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七月的晒谷场被太阳烤得发白,李秀兰正弯腰翻晒新收的玉米,笸箩边沿的碎秸秆扎得虎口生疼。远处田埂上,男人周明贵的蓝布衫晃成个模糊的点,他已经在那棵老槐树下站了半个时辰,手里的旱烟明明灭灭,像只不会飞的萤火虫。
七月的晒谷场被太阳烤得发白,李秀兰正弯腰翻晒新收的玉米,笸箩边沿的碎秸秆扎得虎口生疼。远处田埂上,男人周明贵的蓝布衫晃成个模糊的点,他已经在那棵老槐树下站了半个时辰,手里的旱烟明明灭灭,像只不会飞的萤火虫。
"他婶,你家明贵哥最近魂儿都飘到县城去了。" 隔壁王大姐挎着竹篮经过,话里的意味比晒焦的玉米须还刺人,"昨儿晌午我去镇上扯布,瞧见他跟供销社的小翠在百货大楼后头说话,那身段扭得哟......"
竹耙子 "咣当" 砸在晒席上,玉米粒蹦跳着滚进灰尘里。李秀兰盯着自己磨出老茧的手掌,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县城中学教书的堂妹说过,看见周明贵骑着二八杠自行车,后座坐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两条白晃晃的腿耷拉在车轮两侧。
夜里的煤油灯把土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两个孩子已经睡熟,儿子小虎的胳膊还搭在妹妹小菊的肚子上。周明贵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身廉价香水味,李秀兰数着他第二颗盘扣上的线头,突然开口:"翠霞肚里的孩子,几个月了?"
烟袋锅子 "当啷" 掉在砖地上,迸溅的火星子在黑暗里划出几道伤痕。周明贵扑通跪下,膝盖磕在她白天搬砖砸出的凹坑里:"秀兰,是她勾的我...... 她说怀上我的种,不然就去公社闹......"
"闹?" 李秀兰冷笑一声,指甲掐进掌心,"你当我是前街那泼妇,会拎着菜刀去砍人?" 她站起身,月光从木格窗漏进来,照着男人后颈上那道当年救她被野猪拱出的疤,"明贵,你摸摸良心,这十年我哪回不是把新米熬了粥给你爹送去?小虎去年发烧到说胡话,你在镇上打牌输了钱,是谁去娘家借的驴车连夜送县城?"
周明贵的头垂得更低,裤脚还沾着县城理发店的碎发。三天前他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在村委会当着老支书的面按了红手印,两个孩子缩在墙角,小菊的辫绳还挂着她早上编的麦穗。离婚协议上的钢笔字像爬满纸面的蚂蚁,最后一行写着:两套瓦房归李秀兰,两个孩子随母,周明贵每月交三十斤粮票。
"俺净身出户。" 周明贵那天说这话时,腰板挺得比娶亲时还直,"翠霞说了,她男人前年殁了,就盼着有个知冷知热的......" 话没说完就被李秀兰甩来的搪瓷盆打断,白瓷碎片混着洗了三回的菜汤,在他新做的布鞋上洇出一片污渍。
离婚后的第一场秋雨来得格外急,李秀兰背着背篓去后山采菌子,裤脚全被露水浸透。工地上的张工头答应让她去搬砖,一天两角钱,但得等男人堆完沙堆。她蹲在搅拌机旁看老师傅砌墙,灰浆桶的热气扑在脸上,忽然想起周明贵当年教她认田埂时,掌心的老茧擦过她手背的触感。
"大妹子,想啥呢?" 砌墙的李师傅敲了敲砖刀,"想学手艺?" 他吐掉嘴角的草茎,"不过这行没女人干的,你看那灰浆,烧手。" 李秀兰没说话,第二天就揣着两个冷窝头蹲在墙根下,看师傅如何把青砖码成直线。十日后她第一次拿起砖刀,灰浆渗进指甲缝,疼得她半夜躲在被窝里掉眼泪,却听见小虎在隔壁炕头跟妹妹说:"等我长大了,挣大钱给娘买擦手油。"
五年后的腊月廿八,李秀兰正在灶间熬糖稀,准备给孩子们做灶糖。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声,小菊举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跑进来,辫梢还挂着雪花:"娘!我考上临江市师范了!" 小虎跟在后面,棉袄口袋里露出半张建筑工程学院的录取通知,袖口磨得发亮,却遮不住少年人眼里的光。
送孩子们去县城坐车那天,李秀兰站在长途汽车站门口,看他们把行李绑在车顶。小虎突然转身,从裤兜掏出个皱巴巴的手帕,里面包着五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娘,这是我寒假在砖厂搬砖挣的,您买点好的......" 话没说完就被小菊瞪了一眼,姑娘从帆布包里翻出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她在食堂捡的煤球:"娘,这个生火省......"
汽车扬起的尘土里,李秀兰摸着口袋里孩子们塞的零钱,突然想起周明贵离开那天,也是这样的扬尘天气。这些年她从搬砖小工熬成了砌墙师傅,手掌的老茧叠着老茧,却在看见孩子们作业本上的红勾时,觉得所有的疼都值得。工地上的男人总说她比男人还狠,可他们不知道,每个深夜她数着孩子们的奖状时,指尖都会轻轻划过那些烫金的字,像抚摸婴儿时的温柔。
光阴在砖刀与灰浆之间流淌,转眼间小菊成了临江市重点中学的老师,小虎在建筑公司当上了项目经理。李秀兰搬回了老瓦房,院子里种着孩子们寄来的月季花,窗台上摆着小菊买的台钟,每到整点就 "当当" 响。村支书又来提过几次亲,说邻村有个丧偶的老教师,知书达理,可她总是笑着摇头:"孩子们都出息了,我一个人过得挺好。"
那是个暮春的傍晚,李秀兰正在给鸡喂食,院门外传来 hesitant 的脚步声。木门 "吱呀" 一声开了条缝,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扶着门框,身上的灰夹克洗得发透,袖口还沾着不知道哪里蹭的机油。
"秀兰......" 声音像生锈的门轴,带着十年风沙的粗粝,"是我...... 明贵......"
喂鸡的竹瓢 "啪嗒" 掉在地上,玉米粒撒了一地。李秀兰看着男人眼角的皱纹,比老槐树皮还深,两鬓的白发混着灰沙,当年那个能扛起两百斤麻袋的汉子,如今腰弯得像张弓。
"你走错门了。" 她转身去捡竹瓢,指尖却在发抖,"这户人家没你这样的亲戚。"
周明贵突然跪下,膝盖砸在青石板上,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秀兰,我知道错了...... 翠霞她根本没怀上我的种,那孩子是镇上杀猪的老陈的...... 他们看我老实,哄着我离了婚,等老陈跟老婆复婚,就把我赶出来了......" 他掏出个磨破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裳,还有半本皱巴巴的账本,"这十年我在码头扛包,省吃俭用攒了点钱......"
李秀兰盯着账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小虎生日,买钢笔三元"、"小菊开学,寄布鞋两双",眼泪突然涌上来。她想起去年小菊结婚时,女婿问起外公,女儿笑着说:"我爹在很远的地方打工呢。" 此刻男人的哭声混着暮色,像根生锈的针,在她心里扎出密密麻麻的小眼。
"起来吧。" 她转身进屋,拿出条干净毛巾,"先去洗把脸。" 周明贵惊喜地抬头,却见她从抽屉里拿出电话:"小虎,你爸...... 回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小虎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让他去镇上的养老院吧,费用我们兄妹平摊。" 小菊的电话打过来时,李秀兰正看着周明贵蹲在院子里,用树棍给鸡搭窝,当年那个连锄头都拿不稳的男人,此刻手在发抖,却努力把树枝码整齐。
"妈," 小菊的声音带着哽咽,"还记得我考上大学那年,您在工地摔断了肋骨,却瞒着我们说扭了腰吗?" 姑娘吸了吸鼻子,"有些错可以原谅,但不能当作没发生过。"
暮色渐浓,周明贵蹲在门槛上,看着李秀兰在厨房熬粥,蒸汽模糊了她的脸。他想起新婚那年,她也是这样在灶前忙碌,辫梢沾着稻壳,回头对他笑,眼睛比煤油灯还亮。如今灶台上摆着孩子们寄来的奶粉,玻璃罐上贴着 "中老年高钙",却没有他的位置。
"明贵," 李秀兰端着粥出来,语气平静得像村口的老井,"孩子们说,养老院条件不错,就在镇上。" 她递过搪瓷碗,米粒在汤里浮沉,"每个月我们会去看你,但......" 她顿了顿,看着男人骤然灰暗的眼神,"有些路,走错了就不能回头。"
周明贵捧着碗,眼泪滴进粥里,荡起细小的波纹。他想起在码头扛包的那些夜晚,躺在潮湿的地铺上,听着江轮的汽笛,总在想家里的瓦房是否漏雨,小虎的书包补了几次,小菊的辫子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扎着红绳。如今他终于回来,却发现这个家的门槛,早已在他离开的那天,就变成了永远跨不过的坎。
夜风带来油菜花的香气,李秀兰站在院门口,看着周明贵的背影消失在田埂尽头。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像时光的年轮在转动。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是去年全家福,两个孩子站在她两边,女婿和儿媳抱着孙子孙女,每个人都笑得那样甜。照片上没有周明贵,却又处处都是他缺席的痕迹。
"娘,别难过。" 小虎的电话又打过来,"有些原谅,不是忘记,而是让过去的事,真正成为过去。" 李秀兰望着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孩子们小时候,总说星星是地上的人变的,去世的人会变成最亮的那颗。她不知道周明贵以后会怎样,但她知道,自己和孩子们早已在岁月里,把那些伤痛酿成了照亮前路的星光。
晨光初绽时,李秀兰蹲在菜地里摘豆角,听见院外传来汽车声。养老院的面包车停在路口,周明贵坐在副驾驶,车窗摇下一半,他望着这个住了二十年的院子,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李秀兰直起腰,朝他轻轻挥了挥手,像送别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车轮碾过乡间小路,扬起的尘土渐渐散去。李秀兰摸了摸胸前的银镯子,那是小菊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刻着 "平安" 二字。她知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错只能自己扛,但只要心里有光,日子就会像院角的月季,一茬接一茬地开。
远处传来上课的钟声,不知哪个村子的广播在放《好人一生平安》,旋律混着泥土的气息,在青山绿水间飘荡。李秀兰擦了擦手,转身走进厨房,锅里的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冒泡,那是给孩子们准备的,他们周末要回来,带着孙子孙女,还有新的故事。
而有些故事,就像墙上的老照片,虽然已经泛黄,却永远提醒着人们:生活或许会给你磨难,但只要你不低头,岁月终会还你一份从容。就像青山脚下的那条小河,不管流过多少弯路,终究会奔向更广阔的天地,留下一路叮咚的回响。
来源:孙孙看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