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李家那孙子,一家往西门墓地去了。"一旁的老徐扯了扯褪色的蓝色中山装,压低嗓音对窗外啐了一口,"陈金贵的闺女走了都十年了,他们那边老兩口子近来可不好过哪。"
岳父母的晚年阳光
"老李家那孙子,一家往西门墓地去了。"一旁的老徐扯了扯褪色的蓝色中山装,压低嗓音对窗外啐了一口,"陈金贵的闺女走了都十年了,他们那边老兩口子近来可不好过哪。"
四月的风还带着几分凉意,小区里的杨树开始抽出嫩芽。
我叫陳國強,今年四十有二,在市机械厂当车间主任。我和工友们每天骑著二八大杠,在机油和铁屑的气味中度过大半辈子。淑兰因肝病去世已有十年,走得时候才三十出头,留下我和儿子国华相依为命。
那时候,她走得太突然,医院里的白炽灯惨白得刺眼。我带着刚上小学的儿子,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回家的路上,国华一直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家?"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握住他的小手。
十年来,我埋头工作,每天两点一线。车间噪音大,机器轰鸣盖过了心里的疼。每当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淑兰做的红烧肉,想起她绣花的样子。国华的照片上,她的笑容定格在了三十岁。
清明节那天,我带着已上初中的国华去淑兰的墓前。天色阴沉,墓园里人不多。七拐八绕,走过几排墓碑,远远地,我看见两个佝偻的身影站在淑兰的墓前。
那是我十年未见的岳父岳母——李老贵和王桂英。
"国强啊..."王桂英看见我,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抖,"你瘦了。"她的手指粗糙得像树皮。
岳父还是那副硬邦邦的样子,只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却躲闪着我。我注意到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脸色蜡黄,六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七十多了。那件深蓝色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叔,婶子,你们身体还好吧?"我尴尬地打着招呼。
"还成,还成。"岳父干巴巴地应付着,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我发现岳母左眼上蒙着一层白翳,走路也不稳当。她牵着国华的手,一遍遍抚摸他的脸:"长这么高了,真像你妈。"说完又急忙擦眼泪。
国华拘谨地站着,他对外公外婆几乎没什么记忆,只是礼貌地叫了声"外公、外婆"。
上完香,我们一起走出墓园。岳父腿脚不便,走几步就要歇一歇。我主动要送他们回去,岳父想拒绝,被岳母拉住了。
"坐坐吧,难得见个面。"岳母轻声说。
他们住在老城区的一栋筒子楼里,爬到三楼,岳父已经气喘如牛。屋里的家具还是我和淑兰结婚时见过的那些: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角落里堆着些药瓶。
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淑兰的照片挂在正中间的墙上,穿着八十年代流行的碎花连衣裙,笑得甜美。
"坐,我给你们沏茶。"岳母手忙脚乱地找出几个缺了口的茶杯。
"您歇着,我来吧。"我接过茶壶。
国华安静地坐在角落,低头摆弄着他的小人书。岳父坐在窗边的藤椅上,默默抽着"大前门",烟雾缭绕中,我看见他手腕上贴着膏药。
倒水的功夫,我注意到灶台上只有一小袋大米和几个土豆。冰箱里更是空荡荡的,只有半瓶酱油和一点咸菜。
"叔,您的手..."我轻声问。
"没事,风湿犯了。"岳父硬邦邦地回答。
王桂英在一旁插嘴:"去年冬天开始的,越来越严重。现在连筷子都拿不稳了,老李这辈子靠的就是这双手啊..."她的声音哽咽了。
"那您的眼睛..."
"小毛病,看东西有点费劲罢了。"岳母笑着说,但我注意到她倒水时几乎要贴到杯边才能看清。
我们沉默地喝着茶,谁都没提这十年来的事。十年前淑兰走后,我几乎断了与岳父母的联系,只是逢年过节打个电话,或者让国华寄张卡片。起初是因为悲痛,后来则是习惯了各自的生活。
"你们...过得怎么样?"岳母小心翼翼地问,眼睛却看着国华。
"还行,厂里给了我个小车间当主任,工资够花。国华读书也不错,上学期还拿了奖状。"
"那就好,那就好。"岳母点着头,眼睛却湿润了。
回去的路上,国华抬头看着我:"爸,外公外婆看起来好可怜。"他的声音很小,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怎么说?"
"外婆的眼睛好像看不见,外公的手一直在抖。他们的房子比我们的小好多,也没有彩电。"国华的观察总是这么敏锐。
那天晚上,我翻出了一沓照片。有我和淑兰结婚时的合影,岳父母站在我们身后,脸上满是骄傲。还有国华满月时,岳父抱着他,虽然表情严肃,眼里却满是慈爱。那时的岳父身材魁梧,手上的老茧是几十年木工活留下的。岳母则是远近闻名的巧手,她做的花样糕点常被街坊们夸赞。
照片中的岳父岳母精神矍铄,哪像今天这般憔悴。
第二天一早,我专门去了趟老城区,找到了以前的几个老邻居。这才得知,岳父的风湿病已经严重到无法工作,那双能把木头雕成花儿的手,现在连筷子都拿不稳。岳母则患了眼疾,只能看清近处的东西。他们仅靠着退休金和补助过活,还要应付不断的医药费。
胡同口的王大爷拍着我的肩膀:"老李家以前在木匠行当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谁家有点活计都找他。现在啊..."他指了指自己的手,"造化弄人哪。"
回到家,我辗转难眠。房间里,挂着淑兰绣的喜鹊登梅图,那是我们新婚时,她亲手做的。记得她常说:"爹娘把我养这么大,我得好好孝顺他们。"
几天后的星期天,我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带着国华再次登门。
"叔,婶子,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放下东西,我坐到方桌旁。
岳父警惕地看着我:"什么事?"
"我那房子有七十多平,三室一厅,就我和国华两个人住着,显得空。"我斟酌着用词,"要不...你们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什么意思?"岳父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就是...我看您和婶子身体都不太好,我那边离医院近,条件也好些..."
"不行!"岳父把茶杯重重一放,"我李老贵一辈子没求过人,也不用你来可怜!"
"爸,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国华也需要有人照顾,我上班早出晚归的..."
"那也不用你操心!我们自己能照顾自己!"岳父站起身,手却抖得更厉害了。
王桂英轻轻拉住丈夫的衣角:"老李,你别..."
"我怎么了?我李老贵就算饿死,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岳父转向我,"你带孩子先回去吧,我们老两口过惯了。"
"爸,您想过没有,淑兰要是还在,她会希望我们一家人怎么样?"我试图打感情牌。
提到女儿,李老贵的眼圈红了。他转过身,看向墙上淑兰的照片,好久才说:"你先回去吧,让我和你婶子商量商量。"
回家的路上,国华问我:"爸,外公为什么不愿意来咱家住?"
"外公年纪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揉了揉他的头,"不过爸爸会再努力的。"
第二天,我找了单位的老支书谈了这事。老支书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同志,在厂里德高望重。他听了我的遭遇,点点头:"老李这个人我知道,在木工行当里有名的倔。你直接说要照顾他们,这不是戳他痛处吗?"
"那我该怎么办?"
"你得给他台阶下。"老支书眯起眼睛,"让他觉得是在帮你的忙,而不是你帮他。"
接下来一周,我每天下班都去岳父家坐坐,有时带些菜,有时带国华一起。慢慢地,岳父的态度有所缓和。尤其看到国华对他做的小木马很感兴趣时,老人家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个周末,我带着预先想好的说辞再次登门。
"爸,我想和您商量个事。"我故意显得有些为难。
"说吧。"岳父瞥了我一眼。
"是这样的,厂里最近任务重,我经常加班到很晚。国华放学回家没人管,我怕他学坏了。"我叹了口气,"我想来想去,如果您和妈能搬到我那去住,帮我看着国华,我就放心了。"
岳父抬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你是说,让我们帮你带孩子?"
"是啊,您知道现在的孩子多难管。再说了,妈做的饭菜比我强多了,国华也能吃好点。"我继续说,"您要是不愿意,我也理解..."
"谁说我不愿意了?"岳父的腰板挺直了些,"我外孙我不管谁管?"
王桂英在一旁偷偷给我使眼色,我知道她明白了我的意图。
"那太好了!"我故作高兴,"我这就去找车,帮您们搬家。"
三天后,我借了厂里的小货车,把岳父岳母接到了我家住。那天,国华特意打扫了房间,给外公外婆的床上铺上了新被褥。
岳父带来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一个木工工具箱和一个旧皮箱。那皮箱上贴着各种年代久远的火车票,是他和岳母年轻时的纪念。
搬家的消息很快在小区传开。
"这陈国强,也真是的,老婆都走了,还伺候着岳父岳母。"刘大妈在楼道里对着李阿姨嘀咕,"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就是,又不是亲爹亲妈。"李阿姨点头附和,见我上楼,又赶紧闭嘴假装整理衣服。
机械厂的同事们也议论纷纷:"娶媳妇是娶一个人,又不是娶一家子。陈主任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车间的老魏拍着我的肩膀:"国强啊,你这心是好,但长久了怕是吃力。老人家有老人家的脾气,何况还不是亲生的。"
面对这些闲言碎语,我只是笑笑不说话。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对着淑兰的照片发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刚开始的日子并不容易。岳父习惯早起,五点多就在院子里踱步,弄得邻居以为有小偷。岳母则习惯了自己做饭,总嫌我家的厨具不顺手。最让我头疼的是,岳父的性格倔强,什么事都要自己来,却又因为手抖做不好,常常闷闷不乐地坐在阳台上发呆。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国华放学回来,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怎么了儿子?"
"爸,今天班主任让交护理费,五块钱。"国华小声说。
"好,爸爸给你。"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元纸币。
"还有..."国华踌躇了一下,"李明他们说,我妈走了,你还养着外公外婆,是不是我们家很穷?"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岳父正好从厕所出来,听到了这番话。
"谁说你爸穷?"岳父忽然提高了声音,"你爸是有本事的人!我李老贵的女婿,能差到哪去?"
他走到国华面前,尽管手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色纸包:"这是外公的私房钱,拿去,明天让那些小兔崽子看看咱家穷不穷!"
国华接过钱包,里面是两张崭新的十元大钞。那是八十年代末的工人一周的工资了。
"外公..."国华眼圈红了。
"拿着,男子汉不许哭。"岳父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回房间去了。
那晚,我站在岳父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推门进去,看见岳父靠在床头,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淑兰小时候的样子。
"叔,您该吃药了。"我轻声说。
岳父擦了擦眼角:"国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淑兰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您言重了。是我连累了淑兰..."提起往事,我的喉咙发紧。
"别这么说。"岳父摇摇头,"人这一辈子,福祸无常。淑兰走得早,但她看人的眼光是对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岳父说起淑兰,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卸下心防的样子。
第二天晚上,我把国华介绍给他的七叔(也就是我在机械厂的老师傅),刘师傅一听是我老丈人的事,二话不说就来了。
刘师傅性格开朗,是厂里的万事通。他一来就跟李老贵聊起了木工活:"李师傅,我听说您做的家具在老城区可是一绝啊!"
提起老本行,岳父的眼睛亮了起来:"哪里哪里,不过是吃这碗饭四十多年了。"
"那真是太巧了!"刘师傅一拍大腿,"我家那老柜子坏了,找了好几个师傅都修不好。您看..."
"什么毛病?"岳父问起行话来,腰板都挺直了。
"榫头松了,接不住,还有虫蛀..."
"拿工具来我看看。"岳父站起身,尽管手抖,眼神却坚定。
我赶紧把他的工具箱拿来。那是一个磨得发亮的木箱,里面的凿子、刨子、锯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有些工具已有几十年历史了。
岳父拿出几样工具,放在桌上比划着:"这种情况,得先把松动的部分固定住,然后..."
两个老人聊得热火朝天,我在一旁听着,仿佛看到了岳父年轻时的样子——那个在木器厂里技艺精湛、被大家尊称为"李师傅"的男人。
周末,刘师傅把那个坏柜子运到我家。岳父虽然手脚不便,但指导得十分仔细。刘师傅按照他的方法,三下五除二就把柜子修好了。
"李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绝了!"刘师傅竖起大拇指。
岳父腼腆地笑了:"手艺不在了,但这脑子还记得。"
接下来的日子,陆续有邻居带着坏了的家具来找岳父。虽然他不能亲自动手,但那些指点却字字珠玑。渐渐地,小区里的人找岳父"指点"的越来越多,大家都尊称他一声"李师傅"。
有一次,楼下的张大爷带来一把古董椅子,请岳父看看。岳父仔细检查后,指出这是清代的作品,价值不菲。张大爷大喜过望,非要塞给岳父一包好烟。岳父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却又偷偷塞到我枕头底下。
国华放学回来,经常围着外公打转,对木工活产生了浓厚兴趣。岳父便手把手教他一些简单的技巧,尽管手抖得厉害,却耐心十足。
"外公,您年轻时候一定很厉害吧?"国华崇拜地问。
"那是!"岳父难得自豪地挺了挺胸,"你外公年轻时,方圆十里找做家具的,非我不可!"
岳母则在厨房里大显身手。她虽然眼睛不好,但做起饭菜来有模有样。她教国华包饺子、做糖人,这些都是淑兰生前最爱做的事。
"外婆,我妈会做这些吗?"国华好奇地问。
"会啊,你妈小时候就爱看我做这些。"岳母边包饺子边说,"她最爱吃韭菜馅的,每次都要多吃两个。"
国华认真地点头:"我也喜欢韭菜馅的。"
晚饭后,岳母常常给国华讲他妈妈小时候的故事。我有时在一旁听着,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淑兰小时候的影子。那些我从未听过的往事,让淑兰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丰满。
一天晚上,国华拿着妈妈的照片问我:"爸,妈妈走了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
我一时语塞。岳母正好端水进来,听到这话,手一抖,水杯掉在了地上。
"国华!这是什么话?"我有些生气。
"没事,孩子不懂事。"岳母赶紧打圆场,蹲下来收拾碎片。
国华却倔强地说:"张老师说,单亲家庭的孩子容易有心理问题。而且爸爸一个人太辛苦了。"
我看着儿子认真的表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岳父从房间里走出来,难得地开口:"国华,你爸爸是个好人,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无论他做什么决定,你都要支持,明白吗?"
那晚,岳父单独找我谈了很久。他说,不希望因为他们的存在,影响我的生活。如果我想重新组建家庭,他们完全支持。
"婚姻是你自己的事,不用顾虑我们。"岳父的声音很平静。
我摇摇头:"叔,我现在挺好的。国华也长大了,不用太担心。"
"你还年轻..."
"等国华再大点,再说吧。"我回避了这个话题。
其实,这十年来,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有的是同厂的女工,有的是街坊的亲戚。但每次想到淑兰,我就没了那份心思。不是放不下,而是觉得现在的生活也挺好,不想再有变故。
转眼半年过去,岳父的风湿病在按时吃药后有所好转,能拿稳筷子了。岳母的眼睛也在医院的治疗下有了起色。更重要的是,国华变得开朗多了,成绩也上去了。放学回家,他总是兴冲冲地要给外公外婆讲学校里的趣事。
国华的老师找我谈话,说孩子这学期变化很大,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了。我知道,这都是岳父母的功劳。他们给了国华一个完整的家,填补了我无法填补的空缺。
一年后的春节,小区举行"孝老爱亲"表彰会。不知谁推荐了我,我被评为先进典型。岳父站在台下,抹了抹眼角,难得露出了笑容。
那天晚上,全家围在一起包饺子。电视里播放着春晚,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国华突然问:"爸,我们现在是不是一家人了?"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岳父认真地擀着面皮,岳母灵巧地包着饺子,国华在一旁打下手。窗外的烟花绽放,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是啊,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我轻声说。
岳父停下手中的活,目光落在墙上淑兰的照片上,轻轻说了一句:"淑兰,你看见了吗?"
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家,不是由血缘决定的,而是由爱与责任编织而成的港湾。白骨露於野,千里无人收。路有冻死骨,此心常独增。在这个世界上,能为自己负责的人都不多,何况是为他人。
我想,这大概就是淑兰希望看到的样子吧。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