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问我什么时候接她来城里住,我抿了抿嘴唇,躲开她期待的眼神,只说:"等我找到合适的房子吧。"
母亲问我什么时候接她来城里住,我抿了抿嘴唇,躲开她期待的眼神,只说:"等我找到合适的房子吧。"
那是一九八八年春节,北风呼啸,老家小沈村的土路上结着薄冰。
我从鞍钢调到省城已经三年了,好不容易挤上春运的绿皮火车回来过年。
车窗上结着厚厚的冰花,车厢里弥漫着烟味和熟悉的咸菜馒头香气。
人群挤得密不透风,大家互相取暖,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紧紧贴在一起。
"回家了,回家了!"列车员扯着嗓门喊着,一路晃晃悠悠,终于到了县城。
下了火车,又坐了两个小时的农用车,才到村口的杨树林。
树林依旧,只是比记忆中又老了几分,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抖动,像是欢迎我归来。
母亲站在土坯房门口,头发又白了不少,裹着那件深蓝色的棉袄,领口已经磨得发白。
远远地,她就笑了,那笑容比腊月的太阳还要温暖。
"周昌平,你小子可算回来了!"刚走到院门口,隔壁王大娘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你娘天天念叨你,说你在城里混得好了,连面都难见着。"
母亲连忙打岔:"哪有,昌平工作忙。"她转身进屋,端出一盘刚炸好的丸子,油汪汪的,香气四溢,"快尝尝,我特意留了半斤肉票做的。"
屋里依旧是那张八十年代初买的四方桌,一个用了十多年的铁皮暖水瓶,几张泛黄的全家福。
煤炉子咕噜咕噜地响着,屋子里暖烘烘的,但墙上的裂缝比去年又多了几道。
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那是父亲在世时买的,如今已经走了十五个年头。
"瞧你那点出息,连肉都舍不得吃。"母亲看我吃得慢,以为我嫌不好吃,"村里人都说你在大城市,肯定吃香的喝辣的,我琢磨着你爱吃丸子,就用肉票换了点五花肉。"
这丸子咸香可口,是儿时的味道,多少城里饭馆都比不上。
"今年分了一间筒子楼的单元房,才十五平米,连个像样的床都放不下。"我努力解释着为什么不能接母亲去城里住的原因,"挂着的衣服都能摸到对面墙,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说这话时,我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等分到大点的房子,一定接您去。"这是我每次回家都要说的话。
"你自己住得下就行,不用管我。"母亲的手有些粗糙,布满老茧,她摩挲着桌面,"我在村里住习惯了,城里那楼上楼下的,我怕晕得慌。"
屋子另一侧,父亲的黑白遗像静静地看着我们。
他走得早,才四十出头,留下母亲一人拉扯我。
自那以后,母亲就再没出过远门,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晚饭后,母亲从箱底翻出一个褪色的红布包,里面是我小时候的成绩单和奖状,每一张都平整如新。
"你看,这都是你的光荣证书。"母亲小心翼翼地翻着,仿佛在翻阅什么国家宝藏,"村里人都羡慕我,说我儿子有出息,考上了技校,进了大厂。"
我心中一酸,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奖状,在母亲眼里却价值千金。
当晚,邻居老赵家摆了几桌,给儿子办满月酒。
他家比我家条件好不了多少,但满桌子都是乡亲们带来的喜气。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手摇留声机放着《喜洋洋》,院子里欢声笑语。
母亲换上那件藏了多年的深红色毛衣,显得特别精神。
她拉着我去,脸上有说不出的骄傲:"我儿子是城里人了,在鞍钢大厂上班,还是技术员呢!"
席间,几个父母同辈的老人递过来热乎乎的白酒:"昌平啊,你娘一个人在村里不方便,你小子什么时候把她接走啊?"
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也在追问我。
我举杯笑笑:"等有合适的房子。"这话我已经说了无数遍,连自己都觉得刺耳。
"合适的房子?"老赵喝得脸红脖子粗,"什么才算合适?我看你是嫌弃你娘了!"
话音刚落,母亲就打圆场:"瞎说什么,我儿子孝顺着呢,他是怕我住不惯。"
"是啊是啊,昌平对她娘一向孝顺。"王大娘也帮腔道,但眼神里分明有几分怀疑。
我不敢多看那些眼神,只顾着猛灌酒,心里堵得慌。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是母亲把我扶回家的。
她给我倒了一碗醒酒汤,又是捶背又是盖被子,嘴里念叨着:"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喝起酒来都这么有派头。"
第二天清晨,我帮母亲挑水、劈柴,心里想着多干点活再走。
母亲却说:"你忙你的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她嘴上这么说,却一早就炸了油条,煮了稀饭,还从地窖里挖出腌了半年的咸鸭蛋。
细心地把这些都装进饭盒,又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五十块钱。
"路上吃的用的,别委屈自己。"母亲塞给我,"城里花销大,这点钱你拿着。"
我知道这是她几个月的积蓄,心里酸涩难当,却又不好推辞。
离别时,母亲又问我什么时候接她去城里。
我依然只能说那句:"等有合适的房子再接您。"
车窗外,母亲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视线尽头。
回城后,生活依旧匆忙。
车间里机器轰鸣,宿舍里人声嘈杂。
我刚升为车间技术员,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单位里年轻人都挤在筒子楼里,一个水龙头排队用,厕所也是公用的。
走道里飘着咸菜、葱花蛋和地沟油的味道,各家的收音机此起彼伏地放着流行歌曲和戏曲。
同宿舍的老郑常笑我:"周昌平,你那老娘到底什么时候来城里啊?我娘都来了,比你那十五平米还小呢,不还是挤一挤。"
他家三口人挤在一间十平米的小屋里,却乐呵呵的。
"再不来,怕是等不及了。"他吸溜着面条,满嘴油光,"人家都说远香近臭,你该不会嫌你娘碍事吧?"
我总是笑骂回去:"你懂个屁,等我分了两居室再说,我妈不能受委屈。"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却有一丝难以启齿的隐秘想法:怕母亲来了,影响我在城里的生活节奏和形象。
妻子李小梅是纺织厂的女工,比我小两岁。
八九年春节后,我们经人介绍认识,很快就定了亲。
她勤快能干,人也长得周正,还会用纺织厂发的废布头做枕套、床单,让我们的小窝显得格外温馨。
她常说:"你娘一个人在乡下,怪可怜的。咱们虽然房子小,挤一挤也行啊。"
我却倔强地摇头:"怎么能委屈我娘呢?再说,你不嫌挤啊?"
小梅撇撇嘴:"我是说真的,农村老家冬天那么冷,你娘年纪大了,身体哪受得了?"
"再说了,你娘要是来了,还能给咱们带带孩子呢。"她摸着微凸的小腹,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
孩子,对啊,我都要当爹了。
这个念头让我心跳加速,却也更加忐忑。
房子这么小,孩子住哪儿?母亲来了又住哪儿?
想到这些,我总是把话题岔开:"等我分了两居室再说吧,现在这样,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一个春节。
九零年春节,我和小梅一起回了趟老家。
村里比去年更加冷清,不少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母亲显得更加苍老,但依然精神矍铄。
她见到小梅,高兴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东看西看:"闺女长得真俊,跟电视里的演员似的。"
院子里,母亲忙前忙后,杀鸡宰鸭,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可我这儿媳妇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逢人就夸,嘴都合不拢。
晚上,母亲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我小时候穿过的毛衣,已经泛黄,却被洗得干干净净。
"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件。"母亲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仿佛那是什么珍宝,"说长大了要穿它去北京看升旗。"
我突然记起,那是我上小学时,她省下口粮换来的毛线,一针一线织了整整一个冬天。
晚上,油灯下,她眯着眼,一针一线,织到手指冻裂开口。
"这么多年了,您还留着这个?"我哽咽着问。
"当然留着,这可是好东西。"母亲把毛衣叠好,塞给小梅,"等你们的孩子出生了,说不定能穿上呢。"
临走那天,村里下了大雪,路上又湿又滑。
母亲坚持送我们到村口,穿着那双磨破了的老棉鞋,在雪地里一步一滑。
她又问起何时能去城里住。
我依然是那句话:"等我找到合适的房子。"
母亲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却又很快露出笑容:"好,我等着,不着急。"
回城后不久,同厂的老王父亲突然去世。
他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得不行,天天捶胸顿足。
"我爹一直想来城里看看,我总说等有时间接他来,现在什么都晚了。"他痛苦地说,"他临走前还念叨着想看看我在城里的生活。"
我心头一震,夜里辗转难眠。
想起母亲那日送别时的眼神,我心如刀绞。
五月的一天,正值工厂最忙的时候,李小梅突然跑到车间来找我。
她面色焦急:"老家来电话,说你娘病了,让你赶紧回去看看。"
那时候农村没有电话,只能到公社邮电所打,若不是大事,谁也不会这么费劲。
我心一沉,连夜赶回小沈村。
一路上火车晃晃悠悠,我的心也七上八下。
到家时,天刚亮,露水打湿了衣裳。
母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村医老孙站在床边,皱着眉头说是心脏不太好,要注意休养。
"没事,就是有点累。"母亲拉着我的手,"你别担心,乡下人命硬着呢。"
我这才发现,母亲的手骨节凸起,皮肤松弛,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昨天帮隔壁老刘家挑水,可能干活太急了。"王大娘在一旁解释,"你娘一向身体好,哪知道突然就倒了。"
屋子里弥漫着药草的苦味和陈年的霉味。
角落里的老式收音机播放着《新闻联播》,声音断断续续。
我在母亲床头守了一宿,看着她睡熟后,无意中发现她枕头下面压着一张泛黄的纸。
轻轻抽出来一看,是我七岁时画的"梦想的家",一栋方方正正的房子,门口站着三个小人,写着"爸爸、妈妈、我"。
纸上有些斑驳的痕迹,像是泪水干涸后留下的。
画的角落,还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长大了要和爸爸妈妈住大房子!"
那是父亲教我写的字,他说我将来一定有出息,会让全家过上好日子。
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已经长眠地下,而我却始终没能实现那个简单的梦想。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轻轻把画放回枕下。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
原来,母亲从不在乎房子的大小,她只是想和我在一起。
我忙着追求所谓"合适的房子",却忘了家的本质是亲人相守。
天亮后,母亲的气色好了些,能下床走动了。
她见我眼睛红肿,以为我一夜没睡,心疼地说:"你看你,为娘的事操那么多心干啥?再过几天就好了。"
我忍不住抱住她,感受着她瘦弱的身躯和熟悉的气息。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接她去城里住。
不管房子多小,有她在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
村口的大喇叭里正播放着《今日说法》,嘶哑的声音传遍整个村子。
邻居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城里的新鲜事。
"听说现在城里分房都看资格了,得有多少年工龄才行。"王大娘啧啧感叹,"像周昌平这样的,怕是再等十年也分不到大房子。"
老孙接茬道:"再说了,城里房价越来越贵,听说一平米都上千了,谁买得起啊?"
我充耳不闻,心里已经打定主意。
次日清晨,我收拾好行李,对母亲说:"娘,跟我回城吧。"
母亲愣住了,眨了眨浑浊的眼睛:"啥?你不是说等有合适的房子吗?"
"有您在的地方,就是最合适的房子。"我哽咽道,"我不能再让您一个人在这里了。"
母亲眼圈红了,却笑着摆手:"你忙你的去吧,我不去添乱。城里那么小的房子,哪住得下我这老婆子?"
"不行,这次您必须跟我走。"我帮母亲收拾衣物,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旧皮箱,"我们单位刚分了新宿舍,虽然还是不大,但够住了。"
这是谎话,单位并没有分新宿舍,我只是想让母亲安心跟我走。
"再说了,小梅快生了,到时候没人帮忙可不行。"我继续编着理由,心想只要能把母亲接走,什么都好说。
"真的?"母亲的眼睛亮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那我去看看我的外孙,也好帮衬着点。"
提起外孙,母亲终于点点头,眼中闪着泪光:"好,我跟你走。但只住一阵子,农忙时我还得回来。"
这是她给自己找的台阶,我心里明白。
村里人都来送行,七嘴八舌地叮嘱着。
"周大娘,城里路多,别乱走啊!"
"电视机别老开着,费电!"
"有啥不习惯的就回来,别硬撑着!"
离开时,母亲回头望了望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眼中有不舍,也有期待。
那座老屋见证了她的青春、婚姻、丧夫之痛和独自抚养我的艰辛岁月。
王大娘和几个邻居送到村口,母亲摸着那棵老杨树,轻声说:"我去城里住几天,很快就回来。"
我知道,她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回城的火车上,母亲像个孩子似的趴在窗边,看着田野和山川飞快后退。
她不停地问这问那:城里的菜贵不贵?邻居们好相处吗?我和小梅平时吃什么?
这些年来,我第一次这么轻松地和母亲聊天,仿佛多年的隔阂一下子消失了。
火车缓缓驶入省城站,高大的站台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母亲有些局促不安。
她紧紧抓着我的衣角,生怕跟丢了。
"别怕,跟着我就行。"我拉着她的手,穿过拥挤的人流。
母亲第一次坐公交车,坐在靠窗的位置,紧张得直冒汗。
窗外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宽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电线杆上挂着的大喇叭播放着《义勇军进行曲》。
"这就是城里啊。"母亲感叹道,"真气派!"
到了家,小梅已经在门口等着。
看到母亲,她连忙迎上来:"妈,您终于来了,我盼了好久了!"
她挺着七个月的肚子,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我们的家确实很小,一室一厅,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
母亲进门后,四处打量,似乎在寻找什么。
"怎么了,娘?"我问。
"没事,就是看看你们平时住得咋样。"母亲笑着说,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在找那个所谓"不合适"的理由,那个我一直用来拒绝她的借口。
事实上,这个小房子完全可以住下我们三个人,甚至再加上即将出生的孩子。
当晚,我们在饭桌上聊起了往事。
母亲提起我小时候的糗事,逗得小梅直笑。
吃完饭,母亲主动收拾碗筷,熟练地洗刷起来,仿佛在老家一样自然。
夜深了,我和小梅睡床,母亲坚持睡地铺。
我心中愧疚难当,却拗不过母亲的坚持。
午夜时分,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悄悄起来看,发现母亲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灯火。
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与小沈村的漆黑一片截然不同。
母亲轻声说:"真亮啊,比过年还亮。"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娘,您后悔来城里吗?"
"怎么会?"母亲笑了,皱纹中透着满足,"能看到你们过得好,我就安心了。"
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有爱的人在一起的温暖。
那个所谓"合适的房子",其实一直都在。
它不需要多大的面积,不需要豪华的装修,只需要彼此的牵挂和陪伴。
窗外,城市的灯光如星河般闪烁,照亮了我们平凡却真实的幸福。
"娘,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接您来的。"我哽咽着说。
母亲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就像小时候安抚我一样:"傻孩子,娘不怪你,娘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还是喜欢跟你们住在一起,哪怕房子小一点。"
我突然想起那张"梦想的家"的画,那个七岁的我画下的简单愿望。
如今,虽然没有大房子,没有花园,甚至连单独的厨房都没有。
但我们三个人,还有即将出生的第四个家庭成员,终于在一起了。
这,就是我真正的家。
"娘,咱们家挺好的,不是吗?"我轻声问。
母亲点点头,眼中闪着泪光:"好,好得很。"
窗外,一轮明月悄悄升起,洒下清冷的光芒。
小小的房间里,却充满了温暖和希望。
那个"合适的房子",终于找到了。
来源:小莫瞰世界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