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周建国,今年四十有三,在县城开了家小杂货店,日子过得还算安稳。那是1987年的冬天,天气冷得出奇,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丫挂满了冰凌,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
无棺人心
"爹,李忠回村了,他爹走了,明儿办丧事,村里没人愿意帮忙抬棺。"我放下筷子,声音低沉。
爹头也不抬,只顾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粗糙的手指捏着筷子,指节因为多年劳作而肿大变形。
我叫周建国,今年四十有三,在县城开了家小杂货店,日子过得还算安稳。那是1987年的冬天,天气冷得出奇,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丫挂满了冰凌,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
李忠是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情同手足。小时候,我们一起放牛,一起在村后的小河里摸鱼,一起翻墙去偷王家的杏子。那时候,李忠家日子过得还算红火,他爹李大山在大队当会计,虽说不是什么大官,但在村里也算是有些地位的人物。
可惜好景不长,改革开放初期,有人拉着李大山到县城开了个小工厂,没两年就倒闭了。李大山从此一蹶不振,开始借酒消愁,后来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十年前,因为欠下一屁股赌债,李家举家搬到了镇上,此后便音讯全无。
"爹,我明天要回去帮忙。"我咽下口中的饭菜,看着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小心翻开话题。
爹重重地把碗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白瓷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我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爹这些年越发固执了,尤其是娘走后,性子更是硬得像村口那块顽石。
妻子张巧云从灶房端出一碟炒青菜,见我愁眉苦脸,便问道:"又怎么了?"
"李大山过世了,李忠回村办丧事,我想去帮忙。"
"你这人真是..."巧云放下菜碟,抹了抹手上的水渍,眉头紧皱,"人家当年一走了之,连个招呼都没打,你这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做啥?"
我看了一眼爹,他正低头扒饭,装作没听见。
"话不能这么说,以前咱家也受过李家的恩惠。"我轻声说道。
巧云啐了一口:"哼,那都是什么年月的事了,谁家没饿过肚子?现在日子好过了,他李忠怎么不回来看看?十年了,连个信儿都没有!"
我不想多争辩,只是默默吃饭。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晚饭后,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抽烟,望着天上的星星出神。小时候,李忠和我常在这石凳上坐着,听爹讲天上的故事。爹说,天上的星星是人死后的眼睛,他们在天上看着人间,守护着自己心爱的人。那时我们多天真啊,真以为人死了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咚咚咚——"有人敲门。
我掐灭烟头,起身开门,是村长赵德海。赵德海今年六十开外,头发花白,却硬朗得很,是村里出了名的和事佬。
"建国,你爹在家吧?"赵德海搓着手问道。
我侧身让他进来:"在家呢,正在屋里听半导体。"
爹有个老半导体收音机,是我前年过年时从县城给他买的,成了他晚年最大的消遣。每天晚上,他都要听一会儿戏曲或者新闻,风雨无阻。
进了堂屋,爹正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捧着那个绿色的小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梁祝》。看到赵德海进来,爹伸手关掉了收音机,露出疑惑的神情。
"老周,打扰了。"赵德海坐下,接过巧云递来的茶,轻抿一口,"来找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这么晚还来?"爹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是这样,李大山前天晚上咽气了,他儿子李忠回来办丧事,明天出殡,可是村里没人愿意帮忙抬棺。"赵德海直入主题,"您看能不能搭把手?都是一个村的,李大山再不济,死了也得入土为安哪。"
"不去!"爹放下茶碗,脸色阴沉,掏出烟袋锅开始装烟,"死人晦气,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
我在一旁看着爹,心里有些难受。记得小时候,李大山叔还经常来我家串门,带着花生糖给我和李忠吃。那时候,爹和李大山叔称兄道弟,感情不知有多好。怎么后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赵德海叹了口气:"老周,您是村里的老人了,德高望重,您不去,村里那些年轻人更不会去了..."
"说不去就不去!"爹猛地拍了桌子,茶碗跳起来落下,洒出些茶水在桌面上,"我周长河的话说一不二,别人的事我管不着!"
赵德海无奈地摇摇头,起身告辞:"那好吧,我再去别家问问。"
送走赵德海,我回到堂屋,忍不住对爹说:"爹,李叔当年再怎么不着调,咱家那年闹水灾,还是李家给了咱家两袋粮食度过难关啊!"
"你懂个屁!"爹猛地站起身,烟袋在桌上敲得直响,眼睛瞪得老大,血丝爬满眼白,"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李大山害得你娘..."话说一半,爹又咽了回去,仿佛触碰到了某个不能碰的伤疤。
我愣住了。我娘走得早,我才十二岁,记忆里总是模糊的。村里人都说是病死的,得了肺痨,那时候农村条件差,没能救过来。
"爹,到底怎么回事?"我追问道,心里"咯噔"一下。
爹颤颤巍巍地坐回椅子上,抓起茶碗猛灌了一口,喉结滚动。屋外寒风呼啸,树枝拍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
院子里只剩下爹粗重的呼吸声和炉子里的炭火噼啪作响。许久,爹才开口:"那年你娘得了肺痨,病得厉害,我找李大山借钱去县医院看病,他答应借给我五十块,让我先带你娘去医院,他去镇上取钱。"
爹的声音颤抖着,眼角有泪光闪烁。
"我把你娘送到医院,等啊等,一直等到下午,李大山才来,说只借到了二十块。医生说要交三十块押金才能住院,我们只好又把你娘拉回来。回来的路上,你娘高烧不退,到家后就...就没了。"
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李大山那天拿着我给他的欠条去赌场了,输得精光,还打了欠条。你娘临终前,一直在喊着要去医院..."
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听见了娘临终时的呼唤。那一刻,我似乎能理解爹这些年的痛苦和怨恨。
"爹,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哽咽了。
"你当然不知道,你娘不让我告诉你,怕你记恨李忠。她说,孩子们无辜,大人的仇恨不该延续到下一代。"爹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疲惫,"但我恨啊,我恨李大山害死了你娘,恨他为了赌博连朋友的命都不顾!"
堂屋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墙上那个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在数着那些逝去的岁月。
"但是爹,这么多年了..."我轻声说,"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去,我不拦你。"爹转身进了屋,留下一句,"人各有命,死了也是活该。"
巧云站在一旁,听完这些,脸色也变了。她拉着我的手,低声说:"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你明天去吧,我陪你一起。"
我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窗外,月光如水,照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想起小时候,李忠和我常在这柿子树下玩耍,他总是让着我,把最大最红的柿子留给我。那时候,我们谁能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半夜,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轻手轻脚地起床,透过窗户往外看。只见爹在月光下佝偻着背,正在包一个小包袱。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些东西放进去,那是香烛纸钱,还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中山装——那是爹最好的一件衣服,平时连过年都舍不得穿。
我悄悄回到床上,心中百感交集。爹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去,心里却早已做了准备。
第二天一早,我和巧云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站在那里犹豫不决。看到我们,他们似乎松了口气。
"建国叔,你也来了?"刘二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想去帮忙,但听说..."
"走吧,大家一起去。"我打断他的话,"人死为大,都是一个村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来到李家,院子里已站了不少人,竟然连爹也在,穿着那件灰蓝色的中山装,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正帮着置办丧事,脸上的表情复杂而肃穆。
李忠见到我们,连忙迎上来,握住我的手,眼眶红红的。他瘦了很多,脸上的皱纹比实际年龄更深。"建国,谢谢你们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别这么说,我们是发小。"
看到爹,李忠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周叔,谢谢您能来。"
爹点点头,没有说话,转身去帮忙摆放祭品。村民们见状,纷纷加入帮忙,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办丧事的流程很快就安排妥当。按照农村的习俗,先是道士做法事,然后亲友祭拜,最后才是出殡。道士念着经文,纸钱在院子中央的火盆里燃烧,火苗蹿得老高,仿佛要把所有的伤痛和遗憾都烧尽。
出殡时刻到了,八个人抬着棺材,缓缓向村外的坟地走去。我和李忠走在最前面,扛着白色的长幡,冬日的寒风吹得幡布猎猎作响。我偷眼看了一下爹,他走在队伍中,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眼神却出奇的平静。
途中,我扶着李忠,见他腿脚有些不稳,便轻声问道:"你还好吧?"
李忠点点头,忽然小声说:"你爹这些年每年都给我家送粮食和钱,从没让我爹知道。"
我一愣,差点绊倒。"什么?"
"是真的。"李忠擦了擦眼角的泪,"我爹生病后,每年冬天都会收到一袋大米和一些钱,放在门口,从来不知道是谁送的。直到去年,我提前回来,远远看见你爹放下东西就走。我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但又怕打扰了他的好意。"
我心头一震,脑海中闪过爹深夜包袱的情景,不由得看向爹的背影,只见他依旧沉默地走在队伍中,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
原来,爹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帮助李家。他口中的仇恨,和行动中的善良,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对比。
下葬后,人群渐渐散去。我和爹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爹,我听李忠说..."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别听他胡说。"爹打断我,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爹,您这些年一直在帮李家,为什么不肯承认?"
爹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烟袋,慢悠悠地开始装烟丝。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你娘临终前对我说,'别记恨他,都是命'。"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她说李大山也有难处,让我看在你和李忠的交情上,原谅他。"
爹点燃烟袋,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缥缈。
"我做不到原谅,但我答应了你娘,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李家。这些年,我每次送东西去李家,心里都很矛盾。一方面恨他害死你娘,一方面又想着你娘的嘱托。"
爹的声音哽咽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爹流泪。"人啊,活着就是矛盾的。恨一个人容易,放下却难。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走在爹身边,感受着他的痛苦和挣扎。
"建国,记住爹的话。"爹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格外认真,"人走不走,心要到场。无论经历什么,都不能丢掉做人的本分。"
夕阳下,爹佝偻的背影被拉得很长,仿佛融入了这片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黄土地。那一刻,我终于懂得了爹的挣扎和坚持,懂得了他内心深处的善良和宽容。
回到家,巧云已经做好了晚饭。看到我和爹一前一后进门,她笑着说:"饭菜都好了,快洗手吃饭吧。"
饭桌上,爹难得多吃了半碗饭。他拿起那个绿色的半导体收音机,调到戏曲频道,京剧《谢瑶环》的唱段缓缓流出。
"好一出《谢瑶环》啊。"爹感慨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唯有宽恕才是解脱之道。"
窗外,村口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冬风吹过,带着泥土的芬芳。我想起小时候,李忠和我在这棵树下玩耍的情景,想起爹偷偷送去的大米和钱,想起李大山离去时的孤独。
生活就是这样,有恨也有爱,有仇也有情。人生在世,谁能没有过错,谁又能不需要宽恕?
次日,我和巧云回县城前,爹拉着我的手说:"过几天李忠要回镇上了,你有空去看看他,问问他们一家过得怎么样。"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爹是真的放下了。
车子驶出村口,我回头望去,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佝偻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坚定。我知道,在这片黄土地上,还有多少像爹这样的普通人,他们承受着生活的重担,却依然保持着最朴素的善良和坚韧。
无棺人心,是一方沉甸甸的土地,埋藏着仇恨,也孕育着温情;是一份深沉的牵挂,跨越了生死的界限;更是一种大爱的传承,让我们在这苦难的人世间,依然能够找到前行的力量和希望的光芒。
人走不走,心要到场。这八个字,成了我此后人生的座右铭。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