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瑶 | 反复被海水淹没的孤岛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5-08 16:31 3

摘要:《反复被海水淹没的孤岛》以细腻笔触,带读者走进文学翻译者的精神世界。作者姚瑶将自己比作 “孤岛”,讲述在翻译工作中虽鲜少与人社交,却通过文字与不同时代的作者、作品建立起深层连接,从大学图书馆里的翻译初体验,到翻译与生活的奇妙互文,展现出翻译工作的独特魅力。文章

姚瑶

《反复被海水淹没的孤岛》

《十月》2025年第2期

导读

《反复被海水淹没的孤岛》以细腻笔触,带读者走进文学翻译者的精神世界。作者姚瑶将自己比作 “孤岛”,讲述在翻译工作中虽鲜少与人社交,却通过文字与不同时代的作者、作品建立起深层连接,从大学图书馆里的翻译初体验,到翻译与生活的奇妙互文,展现出翻译工作的独特魅力。文章中还融入对女性写作的深刻思考,呼吁女性去不仅仅是是去记录生活,还要靠近以及感知生活。

每当被人问起,在文学翻译这件事上,你觉得最难,或者最恐惧的部分是什么?提问者期待的可能是一个涉及专业或职业生涯的严肃回答,但我的答案是,最怕别人问我:“你认识xx作者或xx译者吗?”这个问题可能来自合作过的编辑,因为工作需要,他们希望联系到某位翻译或作家,或希望我推荐合适的合作伙伴,纵然想帮忙,却束手无策,因此心怀愧疚,觉得自己没用。有时也可能来自身边的朋友,因为热爱阅读,又不从事文字工作,所以渴望揭开书封,看清藏在背后的人。还可能来自社交场合的寒暄,同一行业里的陌生人为了快速破冰,试图找到某个共同熟人作为支点,撬动一场谈话,可惜经常点兵点将点上一圈,我也只能默默摇头,抱歉抱歉,我真的不认识。身处任何行业十多年,建立起庞大而牢固的人脉似乎理所当然。可我甚至对于身处行业本身,都没有实感。我只是身处我的书房而已。我所面对的,可能是几个世纪前的作家写下的文字,因此家中来客往往是一个个写作者的魂灵。偶尔需要花上数个小时,去查一个典故的来源,一个词义的流变,没入浩繁卷帙中,不声不响一整天就过去了。我所对话的,是自己敲击下的每一个中文字符,在词句的逆流与顺流之中感受困顿与喜悦。唯一难得一见的,是人,哪怕是与我合作的编辑,多半也不曾真正见过面。我们通过网络言简意赅地聊工作,不讲八卦,也不涉及隐私。我也晓得有的作者和译者能同编辑成为亲密战友,可以真实地坐在一起,共对厚厚一摞书稿,一起探讨,一起修改,争执或妥协,有来有往,头脑风暴。我深知这是良性且积极的工作关系,但的确不是我能胜任的工作方式,现在想来,应该是许多编辑敏锐地捕捉了我的个性,配合了我独立工作的偏好,远远看着我,为我提供必要支持,如同站在岸边的人瞭望漂浮在海上的小小孤岛。这让我想起读大学时,朋友曾告诉我,很多同学好奇她为何能同我成为密友,因为我看起来很“独”,独来独往,从不参加集体活动,所有课余时间都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可我从不觉得自己孤僻、社恐、疏离,甚至自认是个很好说话,极易相处的人。人对自己的认知与在他人眼中的模样真是天差地别。而当毕业后,朋友和我说起当时班里甚至系里的同学与老师发生了这样那样的故事,我一脸茫然,我竟然一无所知,从不曾注意到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甚至连共同上课的同学也没能认全。那一刻对我而言仿佛人生的隐喻,无论身处象牙塔,还是步入职业生涯,我始终是地面随机碎裂的那一块,顺着洋流离开熙攘大陆,是一块近岸但不靠岸的孤岛。我想人类社会的运行与地壳运动没什么不同,总会自然而然形成错落跌宕的地形,有人成为密林,就需要有人成为孤岛,我不抗拒靠岸,也并非刻意疏远,严肃也只是他人对我的误读,我只是刚好处在了这样的位置,被文字海洋环绕,是个轻松舒服的位置。前不久,我翻译厄休拉·勒古恩的随笔集《没有空闲时间》(No Time to Spare),她提及一场在博物馆举办的文学派对,赞助人与作家们捏着酒杯游走人群,穿梭交谈,她不擅应对此类社交场面,于是躲进博物馆深处,偶遇一只被救助的猞猁,于是整场派对期间,她都在凝视那只猞猁,从而开始思考群体、社区、互助等人类社会问题。她想到,猫科动物是天生的独居物种,但人是群居动物,离群索居、不愿社交必然违反天性,是非自然的,但她说:“可我太孤僻了,只能写个故事或一首诗,躲在文字背后,让文字为我发声,唯有如此,我才能笑对陌生人。”读到这里,仿佛茫茫海面雾气散去,我看另一座岛,像一块被造物者掰碎的饼干,随手洒在海面,与我在同一片洋流里,朝着同样的方向随波进退,是永远也没有机会打个照面或招呼的同伴。所以我并不孤独,也并非真的孤僻,我甚至远远欣赏着许多当下正在活跃的作家、译者、出版人,只是我选择了停留在某条潮间带之外,隔着文字海湾的距离。所以我想,所谓的孤岛,并非孤品,不是世间仅此一件,再无他者。孤岛只是我们存在的形态,虽然鲜少同人直接打交道,但我所做的工作,却是从一个人、一种文化出发,编织一根线索,抵达另一个人、另一种文化,是一种连接与传递。骤听是悖论,但孤岛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信号,告诉所有人,前方会有广袤大陆,热闹人群。

图书馆的夜

时至今日,每当我收到译者样书,还是会惊讶,我到底是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为英语文学翻译的。在我成长、求学、工作中的每一步,“翻译”这两个字都不曾存在过。小时候在地方报刊发表一些豆腐块小文章,读大学时毫无意外填了汉语言文学专业,而后开始写小说,出版,稳稳当当地走在写作这条路上,就算有过一些大大小小的目标或理想,“书籍翻译”也绝不在内,更别提如今译者这一身份已经成为我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撕掉的标签。或许一切都源于大学时在图书馆度过的漫漫长夜。近期搬了一次家,我从七八年没有打开过的箱子里,翻出厚厚一摞8开大小的笔记本,每本都密密麻麻地写到最后一页。翻开来,不知道的人可能以为是读书笔记,但那是我大学四年期间,在学校或隔壁的国家图书馆,毫无目的翻译的许多小说片段。看着这些,作为当事人的我,也难免要感叹命运的棋局,永远藏着事后一目了然、当时却无从觉察的后招。十三四岁时,我开始热衷阅读英文原版书籍与剧本。千禧年之初的小城市,唯一能够获取这些资源之处就是新华书店的双语出版物,以及远不如今日便捷的互联网。那时还存在着邮购书籍的书友会,每个月我都眼巴巴等着那一大箱原版书籍的送达。说起阅读原版书的契机,是在读到英文翻译的古诗词时,震惊于语言的不可译。当文本内容精简到只剩下再不能删繁就简的字词,只能仰仗文字本身搭建出万千意象,不同语言间的隐墙便浮现出来。那一刻我意识到,如果我掌握了某种语言,就要用这种语言去阅读由它书写的作品,这样才算顺理成章。那时我还写过一些英文短剧去参加学校的文化节。就算如此,我也从没想过以后要翻译书籍。大学期间,多数夜晚都在图书馆度过,尤其是几乎没什么课程的大三大四,清早去占个座,能在安静的自习室或阅览室待到熄灯为止。复习专业课,写小说,一本接一本读书单上的作品。读专业课书单并不轻松。啃晦涩的古籍,不能一下塞进肚太多。读文学作品则会遇到许多不喜欢但还是得硬着头皮读下去的书。所以我必须每隔两小时就浮出水面喘口气,而我的喘气方式则是读英文小说,一边读一边翻译。真的很难解释,这种看似英翻专业学生做作业的方式,为何能让我感到放松,甚至快乐。但我乐此不疲,只要开始做这件事,所有的疲惫、焦虑、急躁都会瞬间消退,皱巴巴、紧绷绷的情绪就熨烫平整了。或许翻译小说于我而言,就像僧人诵经吧,是平心静气的咒语。即便如此,我还是从来没想过要翻译书籍。说到底,我做的这些事,对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价值,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大学毕业后,我做着媒体工作,写着小说。在我因快节奏的工作而不适,因写作而情绪起伏时,翻译喜欢的英文小说继续充当着我的安慰药片。甚至在我翻译第一本书时,编辑都不知道我曾无休无止地翻译过那么多不会有读者的书籍片段。就像认定作家不应解释自己的作品,我也认定翻译是只看成果的一锤定音,无须任何积累与资历来佐证。第一本书也像是命运的神来之笔。我在工作中结识的编辑,因为一本需要加急翻译的小说而焦头烂额,哪怕给出翻倍稿费,依然找不到合适译者,好译者没有档期,征集来的试译没有一篇靠谱。看她着急到快哭出来的样子,我抱着万一能帮上忙的心态,说要不我试试看?于是当晚整理好了试译给她。这篇试译后来得到了她所在编室的一致好评,就这样我们接连合作了三本书的翻译。但此后,我也依然没有什么与翻译有关的野心。之后找到我翻译卡森·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的编辑,是因为看过我翻译的书,喜欢我的语感,才给我写了邮件。而我时隔三个月才打开邮箱,这才看到信。我以为这位陌生编辑早已找到译者,因此回了一封信表达歉意,没想到她兴高采烈地说,我在等你回复,我只想找心里最合适的译者。也有编辑看过我写的小说,认定我适合她要做的某本英文小说,于是辗转一个又一个编辑,终于找到人脉稀疏的我。如此看来,也是因为写书做书的人们有着各自的坚持与怪癖,才让躲在巷子深处的我,没有因为不社交而错过珍贵的机会。书籍虽然也是商品,出版虽然也要投入市场,但与书有关的人们,依然有着别处罕见的天真与纯粹。后来机缘巧合,我翻译了一本名为《极北》(Far North,马塞尔·索鲁)的小说,编辑告知我,这本小说的日文译者村上春树,因为太喜欢这个故事,村上专门写了一篇译后记。这是非常奇妙的体验,你和一位了不起的前辈共同做了一件事,哪怕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们都曾用自己的母语,替另一个小说家开口说话。这种完全不可见也不可触及的连接是迷人的。此后,我开始了解作为译者的村上。他自述年少时,明明有很多不认识的单词,还是囫囵吞枣一本接一本阅读英文小说,不深究,不停歇,直至动笔写下人生第一篇小说,才发现根本不像日语小说,就这样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格。后来读到喜欢的作家,他会萌生“这本书必须要由我来翻译”的冲动,于是陆陆续续翻译了八十多本书。我反复确认了很多遍,才能相信,在保持小说写作节奏的同时,他竟然翻译了这么多书。我在书单里也看到了另一些交集,比如格蕾丝·佩雷,麦卡勒斯,菲茨杰拉德。这种遥远的共振,给独自走在这条窅深曲径之上的我带来一些振奋。村上说,相比写小说,他更享受做翻译。这句话忽然又把我拉回到了大学时代的图书馆,头顶悬一盏明晃晃的冷光灯,我在空荡荡的木桌上,合上某本文学史或正在写的小说,全为了松一松绷紧的神经,按摩一下疲惫的精神,于是随手翻开英文小说里的一页,拿一支圆珠笔,在横线本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译,写写画画,是的,我是在享受。如果说小说创作是一种燃烧,将自身作为燃料,文字为引,淬炼一颗矿石,充满了偶然与不可控。那么翻译就是一个冷凝的过程,是捕捉空中气态的云,以文字为凝结核,降一场雨,雨滴颗颗分明落地,需要“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合时宜之感。所以,我习惯了在写作过程中时不时用翻译来冷却身心,不同的是,从前这些落地的雨水只落在笔记本里,如今它们落在了许多读者手中。村上春树曾说过,身为小说家,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做翻译时,必须以谦卑的态度,尊重所有限制,经常觉得要把那个自我杀死。对于创作者来说,可怕的是成为井底之蛙。翻译对他来说,是向外面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对我这种几乎没有社交,也无此天赋与意愿的写作者而言,翻译这项劳动本身,就是我通往他人的一座古朴石桥。我相信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不曾听说,也永远不会结识的作家与译者,他们都怀着同样的心情,跨越着一座又一座桥,甚至在不同时空里越过了同一条海沟。如果说环绕我们的海洋是烟波浩渺的一颗颗字符,那么我们确实不必非要相识,我们只要漂浮在同一片汪洋上,在同一块版图上,就足够了。作为朋友去认识一个人,自然要面对面诉衷肠才好。但若想认识某位作家或译者,将对方视为专业人士,我则更愿意独独通过作品去描摹他们,想象他们,甚至重塑他们,这是一种单方面的、隔岸的,但真真切切的认识。

书与生活的互文

我始终相信一些书抵达一些人,都是有理由的,是带着任务的,可以视为命运的馈赠。我常遇到这样的状况,正在翻译的书,无论作者或内容,总是同我彼时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书有时是一面镜子,将我盲目之处照得一览无余;有时则是抛出一根藤条,拖我离开挣扎不出的泥沼。翻译过的每一本书,都是一团记事的绳扣,除了书中的故事与人物,也一并打结了我的那段生活。比如在翻译《意外旅行团》这部公路小说时,我也恰好完成了一趟公路之旅。故事中的三个主角分别是患有硬化症、打算去瑞士安乐死的艾瑞丝,赶去阻止好友艾瑞丝的特里,以及特里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父亲。三人从爱尔兰出发,一路驱车经过英国、法国,最终抵达瑞士,完成了一趟状况不断、有时晦暗有时明媚的漫长旅途。在进行译稿的最后一遍润色调整时,那一整个月,我都与先生两人在塞尔维亚和黑山自驾旅行,每天都在盘山,发卡弯连发卡弯,碎石路叠碎石路,闯进警察局,在鬼打墙的地图上打转,在历史的废墟与新的城市间穿梭。我在不断转换的陌生国度与陌生道路上,理解着艾瑞丝与特里的长途跋涉。旅途是从日常时序中跳脱出来,在抵达终点或回到起点前一切暂停,别下定论,别做选择,别抢答,所有的事情都等一等、缓一缓。在路上的时间就好像拉面时揪下来的那一小团面,唰一下拉长,成为一段升格镜头,于是我们有时间想得更多、想得更深,因为别无他事,只好思考人生。在黑山的佩拉斯特,面对夜晚的亚得里亚海,科托尔峡湾在夜幕里寂静宏阔,山脚下的万家灯火贴着海岸,和遥远轮渡的微光连成一串。我坐在屋顶露台,将译稿拉到了最后一页、最后一行,随后发送给编辑,吹着十月末的海风,喝了一大罐啤酒。交掉译稿后的那个早晨,我在海边吃早饭,五个银发碧眼的美国老姐妹接踵而至,兴致勃勃在我身后坐下,点了蛋糕和酒。那天阳光很好,你想象中的亚德里亚海有多蓝,那一天的海水就有多蓝,阳光像一面镜子砸碎在海上,亮晶晶的玻璃碴随着海浪闪烁漂流。点单之后,她们开始轮流拍照,彼此赞美。在咔嚓咔嚓的快门声里,我忽然听到有人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旅行,我想在这里拍张合照。随之而来的是一些琐碎低语,钻进耳朵里的关键词是医院,一些人名,过往回忆……我依靠这些碎片拼凑了个大概,朋友患病,被宣判死刑,于是有了这次旅行,为了告别,也为了圆满。想起昨晚交掉的译稿,我再一次疑惑于书与生活的互文。早上十点半,海边日光汹涌,用餐区除了流浪猫与麻雀外,只有我与先生两个大活人,于是我主动起身,拿着她们的卡片相机,帮她们拍了两张合照。她们端起酒杯,对着镜头笑得自在灿烂,背后是蔚蓝大海,也许她们敬的是往后余生,也许敬的是此时此刻,我看着镜头里的五张笑脸,看不出即将先行离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我忽然想起前一年,妈妈也是独自做了穿刺活检,在等待结果期间,她没有告诉我和爸爸,而是和几个好友飞往欧洲,玩儿了半个月,每天给我和爸爸发神采飞扬的照片。她说都是因为她长得好看,飞机上的西班牙空少总爱跟她搭讪。她说还想再多看几个博物馆,多看几栋恢宏古建筑。她说姐妹们都怕血糖飙升,因此不敢吃冰激凌,她一个人吃了三人份。最终活检结果出来,虚惊一场后,她才云淡风轻地告诉我们,没事了。起初我很震惊,很难想象等待结果的过程中,她都在想什么。在飞机上,在异国他乡,在法国郊外的无声大雪中,她是怎么做到独自承担的?换句话说,我也是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我的妈妈,她其实比我的“妈妈”更有力量,她不只是我的“妈妈”。我相信我们是最普通也最幸运的一家人,我们之间有充分的尊重与爱,还有空间与自由,但有时候,不是家人不好,不是婚姻不牢固、子女不可靠,而是她真正需要的力量真的不来自家庭或亲人,而是源于自我。家人的守护固然重要,但她需要一段真空期,去思考,去接纳,去消化,去做决定,因为那是她的人生,她的未来。与此同时,女性朋友间的守望相助仿佛是她内心力量的外化,在那一刻,是她更为需要的。所以,她需要一场旅行。就像我刚刚交掉的译稿中,艾瑞丝和特里都需要这场旅行。就像佩拉斯特海边的五个老姐妹,她们走后,白色桌布上留下五只空酒杯,我也会很快忘记取景框里她们的面容,可我从她们的脸上看到了我的妈妈,看到了很多一样或不一样的女人,也许还有我自己。比如翻译米奇·阿尔博姆的《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下一个人》时,外公病危,我带着未完成的译稿回家,在重症监护室里见到了他最后一面。葬礼上我在想,外公会在他去往的地方,遇到哪些人,释怀哪些事呢?巧合的是,《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下一个人》以新婚开场,以意外和死亡落幕。每当想起这本书,我都能清晰地回忆起,2019年12月22日,少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结婚,12月25日,我深爱着的外公去世。大喜大悲,成了一段时光卡带的AB面。再一想,一生的AB面大概也是如此。而我能为外公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为他选择了“澧兰沅芷,鸿俦鹤侣”这八个字作为墓志铭。外公是善良、温柔、敏感又清朗的读书人,有时我笑话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外公便回我,夜半桥边哼孺子,人间犹有未烧书。外公的葬礼结束后,我回到北京,当天夜里便落了一场大雪。我想起小时候及膝深的大雪,想起外公在雪地里穿着笔挺大衣、架着玳瑁眼镜拍的照片。虽说四季更替,人生一往无前,但长大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大雪纷飞的冬日,和大雪一起消失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但我少年时从外公书架上“偷”来的好几本书,如今依然在我身边,在我远离故乡一千公里的书架上。阿尔博姆的书几乎都以死亡为背景,探讨人生与得失。其实我到现在依然没能想通人为什么就这样轻而易举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所以那段时间,我翻译那个生死攸关的故事,给予我的并非安慰,而是让我能够接受死亡这件事。后来我重读一年前翻译的《消失的飞蛾:自然与喜悦》,忽而明白了作者说自己总是刻意回避伤痛是怎样一种心理状态。因为经历过亲人离世后,我发现自己也是如此,刻意回避,不去回忆,不给情绪失控的机会,因此更加理解了我曾阅读过的作者,翻译过的文字,也更理解了自己。译过的每一本书好像都能道出这样大大小小的故事来,我想这或许就是我与某书注定狭路相逢的缘由。故事与生活相互映照,作者与译者素不相识但彼此共情,而后再一起向读者娓娓道来,对于牵涉其中的所有人来说,或许都是一种慰藉与圆满。

她们的声音

提及与作者的共情,我也是最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我翻译的作者中,女作家大概占据百分之九十之多。一开始,图书编辑考虑的是由合适的人来做合适的事,毕竟女性作者书写中的细腻、隐晦、曲折也只有同为女性的读者才能一眼看穿,看穿那些弦外之音,那些顾左右而言他,那些含而不露的情绪,从而迅速成为作者的密友,为她选择恰当的表情与语气。而后,是在翻译了一本又一本书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明确地感受到女作家与男作家截然不同的语感,也逐渐意识到我更擅长处理女作家的文本,或者说,女作家的语感往往更接近我本身的表达习惯。因为还有一重写作者的身份,所以我对语言的使用格外敏感,基本能够通过遣词造句判断出写作者的性别。在超过十年的翻译工作中,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我的确更适合翻译女作家。到如今,除了翻译新的作家作品外,我开始有意识地阅读一些由女作家撰写的经典作品,计划了一些重译工作,希望用自己属于当代女性的声音去传达她们遥远的言语。从被选择到主动选择,契机是翻译格蕾丝·佩雷的《最后一刻的巨变》和伊萨克的《走出非洲》。在翻译《最后一刻的巨变》时,93岁的奶奶去世,她走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人生,和佩雷几乎是同龄人。但佩雷著书立说,振聋发聩,我的奶奶却不识字,除了自己的名字“王永珍”外,什么也不会写。后来我翻译《走出非洲》,想起伊萨克身处非洲开疆拓土期时,我的奶奶出生了。那一刻,我想,幸好啊,幸好在一个世纪前,只身面对莽荒非洲的伊萨克在远离故乡的东非高地,在那间起居室的餐桌上,决定写下这本书。如果没有这本书,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妙龄少女,远离故土,落脚东非高地,养过瞪羚,杀过狮子,挖过湖泊,建过堤坝,为战争运送物资,苦心经营种植园,只身投入陌生种族,勇敢地一次次搭飞机鸟瞰非洲大陆,最终亲手将挚爱埋葬在看得见风景的山中,带着病痛之躯与满心遗憾回到欧洲。如果她不曾记录下那段波澜壮阔的拓荒年代,百年后的我们便无从知晓,原来那时,一个年轻女子便能如此强悍,如岿然礁石,无惧风雨,独当一面。非洲点燃了她的心,直至烧成灰烬,而《走出非洲》这本书,便是那场大火煅烧出的舍利。在翻译时,我常常一边敲击键盘,一边自言自语,这是我想成为的女性啊,可以跋涉荒原,攀爬山涧,从骨骼到心脏都包裹着饱满结实的肌肉,是在呼啸的朔风中也能锚定脚下的一个人。所以你看,理想并非凭空显现的幻想,而是前人留给我们的背影,哪怕是海市蜃楼,也是别处存在过的光景。而我的奶奶呢,与佩雷和伊萨克们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却又如此相似。相似是,她也是个强悍的女人,是个早早丧偶、独自养育四个孩子的母亲,直至晚年依旧坚毅,倔强,头脑敏锐,好恶清晰,亲历战争与动荡。艺术是漫漫长路,而人生转瞬即逝。有多少像我的奶奶一样的“王永珍”们不曾留下属于自己的长歌短章便消失了,像失传的孤本,再也没人能够读到。她们一生的天真烂漫,跌宕起伏,辗转流离,传奇冒险,承受过的苦难,付出过的辛劳,失去丈夫后的孤独,晚年生活的细节,她们的欢欣与失落,渴求与欲望,都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湮灭了。她们内心的声音,无从传达,也无人倾听。在《女大法官金斯伯格》的纪录片中,金斯伯格的孙女同样就读哈佛法学院,奶奶是她的偶像,是她想要成为的人。而更多普普通通的我们,看向奶奶们的背影,好像无法说出想要成为她们。是我们的奶奶太寻常,太平庸,毫无个性与成就,不值得成为丰碑吗?我想一定不是。因为我也曾偶然偷翻外婆上了锁的抽屉,看到她在十几岁时写下满满一本诗。可她永远地锁了起来,绝口不提。因此我相信,我们的祖辈,她们这一生一定也经历过许多事,有过许多梦想与骄傲,可无人为她们著书立说。如果伊萨克不曾写下那常人无法想象的非洲岁月,我们恐怕会错以为,百年前的贵族小姐只会喝茶读书,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醉心享乐,无所事事。如果乔治·艾略特不曾写下《米德尔马契》,我们又如何得知早在十九世纪,就有这样渴望知识,渴望建树,甚至婚姻自由的少女。曾有女孩写来邮件,附上了我母校的录取通知书照片。她说因为喜欢我的某本书,突然就有了愿望,想考到北京来,想成为我的校友,于是高三一年悬梁刺股,得偿所愿。那一刻我是震惊的,原来,我们写下的文字,真的能成为线索,让他人按图索骥,走出不一样的人生路径。在《孤独故事集》里我读到这样一个片段,作者问年过九十的奶奶,年轻时她的理想是什么,有没有想过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奶奶的答案是“成为母亲”。作者当然像我们一样错愕,于是问奶奶为什么呢?奶奶回答,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身为一个女人,长大后除了成为母亲,还能成为什么,那时,没有任何女性拥有职业身份。读到这里,我才恍然,那句话没有说错啊,人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生活。今天的我们,可以轻松又果断地说出自己的理想,可以理所当然地想要成为老师、警察、学者或宇航员,那是因为,我们在生活中、在书报中见过从事这些职业的女性。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感叹,当她埋首史料,想看看十八世纪的女人究竟如何生活,她们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以度日,拥有怎样的才华与爱好,结果一无所获。所以书写自身是那么重要。如果没有任何女性将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外在生活写下来,身为后来者的我们回头望向漫长历史,除了成为母亲,的确看不到任何可能,甚至分辨不出这个母亲与另一个母亲有什么不同,她们共用同一个头衔、同一张面孔。近来我接连看了许多书写女性的非虚构,我被欧洲第一位女性空间站指令长的能力折服;我才知道送第一架火箭上天的计算员们都是女孩,也是她们编写了初代的计算机代码;揭露N号房事件的两个韩国女孩,涉险深入调查时还只是大学生……我常读得热泪盈眶。所以我常常鼓励身边并不写作的女性朋友,写日记也好,开设社交账号也好,无论如何都要记录下自己的生活。我深信,每一个女性对自己生活的记录,都是为我们同时代的以及未来的女性架桥铺路。放诸历史长河,我们留下的文字、图片、声音,都将具有非凡的力量与意义。今天的我们,在不同领域,记录天差地别的生活,也能让更多走在我们身后的女孩,看到人生更多的可能性。历史上每一个提起笔的女作家,以及今天每一个在网络上记录生活,哪怕只是日常一瞬的女孩,都是在讲述,我们还能成为什么样的角色。我始终相信,今天的我们努力划桨,便能让未来的女孩们都有顺风送行。要说从何时起真正有了身为翻译的职业自觉,可能就是从我决定更多地传达女作家的声音开始。忽而想起我曾参加过一次作者们的聚会,我并不想表现得太孤僻,但也不善于应对这样的场合,在我犹豫是否接受邀请时,编辑对我说,来吧,有我在呢,你别怕。很难想象一个明明小我两岁的女孩竟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但在我写作、翻译的这十几年里,我得到了许多女性编辑与同侪们的善意与照顾,她们不计较我不合时宜的退缩与胆怯,以细腻的同理心尊重我深居简出的喜好,不吝于给我理解、支持与机会,让我一直可以去翻译我喜欢的作家与作品,并自由地创作。或许也是因此,我对翻译优秀的女性作家作品有了更坚定的决心。如果说最初开始翻译书籍,是机缘巧合,无心之举,那么之后,我所翻译的每一本书,都有着一些小小的责任感与成就感在其中。但责任感与成就感终究抵不过享受阅读与翻译本身。深夜在书房,结束一天的工作,合上电脑,闭上眼睛,耳边有时会有潮水往复的喧嚣。我知道那可能只是耳鸣,是血管的奔涌,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象,翻译过的每一本书都像拍打到我身上的海浪,反反复复,哗啦啦席卷而来,以不同手法给我按摩放松,以不同的音量和语调对我倾诉。退潮时,它们留下斑斓贝壳,一粒粒,堆积成我参差的海岸线,塑造着我这座岛屿的形状,永不歇止。

作者简介

瑶,作家、译者,著有《失眠症患者的夜晚》《时光电影院》等多部作品,译有《最后一刻的巨变》《无暇他顾》《孤独故事集》《绿山墙的安妮》等二十余部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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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十月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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