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昨晚下了一场雨,院子里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我坐在堂屋的老藤椅上,手里捧着那个铁盒子,手指轻轻摩挲着盒盖上已经褪色的”马大力”饼干图案。
昨晚下了一场雨,院子里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我坐在堂屋的老藤椅上,手里捧着那个铁盒子,手指轻轻摩挲着盒盖上已经褪色的”马大力”饼干图案。
这是小峰八年来第一次给我寄东西。
我记得那天邮递员骑着他那辆后座歪了的蓝色电动车,推开院门大喊:“老田,你家有个包裹!”他把包裹往桌上一放,顺手拿起我刚泡的茶喝了口,皱着眉头:“新茶叶?味道怪怪的。”
我说:“上个月在供销社门口买的,便宜,十二块钱一两。”
“难怪。”他放下茶杯,“签个字吧。”
等他走了,我才注意到包裹上的寄件人:田峰,美国马萨诸塞州。
这是小峰,我儿子,八年不见,连过年都不肯回来的儿子。
我盯着包裹看了很久,拿起又放下,像是在确认什么。桌上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响,是二十年前小峰高考那年买的,走得不准,但我舍不得换。厨房里还响着电饭锅的跳闸声,早上蒸的南瓜饭应该熟了。我忘了去按下按钮,只顾着看这个包裹。
老伴三年前走的,肺癌。她走前一直念叨着小峰,可小峰只发了个短信说忙,实验室的项目走不开。
我没回他,也没告诉他妈走了。
包裹不大,手掌大小的铁盒子,里面装的是一小把土。不是什么特别的土,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泥土,甚至还混着几片草根。我先是愣住了,然后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
这不是我们家祖传老宅的土吗?
老宅在县城南边,是个四合院,我爷爷那辈修的。砖是青砖,门是木门,上头雕着花纹,据说是清末的手艺人做的。院子里种了棵老槐树,夏天树阴能罩住半个院子。我和老伴结婚就住在那里,小峰也是在那出生的。
小时候,小峰最喜欢在槐树下玩泥巴,弄得浑身是土回来,他妈总是骂他。可第二天,他还是去那玩。有次我问他为什么,他认真地看着我说:“爸,这土里有故事。”
那时候我没懂他的意思,现在我懂了。
八年前,小峰研究生毕业,拿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准备去读博士。临行前,我和他妈送他到机场。他拖着两个大箱子,身上背着双肩包,看起来瘦小又倔强。安检口前,他突然抱住我,在我耳边说:“爸,照顾好自己和妈,别太辛苦。”
我从没见过小峰那么激动。我拍拍他的背,说:“去吧,好好干。”
那时候谁能想到,这一别,就是八年。
头两年,小峰还经常视频,但渐渐地越来越忙,视频变成了电话,电话变成了微信,最后只剩下逢年过节的一句问候。我们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总说很忙,实验室走不开,再等等。
老宅在县城南边,离镇上有十里地。随着老伴身体越来越差,来回奔波太辛苦。三年前,在老伴的坚持下,我们在镇上买了套七十平的小房子,方便看病。
“咱们把老宅卖了吧,”老伴躺在病床上,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说,“那么大的院子,就咱俩,住着也是空。”
“那是祖产,怎么能卖?”我不同意。
“小峰也不回来住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再说房子年久失修,漏雨,留着干啥。”
我没吭声。确实,那房子年久失修,后院的房顶上长了几棵小树,每到下雨天,东厢房就漏水。
“就当是给小峰攒点钱。”她这么说着,眼睛却看向窗外。窗台上摆着小峰小时候用的搪瓷杯,杯把已经掉了,但她一直舍不得扔。
那天晚上,我同意了。
卖房子的事,我没告诉小峰。
倒不是怕他反对,而是不知道怎么开口。那毕竟是他长大的地方,每个角落都有他的记忆。槐树下他堆的泥巴城堡,墙角他用小刀刻下的身高线,厢房墙上他画的太阳和小鸟…这些怎么和他说?
买房的是个开发商,准备拆了盖商品房。签合同那天,我特意去老宅又转了一圈。
堂屋的中堂已经掉了漆,但爷爷的照片还端端正正地挂在上面。我向他鞠了个躬,算是告别。然后我去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今年开的花特别多,白花一簇簇的,落了一地。我在树下蹲下来,抓了一把土装进兜里。
我想,至少给自己留个念想。
后来才知道,小峰也是这么想的。
盒子里的信纸上,小峰的字迹潦草,像是匆忙中写下的:
“爸,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咱们县城南边的开发项目,我猜到老宅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去年回国参加学术会议,偷偷回了趟老家。看到老宅已经变成了工地,我在原来槐树的位置挖了些土带走。这是我的根,也是您和妈的心血。美国这边还要待几年,等我博士后结束,一定回家陪您。儿子不孝,让您失望了。”
信的末尾,他写道:“对了,我查了爸您的社保账号,发现妈已经…您怎么不告诉我?”
我捏着信纸,手一直在抖。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桌上,映出了我满脸的泪痕。
小峰出国那年,我和老伴正好退休。我在县纺织厂干了三十年车间主任,老伴是县医院的护士长。退休金加起来七千多,在镇上算是中上水平。
老宅是我们最值钱的财产,卖了二十五万。加上原来的积蓄,老伴走后,我手里有四十来万。
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小峰的动态,虽然他不太主动联系我。通过他以前的同学,我知道他在美国过得不容易。那边读博士期间补助很少,他还要租房子、买车,经常做兼职补贴生活。
所以我每个月都会往他卡里打五千块钱,从没间断过。我知道他倔,怕他不收,我就悄悄打,从不说明。这么多年,他好像也默认了这笔钱的来源,从不提起。
邻居王婶老劝我:“老田,你一个月退休金七千多,自己花四千,剩下的全给儿子。他在美国那么远的地方,谁知道他拿钱干嘛去了?你这不是傻吗?”
我只是笑笑:“自己儿子,操那份心干啥?”
其实我心里明白,小峰不是不孝顺,是有他的苦衷。在外打拼不容易,我能帮就帮一把。
老伴走后,我一个人住在镇上的小房子里。六点起床,到小区门口的早点摊买两个包子,一杯豆浆。然后遛弯到老年活动中心,和几个老头下下象棋,聊聊天。中午回家煮点面条,下午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看看电视。晚上七点准时锁门睡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淡如水。
直到那天,我收到了小峰寄来的那盒土。
我把土倒在阳台的花盆里,种了几株老伴生前最爱的茉莉花。花开的时候,香气四溢,我有时会对着花盆说话,像是在和老伴聊天,也像是在和远方的小峰对话。
后院的老梧桐树上,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夏天的风带着燥热吹进来,风扇嗡嗡地转着,却赶不走心头的思绪。
半个月后,我接到了小峰的电话。
“爸,我九月份回国,待两周。”他的声音隔着电话线,显得有些生涩。
我有点懵:“回来干啥?”
他沉默了一下:“看看您,还有…去看看妈。”
我的眼睛又湿了。明明是夏天,却感觉有凉风灌进心里。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面新建的高楼,突然觉得很恍惚。八年了,小峰终于要回来了。可老宅已经不在了,他妈也不在了,这个家,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家吗?
我决定把这几年的事情都告诉他,包括卖掉老宅的原因,包括我每个月给他打钱的事,也包括他妈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他的名字。
小区门口的石板路上,李大爷正在遛他那只瘸了一条腿的老狗。看到我,他冲我挥手:“老田,听说你儿子要回来了?”
消息传得真快。我笑着点头:“是啊,九月份。”
“那敢情好,”他拍拍我的肩膀,“儿子回来了,你这心里的石头也该落地了。”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回到家,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正播着春晚重播。我记得去年春晚,有个相声演员说:“父母把最好的留给子女,子女把最好的送给父母。”台下一片掌声。
可现实哪有那么简单。
我看着茶几上老伴的照片,突然很想和她说说话。以前吵架了,她总是先低头,然后悄悄在我碗里多夹一块肉。现在想想,那些小矛盾、小争执,全都不值一提。
“老伴,小峰要回来了。”我轻声说,仿佛她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微笑着听我说话。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九月。
我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新床单,买了小峰爱吃的菜,还特意去理了个发。镇上新开了家理发店,年轻人开的,理发的时候老放着嘻哈音乐,震得我脑壳疼。
“大叔,要染个颜色不?显年轻。”小伙子拿着染发剂问我。
我摆摆手:“算了,我这把年纪,谁看啊。”
他笑道:“您儿子不看啊?”
我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头发:“白就白吧,实在。”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小峰要回来的事。我想起他小时候,总喜欢趴在我肩上睡觉,口水流得我一肩膀。长大后,他越来越独立,也越来越少依赖我。这是好事,可我心里却空落落的。
天蒙蒙亮,我起床做了一碗面条。碗是老式的搪瓷碗,边缘已经磕了口,但我一直用着。吃完面,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日出。
天边的云彩红彤彤的,像是染了色。
小峰是下午三点的飞机,我从中午十二点就坐在客厅里等。电视开着,播着什么节目我也不知道,眼睛一直盯着门口。
手机响了,是小峰发来的信息:“爸,到机场了,打车回来可能要两小时。”
我回了个”好”,然后继续等。
邻居家的孩子在楼下玩耍,笑声透过窗户传进来。我想起小峰小时候,每次放学回来都会大声喊:“爸,我回来啦!”然后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冲到厨房看他妈做了什么菜。
那时候,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的,但很充实,很温暖。
下午五点半,门铃响了。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小峰长高了,也瘦了,头发剪得很短,脸上多了些沧桑。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拖着一个行李箱,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爸。”他轻声叫道。
我点点头,侧身让他进来:“回来就好。”
他进门后,环顾了一圈这个陌生的家,然后把行李箱放在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给您带的保健品,美国那边的,据说对关节好。”
我接过来,放在茶几上:“有心了。”
气氛有些尴尬,我们父子俩像是两个久未谋面的陌生人,不知从何说起。
“饿了吧?我去做饭。”我起身向厨房走去。
“爸,我来帮您。”他跟在我身后。
厨房很小,我们父子俩在里面显得有些拥挤。我切菜,他在一旁帮忙择菜。突然,他问道:“老宅是什么时候卖的?”
我切菜的手顿了一下:“三年前,你妈生病那会儿。”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能怎样?你隔着大洋,能回来处理吗?”我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些。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切菜的声音。
晚饭做好了,我炒了四个菜:红烧肉、清炒油麦菜、西红柿炒蛋、蒜蓉茄子。都是小峰以前爱吃的。
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眼睛亮了:“爸,还是您做的好吃。”
我笑了笑:“你妈在的时候,厨房都是她管,她走了,我才学着做。”
提起他妈,我们都沉默了。
“爸,对不起,我…我那时候真的走不开。”他低着头说。
我摆摆手:“都过去了。”
“不,我必须解释清楚。”他放下筷子,“那时候我在做一个重要实验,是我博士论文的核心,如果中断,前面一年的工作就白费了。我…我每天做梦都梦到妈,但是…”
“行了,”我打断他,“你妈临走前把你的照片放在床头,说她理解你,让你别自责。”
他眼圈红了,低头扒饭,不说话了。
吃完饭,我们坐在客厅里喝茶。茶是镇上茶叶店的老板送的,说是今年新的龙井,我也喝不出好坏。
“爸,我查了您的银行账户,”小峰突然说,“这几年您每个月给我打钱…是卖老宅的钱吧?”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知道了:“那不重要。”
“重要!”他声音提高了,“那是祖宅,是您和妈的心血!而我…我连妈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还花了您卖祖宅的钱…”
我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心疼:“峰啊,你知道你妈生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他摇摇头。
“她希望你能在美国站稳脚跟,有出息。她说,咱家祖辈都在县城那块地方,没出过远门。你能出国深造,就是我们田家的骄傲。”
“可我…”
“你知道吗,每次你发论文,我都打印出来,虽然看不懂那些英文,但我知道那是好东西。我和你妈都为你骄傲。”
窗外,月亮已经升起来,洒下一片银光。
“爸,我以后每个月都会给您打钱。”他郑重地说。
我笑了:“我不缺钱,我这退休金够花了。你自己留着用吧。”
“不行,我必须还您的。”他固执地说。
我叹了口气:“那你就当交房租吧,这房子早晚是你的。”
他眼睛又红了。
晚上,小峰洗完澡,穿着我的老背心坐在阳台上。那背心已经洗得发白,是他妈生前买的。
“爸,阳台上的茉莉花真香。”他说。
我走过去,看着花盆里开得正盛的茉莉:“这是用老宅的土种的,就是你寄回来那些。”
他点点头,沉默良久,然后问:“爸,您恨我吗?”
“傻孩子,说什么呢。”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总觉得亏欠您和妈太多。”
“人这一辈子,哪有不亏欠的?你妈临走时,还念叨说亏欠你小时候照顾不周。”
阳台外面,夜色如墨,几颗星星在天上闪烁。远处,县城的灯火如同繁星坠落在人间。
“爸,我打算明年把您接过去。”小峰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去美国?我可不去。这把年纪了,去那边干啥?人生地不熟的。”
“那我回来吧,博士后结束就回来。”
“你在那边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突然想回来了?”
他看着远处的灯火,轻声说:“我想通了,再好的风景,也比不上家人团聚。”
我的眼睛湿润了,但没让他看见。
第二天,我和小峰去了墓地。
他给他妈带了一束白菊花,跪在墓前很久很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站在远处,给他们母子俩留出空间。
回来的路上,他问我:“爸,您后悔卖掉老宅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后悔。房子再好,也是死的。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爸,我在美国的实验室研究有成果了,可能会被一家大公司收购。如果成功的话…”
“那很好啊。”我打断他,“你妈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我是想说,如果成功了,我想在老宅的位置再买块地,重新盖一座四合院,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傻孩子,回不去了。那边早就盖起高楼了。”
他也笑了,但眼里有泪光:“那至少在附近找块地,种棵槐树。”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等你回来,咱爷俩一起去种。”
两周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小峰返程的日子。
临行前一晚,他坐在客厅里,递给我一张银行卡:“爸,这是我这几年的积蓄,不多,二十万。您留着用。”
我推辞:“我不缺钱。”
“您就当是我这些年的孝心。”他执意塞给我。
我接过卡,放进抽屉里,知道再推辞也没用。
“爸,我走后,您要保重身体。”他叮嘱道。
我点点头:“知道了,你在那边也一样。”
“我争取年底再回来一趟。”
“好,我等你。”
夜深了,月光如水,洒在客厅的地板上。我和小峰就这么坐着,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享受着父子团聚的时光。
第二天一早,我送小峰去机场。
安检口前,他抱住我,就像八年前我送他时那样。只是这次,是他送我回去。
“爸,我一定会回来的。”他在我耳边说。
我点点头:“去吧,好好干。”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安检口,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跑过去喊他:“峰啊!”
他回过头。
“明年你生日,满三十了,爸给你攒了个大红包!”我冲他喊。
他笑着点点头,挥挥手,转身走了。
回家的出租车上,司机问我:“大爷,送儿子啊?”
我点点头。
“舍不得吧?”
我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轻声说:“儿行千里母担忧,现在没有他妈担忧了,就我一个人担忧。”
司机笑了:“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想儿子了视频聊天不就行了。”
我也笑了:“是啊,比以前方便多了。”
车子驶过一片新建的小区,那里曾经是我们的老宅。现在已经看不出一点痕迹了,高楼拔地而起,新的生活正在那里延续。
我想起小峰临行前说的话:“爸,家不在房子里,家在我们心里。只要我们还记得,老宅就一直在。”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小布袋装着的一把土,那是我留下的,老宅的一部分。
回到家,阳台上的茉莉花正开得热烈。我给花浇了水,然后坐在藤椅上,看着远处的天空。
手机响了,是小峰发来的信息:“爸,登机了,放心吧。回去记得吃药。”
我回了个”好”,然后又补充道:“儿子,爸爸等你回来。”
放下手机,我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老宅虽然卖了,但我们的根还在;小峰虽然远在他乡,但心还在家里。
这大概就是生活吧,有得有失,有聚有散。
我看着茶几上老伴的照片,轻声说:“老伴,你看见了吗?咱儿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窗外,秋风吹过,带来远处槐花的香气。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