可是村长家的宝贝疙瘩啊！这牛耕田、拉磨、运粮，一头顶俩壮劳力，少说也值七八百块。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可如何是好？七八百块钱，我就是不吃不喝干一年也还不起啊！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硬着头皮来到了村长家门口。以王建国的脾气，我以为他会先骂我一顿，再要我赔钱。没想到他只是摆摆手说：＂大勇啊，人没事就好。牛么，养几天也就好了。＂

我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队长，我、我一定赔钱...＂话虽如此，我心里明白，这笔钱从哪儿来，我自己都没底。

＂赔什么赔，你小子攒钱不容易。＂王队长点了一根大前门，眯着眼睛吸了两口，＂听说你爹病了？＂

我点点头，心里愈发感激。

＂明天来我家帮忙收麦子吧，我家缺人手。＂王队长忽然说道，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王队长的变化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村里是响当当的人物，不光是因为他的职位，更是因为他的决断。连生产队时期，就是他带着村民修水库、平整田地，把小岭村从贫穷落后带到了小康水平。村民们都说他鼻子尖，眼光远，是个有主意的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来到了王家帮忙。王家的麦田在村南头，去年新开垦的地，土壤肥沃，麦子长得比人还高。

王队长戴着草帽，挽着裤腿，扛着镰刀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卖足了力气，割麦、扎捆、运送，活儿干得又快又好。

中午时分，太阳毒辣，王队长让我们歇一会。我坐在地头，汗水湿透了背心，正喝着水，忽然看见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

那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扎着马尾辫，穿着半旧的碎花衬衫和深蓝色裤子，挎着个竹篮，走路带着一股干脆利落的劲儿。

＂闺女，把饭菜放这儿吧。＂王队长冲她招手。

姑娘放下竹篮，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这位就是张大勇吧？＂

王队长介绍道：＂我闺女王小芳，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心想：这姑娘眼睛真有神，像会说话一样。

王小芳往大搪瓷碗里盛了米饭，又给我舀了半勺炒鸡蛋：＂大勇哥，多吃点，干活辛苦。＂

那一碗饭，我至今记忆犹新。不是因为有荤腥，而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被小芳关心。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去王家帮忙。收完麦子，又帮着整地、播种玉米。王队长对我很是照顾，时不时给我递根烟，聊聊村里的事。有时候，小芳也会来地里帮忙，我们渐渐熟络起来。

有一天，我的拖拉机突然熄火了。我检查了半天，找不出毛病在哪。这可急坏了，明天还要给南头的田地送水呢。

正搔头挠耳之际，小芳骑着自行车路过。她停下来，问我怎么了。

＂拖拉机坏了，找不到原因。＂我有些泄气地说。

＂我看看。＂小芳二话不说，放下自行车，挽起袖子，钻到拖拉机底下。

我惊讶极了：＂你还懂这个？＂

小芳笑着说：＂我爹说过，姑娘家也得有一技之长。我高中时学过机械原理，对这些东西挺感兴趣的。＂

只见她熟练地检查各个零部件，不一会儿，从化油器里取出一小块杂物：＂找到了，是这个堵住了油路。＂

拖拉机很快发动起来，突突突的声音像是在欢快地笑。我看着小芳被机油弄脏的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爹常说你手艺好，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小芳擦着手上的机油，笑眼弯弯，像月牙一样好看。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一见钟情。

小芳不像村里的姑娘那样扭捏。她做事干脆利落，说话也直来直去。在供销社工作，见多识广，有时还会给我讲城里的新鲜事。我最爱听她讲电视剧《渴望》的故事，她绘声绘色的样子，比电视上的刘慧芳还要生动。

我知道，像小芳这样的姑娘，肯定有很多追求者。她爹是村长，她自己又有正式工作，家境殷实，将来前途光明。而我呢？一个贫穷的拖拉机手，只会修修机器，养着病重的父亲和读书的弟弟，哪配得上她？

因此，虽然心里喜欢，我从未表露过半分。

七月的一天，我去王家帮忙。小芳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见我来了，抬起头笑了笑。

＂大勇哥，听说你弟弟要参加高考了？＂她边搓着衣服边问。

我点点头：＂嗯，就这个月。他想考北京的大学，学机械工程。＂

＂真好。＂小芳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也想过考大学，只是那年成绩差了点。＂

＂你已经很厉害了，有正式工作，还懂这么多。＂我由衷地说。

小芳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大勇哥，你别老是看低自己。你比你想象的更有本事。＂

我被她的话语触动了心弦，但还是摇摇头：＂我就是个拖拉机手，能有什么出息？＂

＂拖拉机手怎么了？＂小芳擦了擦手上的肥皂沫，认真地看着我，＂我爹说，改革开放了，靠技术吃饭的人会越来越吃香。你这样的技术人才，将来肯定大有可为。＂

我被她的话惊住了。在那个年代，大多数农村姑娘眼里，吃公家饭的干部、有钱的个体户才是好对象。像我这样的拖拉机手，在城里姑娘眼里根本不入流。

＂再说，＂小芳低下头，脸微微泛红，＂我看人不看职业，看的是人品和能力。＂

那一刻，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拖拉机发动时的声音。但我不敢多想，只当她是在安慰我。

秋天来临，村里举办了首届丰收节。那天，家家户户都摆起了长桌，把自家的好菜拿出来，大伙儿围坐一起，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王队长作为村长，自然是主角。他站在村部前面的高台上，脸涨得通红，兴奋地宣布：＂乡亲们，今天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村和隔壁两个村合资，准备办一个农机修理厂！＂

下面一片哗然。农机修理厂在当时可是新鲜事物，意味着村里要向工业化迈进了。

＂这个厂不大，但需要有技术的人。＂王队长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了我身上，＂我推荐张大勇去当技术员！他对机器最在行了！＂

我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这个好事会落到我头上。

饭后，王队长把我叫到一边：＂大勇啊，这是个好机会。工资比现在高，还有福利。你好好干，将来厂子大了，你就是技术主管了。＂

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队长，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不用谢我。＂王队长笑了笑，＂是你自己有本事。那天你撞了我家的牛，我就在想，这小子技术不错，就是太实诚，没想着往上走。现在机会来了，别错过。＂

回家路上，我脑子里全是王队长的话。这么好的机会，我怎能不抓住？可转念一想，如果接受了这份工作，那不就欠了王家更大的人情？万一以后真的喜欢上小芳，别人会怎么看？会不会说我是攀高枝、套近乎？

就在我左右为难之际，家里出事了。弟弟的高考成绩出来了，超过重点线二十多分，可以上好大学了。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可好景不长，第二天父亲的病突然加重，被送进了县医院。

医生说是风湿性心脏病，需要手术治疗，前后得花一千多块钱。这对我们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半夜里，我和娘坐在医院走廊上，愁得像霜打的茄子。弟弟上大学的学费还没着落，现在又来了这一遭，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儿啊，＂娘红着眼圈说，＂要不咱跟医院说说，先不做手术了，回家吃点药算了。＂

我摇头：＂不行，爹的病耽误不得。再说，弟弟马上要上大学了，这是咱家几辈子的希望，必须让他去。＂

＂那钱从哪儿来呢？＂娘叹了口气。

我握紧了拳头：＂我去想办法。＂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找到了村里的几个亲戚，东拼西凑借了五百块。剩下的钱，实在不知道去哪儿找了。走投无路之下，我想到了王队长。

可一想到白天要去上班，晚上要照顾父亲，我又不敢去找他了。万一去了农机厂，没时间照顾父亲怎么办？

就在我纠结不已的时候，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小芳。

她手里提着食盒，脸上带着关切：＂大勇哥，听说叔叔病了，我给他煮了点粥。＂

看到她，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小芳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去了食堂，硬是让我吃了碗面条。

＂大勇哥，你爹的事，我都听说了。＂小芳看着我的眼睛，＂你有什么打算？＂

我苦笑：＂能有什么打算？先借钱给爹治病，慢慢还呗。＂

＂农机厂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可能...去不了了。＂我低下头，＂爹病了，家里需要人照顾。＂

小芳皱起眉头：＂可这是个好机会啊。＂

＂我知道，但...＂

＂这样吧，＂小芳突然说，＂你去上班，我下班后帮你照顾叔叔。我跟医院的护士长认识，可以托她多关照。＂

我惊讶地看着她：＂这...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芳笑了，＂咱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听到这个词，我心里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是感动。

在小芳的坚持下，我答应了去农机厂上班，同时接受了她的帮助。小芳不但说到做到，还动员供销社的同事们捐了款，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在家养病期间，小芳几乎每天都来看望，有时带点水果，有时帮着做家务。她和我娘处得很好，常常一起包饺子、缝补衣服，话比我们家的老母鸡还多。

慢慢地，乡亲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小芳对我家这么好，肯定是对我有意思；也有人说王队长是在培养女婿，想把我们家拉拔起来。

这些闲言碎语传到我耳朵里，我既害臊又忐忑。我确实喜欢小芳，但总觉得配不上她，不敢轻易表白。再说，万一王队长只是看中我的技术，根本没想过让我做女婿，那岂不是自作多情，惹人笑话？

腊月里，下了场大雪。农机厂放假了，我在家休息。这天，我在院子里扫雪，忽然看见小芳提着篮子来了。

＂大勇哥，＂她满脸笑容，＂我给你送年货来了。这是供销社刚到的橘子和糖果，我给叔叔阿姨带了些。＂

我连忙接过篮子，请她进屋暖和暖和。小芳搓了搓冻红的手，接过娘递来的热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芳，会心一笑，借口去邻居家有事，留下我们俩。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炉子里的煤炭噼啪作响。我绞尽脑汁想找话题，却不知从何说起。

＂大勇哥，＂小芳突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来你家吗？＂

我的心跳加速：＂为、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们家。＂小芳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叔叔阿姨人好，你更好。＂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我、我有什么好的？＂

＂你忠厚老实，待人真诚，对家人负责，对工作认真。＂小芳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我从第一天看到你来我家认错，就觉得你是个实在人。＂

那一刻，我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小芳，我...我也喜欢你。只是我家条件不好，怕委屈了你。＂

小芳轻轻回握我的手：＂傻瓜，我又不是嫁给你家的条件，是嫁给你这个人。＂

就这样，我们确定了关系。王队长知道后，不但没有反对，反而拍着我的肩膀说：＂大勇啊，我早看出你是个好后生。一个男人，只要踏实肯干，就能把日子过好。我看好你！＂

九三年春节刚过，我和小芳就举办了婚礼。虽然简单，但全村人都来捧场。王队长喝得满脸通红，举着酒杯对大家说：＂我王建国今天高兴，得了个好女婿！你们知道吗，这小子撞了我家的牛，赔了我个闺女，哈哈哈！＂

乡亲们都笑了，说这是因祸得福。

婚后，我和小芳同心协力，经营着村里的农机修理厂。小芳辞去了供销社的工作，在厂里当会计。我们不但还清了所有债务，还攒下了钱，添置了新设备，扩大了厂子的规模。现在，我们已经能够维修各种农业机械，甚至还接了附近工厂的一些单子。

弟弟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汽车制造厂。他常说，是我的坚持成就了他的未来。每次听到这话，我都会想起小芳说的那句话：大勇哥，你比你想象的更有本事。

有时候，我会骑上摩托车，带着小芳和儿子去村外的山坡上看风景。那头老水牛早已不在了，但每次路过村长家的牛棚，我总会停下来看一眼，心生感慨。

命运真是奇妙，一次意外，竟然改变了我的一生。如果不是那次撞牛，我可能还是个孤独的拖拉机手，过着清贫的日子，不曾遇见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小芳常说：＂大勇，你要感谢那头牛呢！＂

是啊，我要感谢那头牛，感谢王队长的宽宏大量，感谢小芳的不离不弃，更要感谢命运的馈赠。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我们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用勤劳的双手和坚韧的意志，走出了自己的幸福之路。而那台老旧的拖拉机，如今已被新型农机取代，但它依然静静地停在厂房的一角，见证着我们的故事，犹如那个年代的青春记忆，朴实而深刻。

来源：浮生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