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上阴了一上午,没等到晌午就落雨了。起先是一点点儿,像拿筷子蘸水甩出来似的,接着就成线了,牛毛针一样往下砸。
创作声明:本文为短篇小说,内容纯属虚构,请理性阅读,图片无关。
天上阴了一上午,没等到晌午就落雨了。起先是一点点儿,像拿筷子蘸水甩出来似的,接着就成线了,牛毛针一样往下砸。
村里的路是泥巴地,吃饱了水就变得又湿又滑,脚踩上去跟踩在烂棉絮里似的。我晌午前要去把那点子公家粮送到大队上,离家就两里路,平常晃晃就到了,雨天,那就得慢点儿走,像怕把地踩疼了。
公家粮一麻袋,一百多斤,扛肩上沉甸甸的。雨打在背上,衣裳一下子就贴肉了。肩头扛着麻袋,看不清前头的路,只能估摸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
村道边是菜地,绿汪汪的,雨打得菜叶啪啪响。远处的庄稼地隐在雨里,看不太真切。我就弓着腰,脖子顶着麻袋,一心想早点送到好回家烤烤火。
走到村子口那段,路就更差了。一道小坎,接着是个弯儿,再过去才稍稍好走点儿。那坎下头是个水洼,村里淘米洗衣的水都淌那里,黑咕隆咚的。
我走上坎儿,想迈过去,谁知脚下一滑,身子像被谁从后头搡了一把,往边上栽了下去。手本能地一伸,可手上是雨水和麻袋上的灰,撑不住,就那么咕咚一下,人连麻袋全跌进了水洼里。
那下可摔得不轻,水洼里深浅不匀,膝盖磕在底下块石头上,疼得我抽了一口气。雨还在下,打在脸上凉冰冰的。
人坐在水洼里,半截身子泡在黑水里,浑身都是泥,头发上、脸上淌着水,也淌着黑泥浆。肩头的麻袋咕噜到一边,嘴儿散了,金黄的谷子流了出来,在水洼里铺了一摊,像是熬糊了的粥。
这下子糟透了,公家粮淋了水不说,还撒了一地,回去可咋说啊?
我瘫在水里,腿也疼,心也乱。
雨声很大,除了雨声,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正愁闷着,突然听到路上传来个声音:
“喂!有人吗?”
我勉强抬起头,眯着眼朝上看。
雨帘子模糊,隐约见一个人影撑着把黄油布伞站在坎边上。伞是黄油布的,雨点打在上头噼里啪啦的,特亮眼。
那人影瞧着是个女人,站得直直的,像是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我应了一声:“有!我,我跌了。”
那人影就把伞往头上又压低了点儿,蹚着水从坎上下来了。
近了一看,是个年轻姑娘,手里还挎着个竹篮子,上面盖着块布。穿着件靛青布褂子,腰里系着条细绳,看着挺利落。
头发扎在后头,湿了一绺绺贴在脸颊上。人看着不大,皮肤倒是挺白净。她走过来,把伞举到我头顶上一点,也不嫌弃水洼里的泥浆和我这一身狼狈相。
“你这是...”她声音清脆,像雨打芭蕉叶子那样,“跌坏了吧?快起来。”
我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可膝盖一使劲儿就钻心的疼。
脸顿时有点烧。姑娘看出我动弹不得,放下竹篮,挽了挽袖子,就伸出手来了。
“手给我。”她说得干脆。
我把湿淋淋、沾满泥的手递过去。她的手却是干的,暖和。她一使劲儿,我就被她拉了起来。
站起来才觉得两腿都是软的,差点又坐回去。她扶着我胳膊,问我:“没事吧?疼得厉害?”
我摇头,“没事,就是,就是把粮给撒了。”我说着往水洼里看,一地的金黄,看着真是心疼。
她也看到了,皱了下眉毛,接着看看天上的雨,又看看坎下的水洼。
“可惜了,淋湿就不好办了。”她说,然后目光落在滚到一边的麻袋上,“这袋子破了吧?”
我点头。
她看了看我的腿,“走得动不?我扶你回村吧。”
“不用,我缓缓就好。”我心里别扭,被个年轻姑娘扶着,还是这副糗样子,脸上火辣辣的。
可腿实在不太使得上力。
她看我不像硬撑的样子,就把伞塞给我,“你拿伞。我看看这粮食。”
我举着伞看着她,她也不嫌脏,走到水洼边,低头看那些被雨和水洼里的泥汤搅和在一起的谷子。
然后她抬头看了看四周,大概在想怎么把这滩东西弄起来。我想阻止她,可嘴里的话却说不出来。
“算了,弄不干净了。”她说得有点惋惜,直起腰,再看看麻袋。麻袋侧面裂了条大口子,再装也是漏。
她把竹篮拿起来,掀开上面的布,里面是几个煮好的红薯和一把毛豆角,估计是她给家里送饭或是自己带的点心。
她想了想,从篮子里掏出布把红薯和毛豆包好放回篮子,然后从里面拿出另一块干净的布,像是备用的什么东西。
她走回麻袋边,也没问我,拿起麻袋用力拧了几下,想把水挤出来,可这种粗麻布哪里挤得干净?她也不在意,把布摊在地上,把麻袋拖到布上。
然后,她看看我,又看看她自己,突然笑了一下。
“没办法,你腿疼,这粮得先挪个地儿。淋得太多,放到大队部也没法入库吧?”
她想了想,说,“先弄回去烘烘?”
我只能点头,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她从篮子里拿出刚才包食物的布,然后用脚踩着麻袋布把上面的谷子尽可能刮起来,包到那块干净布里头。
接着又把散在水里的,捞了些看起来还能用的,也裹进去了。水和泥巴淋的谷子黑糊糊的,看着让人想叹气。
她也没吭声,只是认真地弄着。
“好歹捡起来点。”她说,手里多了个湿哒哒、泥糊糊的布包,“这袋子不行了。”她指指破麻袋,“你家还有备用的袋子不?”
我说有。
“那你这趟可能得跑两回了。”她说,语气倒没什么不耐烦。
“我去叫人来帮忙。”我说着想迈步。
她拉了我一下,“雨这么大,别忙着。你先把腿上的泥水弄干净,省得回去了染风湿。这个...”
她指指那个破麻袋,“这先放这儿吧,我去村里找个板车来帮你拉。你在这里等我。”
“不,我跟你一起去。”我哪里好意思让她去跑腿?而且她一个人也拉不动。
她犟不过我,就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路上的水越来越深,泥巴也越来越厚,每一步都像把脚拔萝卜似的。
她扶得很稳当,伞大部分是给我打着。路上没遇上别的人,大家都在家里躲雨。进了村子,村头几个闲人在檐下坐着抽旱烟,看我们这副模样都瞪大了眼。
有个跟我们家算近支的本家大爷喊了一声:“老二家小子!这是咋了?跌啦?这个姑娘是谁呀?”
我脸更烫了,支吾了声,那姑娘倒是大方地应了:“我是周家庵子的丽云,帮个忙。他送粮摔了一跤。”
“哦,周家丽云啊。”那大爷似乎知道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就没再多问。
扶着我到了家门口,我娘打屋里迎出来,见我这副落汤鸡还一身泥巴的样子,哎呀了一声,又看见我身边站着个干净姑娘,赶紧过来问是咋回事。
丽云把路上情形简单说了说,还把我肩头那个布包的脏谷子递给我娘。我娘一看这情景,一个劲儿说谢谢丽云,让她赶紧进屋烤火换衣裳。
丽云没进门,只说去村里借板车。我娘要留她吃饭,她摆手说不用,拉上一个老乡家院子里的板车,拿块油布盖上,又要冒雨往回赶。
我娘硬塞了几个煮鸡蛋在她篮子里。她也没推辞,谢过了就急急地走了,只留下她背影的模糊印记和雨中板车轱辘压在泥地上的一道痕。
我换了衣裳,膝盖上了药,靠在床头发愣。娘把那些捡回来的谷子在廊檐下铺开,用劈柴烧了一小堆火烘。
金黄的谷子被水泡过,颜色有点发暗。我看着那堆谷子,脑子里老是闪过丽云的样子,雨里的那把黄油布伞,她的清脆声音,还有拉我那把手的暖和劲儿。
那布包的谷子淋湿不说,里头还混着泥沙,也不知道能不能要。
过了会儿,丽云拉着板车来了。
和我爹一道把那个破麻袋弄上来,放到板车上,底下还垫着她带的油布。她嘱咐我爹回去路上小心,然后就把板车交给我爹,自己没进去,又说了句让我也回去歇着,她就回去了。
来去都是淋雨。
这事过后,我就留心着这个周家庵子的丽云。周家庵子在村子西头,隔得不远,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家里好像只剩她和一个老母亲。
她不像村里别的小媳妇姑娘那样喜欢扎堆闲话,也很少出门。我知道她家就一点地,全靠她和她娘两个人忙活。
田间地头,常看到她一个人在地里干活。那天雨里,看着她小小个子,手脚倒是挺麻利。
我后来常往村西头转悠,借口走动散腿疼。
有时候能远远看到她在院子里洗衣裳,或是晒着东西。人挺瘦的,但是胳膊腿儿显得结实。没敢直接上前搭话。
她干活不吭不哈的,有时候蹲在田里久了,站起来要抻个腰。我在远处瞧着,心里头说不上什么滋味。
到了冬天,下了好几场雪。天寒地冻,外面没人出来乱走。我去她家庵子那块地,就走在路边上瞅,瞧着她们家院门关得紧紧的。
估摸着也就是烧火取暖过日子吧。听人说她娘身体不大好。有天我爹娘唠嗑,说到周家庵子这对母女不容易,就那么巴着几亩地,全靠丽云。
过年的时候,我跟着爹娘去庵子里周老娘家串门拜年。那是按村里的辈分算的,算远房亲戚。
丽云她娘五十多了,病恹恹的,话也不多。丽云招呼着倒水端点心,手里脚下都麻利周全。她梳了头发,穿了身新棉袄,不像在田里那样子,显得更好看一些,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有点儿清澈又有点儿腼腆。
她看我一眼,就低下头忙去了。我也不好意思老瞅她,但总觉得她身上有种特别的安静劲儿,让人踏实。
从她家出来,走在雪地里,我脑子里总绕着她在屋里忙活的身影。那时候就有点儿定数了。
跟爹娘说起周家丽云,我说觉得这姑娘挺能干,人也好。我爹娘都是朴实人,一听就知道我的意思,也没说什么,只是交换了个眼色。
这事儿就埋在了心底里,等着开春再说。
雪化了,天气慢慢回暖。河里的冰开了,流水的声响也多了。
地里的草冒了头,油菜花的香气淡淡地飘过来。村子里一下子活泛起来,家家户户开始忙着犁地、播种。
丽云家那几亩地也开始动起来了。我好几回从旁边过,看见她在地里干活,弯着腰,一下下地除草。
春耕的时候最累人,起早贪黑。她和她娘两人,活儿显得尤其多。我就跟爹说了想帮周家庵子干点活,反正自家的地也弄得差不多了。
我爹说也好,别让她们娘俩累着。就这么着,我去了她家地里搭把手。
头一回我去,丽云愣了一下。
我说是我爹让我来的,帮着干两天。她红了脸,说这怎么好意思。我把褂子脱了,卷起袖子,接过她手里的锄头就开始干。
我身板比她结实,力气也大,锄起地来唰唰的。她就在一边跟着,把锄出来的土块打碎。也没怎么说话,只顾干活。
晌午,她她娘颤巍巍地过来送饭,四菜一汤,看着清淡但色泽搭配得好,焖米饭冒着香气。让我坐在田埂上吃,她娘只让我快吃,丽云就坐在她娘旁边,自己只吃个馒头,眼睛看别处。
我知道她们娘俩吃食俭省。我把饭吃了,就跟她说剩下的打包带回去给你娘吃,她这才接了过去。
那两天我帮着她把地翻好了。最后一天,她送我出来,走到田边那棵老柳树下,突然开口说:“多亏你,不然我和娘真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她声音有点低,像是蚊子哼。
我说没啥,顺道帮个忙。我看着柳树刚发的嫩芽,没敢看她的眼睛。静默了一会儿,只听见春风吹着柳条的沙沙声。
我说:“那个……那天摔了,那点谷子都发芽了吧?”故意找话茬。
她笑了,轻声说:“早就发芽了,全糟践了。”然后又小声补了句:“谢你送我那把伞。”
我说:“伞又不是我的。”
“是你手里拿着的。”她顿了顿,“雨下那么大,没那把伞,我衣服全湿透了。”
原来她把雨衣放篮子下面了。
那一伞之缘,也算是有了点回响。我心跳快了点,想说点别的,又说不出来。她大概也是。
我们就站在柳树下,任风吹着衣角。
打从那时起,我们家的活儿忙完,我就常往周家庵子去帮忙。
先是在地里,后来是家里修修补洗洗什么的。丽云她娘身体不好,她自己又要干活又要顾家,总是忙得团团转。
有了我搭把手,日子就轻快多了。她娘看我也顺眼,常拉着我说话。
过了惊蛰,桃花也开了。
地里忙活得差不多了。一个傍晚,我在周家庵子吃完饭,是荠菜饺子,味道特别鲜。出来的时候,丽云她娘靠在炕头,让丽云送我出门。
走到院门口,晚霞把天空染得红通通的。我们都没有急着迈出那道门槛。
丽云看着远处的山,声音平平的,像说今天天气不错那样:“娘想趁她身子还硬朗,把我这事定下来。”
我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跳得急促起来。
知道她“这事”指的是什么。
我咳了一声,应道:“挺好的,总得有个靠。”
“娘说,找个靠得住的人。”她又说了句。
我看着她侧脸,耳朵都有点红。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我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了。
我说:“那天跌了一跤,疼是真疼,可瞧见你的时候,就不那么觉得了。后来再也没那样狼狈过,可也没那样被人好好看着过。”
她身子颤了一下,转过脸来看我,眼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你要是不嫌弃...”我说得有点不利索,“不嫌弃那天雨里摔个泥猴子,不嫌弃俺家地少,往后,我给你和周大娘当那个靠得住的人。”
她没说话,眼睛还是那样看我,过了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
春日的晚霞照在她脸上,像是涂了一层暖色。她的笑容很浅,但有种让柳枝都发芽的力量。
后来事情就定了下来。
她娘请了媒人来我家,说起来都是本村知根知底的人,也省了许多口舌。说是定在麦子黄梢的时候把事情办了。
等着把亲事办完,娶了丽云过门。往后的日子就像小溪汇进了大河,静静地,稳稳地淌。
雨再来时,坐在屋檐下,闻着湿润的泥土味儿,看水从瓦槽往下滴,眼前总会晃过那个雨中拉我一把的姑娘的身影。
来源:爆笑七仙女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