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太行和下太行,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我前面曾经说过,在十岁以前,我对"山"的概念是抽象化的。后来岁数大了,看到新疆的大山和云南、贵州的大山,对山的概念丰富了。但那些大山给我的只是地理学上的价值,而独独太行山给我的则在地理学价值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历史
上太行和下太行,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我前面曾经说过,在十岁以前,我对"山"的概念是抽象化的。后来岁数大了,看到新疆的大山和云南、贵州的大山,对山的概念丰富了。但那些大山给我的只是地理学上的价值,而独独太行山给我的则在地理学价值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历史学的价值。在悠长的中国历史上,太行和秦岭是人们心目中的一个纵坐标和一个横坐标,山东和山西、山南和山北,就是以这两条坐标而获得的系列概念和称谓。我得以在土改轰轰烈烈进行过之后,从南沿上去,从东沿下来,亲自看了看太行的山山水水和人文风光。
上山和下山,各自伴随着两条河。上山时,看到沁水和丹河像两条蛇样自晋东南的丛山中流出来,丹河汇入沁水,沁水汇入黄河。下山以前,我们越过浊漳水及其一道一道的支流,然后又越过清漳水,看到二水汇而为一,流在河北的大平原上,人们在河旁筑了一座邺城,成为大野心家(或者说大英雄人物)曹操和高欢事业发的根据地。
我们坐的是骡子车,骡子耐力强,一路斜坡上去。所经地名,也是不平凡的,如拦车镇,据说是孔子晚年要到晋国去跟赵简子会晤,走在这里被儿童项秦拦住,问太阳距地表的距离及其与光度强弱的关系,大圣人对光学缺乏研究,只好回鲁国去了。再如天水岭,晋东南一带土地改革的经验总结大会就是在这里召开的,因为据说这里的土改过程中,"左"倾和右倾的偏向都不大。经验总结出来,凡"充分发动群众"的地方就会较少地发生偏向。这也对,所谓"充分发动群众",也就是运动领导者所掌握的情况比较全面,政策比较能落到实处的缘故。
终于到晋城了。晋城是旧泽州府。土改之后,提倡发展手工业,所以从南寨到南关再到南门,十里长街上全是卖铁制农具的,也卖土布。这里的老熟人也多,原夏县县长、政卫队政委刘裕民是这里的专员;原政卫队政治部主任霍钟秀在一个区里当特派员;刘的夫人、原晋南"牺盟会"中心区书记王竟成也在附近工作。他们对我夫妇在政治上还是信任的,以老同志相待,叫我们住较好的招待所,叫我们可以任意翻阅资料室里的资料,包括本地区出版的小型《新华日报》的合订本和一些非"内部"的上下行文件。结合下一周在长治市所看到的类似文件,使我大吃一惊,或者说一惊非小。我所惊的,就是"左"!我看到,在这一带的文化部门,主要是小学和初中或师范里,人们怎样发动学生展开在教师中的阶级清洗运动。学生中有各种名目的组织,最主要一个叫"翻先队",这是指查教师的三代甚至三代以上,看他们的先人在"地富""中农""贫雇"中属于哪个阵营。只要沾上"地富",那就坚决清洗。试想在旧中国、在文化相对不发展的晋东南,能受较高教育而称职当教师的,不是"地富"家庭出身的有几个?!于是,大量教师被清洗下来,逐回家去劳动,有的胸口给挂上"地主"、"恶霸"的牌子监督上课。这种划阶级的做法在学生中发展得更恶劣,像地富子弟要背贫雇子弟去上学;贫雇子弟可以尿在地富子弟的头上,叫"洗脑筋";地富子弟要替贫雇子弟做作文、演算草、放牛、割草,女的要代替纺花、做鞋,都有定额,不足定额者开会斗争。考试成绩,要根据卷面扣分加分,如贫雇子弟加5分,地富子弟减5分;个别地方规定,不管卷面如何,贫雇子弟一律80分,中农子弟40分,地富子弟15分。学校出告示,"翻先队"队长(学生)名字在前,校长名字列在其后,等等。我在这里所举是最突出的材料,其余复杂情况尚多,不能一一抄录下来。况且,所有这些仅仅是"复查"材料中被选录出来作为"纠偏"根据的,若干被认为不是"偏"不需要"纠"者,正不知还有多少。
在那本"掉到渤海里去"了的小册子里,我曾为以上的现象充当辩护士,我说这比国民党好得多,国民党发生了错误隐藏起来,而我们则把错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使之得到纠正。现在轮到我写回忆录的时候了,明年我将臻于80岁,我又有了自己的新的看法。老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则无惮改。"纠偏",就是为了改的,纠而不改,等于不纠。当时是40年代,相隔20余年,到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那些"左"倾偏向不但丝毫未改,不是变本加厉地"再现"了吗?"红卫兵"不就是"翻先队"的新版本吗?"一切重新来过一道",那么,要"纠偏"有什么用呢?!"左"已经是我们永难治愈的一场病疾了。
在长治市,我们结识了一位农学家乐天宇教授。他是湖南人,美国留学,现在是以范文澜先生为校长的北方大学的农学院院长。他早年曾在河南大学任教,所以当他从广播中得知有一批河大人要从这里经过时,他就立意大学任教,所以当他从广播中得知有一批河大人要从这里经过时,他就立意要接待我们。此人属于那种无话不谈的自由主义共产党人,只要碰到整风,就不会让他漏过的,他也惯了。一见面,他就讲述一个故事。说有纪晓岚(昀)的一个裔孙,从天津投到解放区来,安排在北方大学。范老是爱才的,但他手底下人却暗中折磨他。早晨跑步,大家都穿八路军灰棉制服跑步,独纪某穿古铜绸面皮袍跑步。范老过问了:"为什么不给他发棉制服?"回答很干脆:"仓库里没有了。"有一天,范老要来后勤上的钥匙打开了仓库一看,棉制服有好多在架子上呢。乐天宇说:"硬是有那么一批不开眼的土干部混进党内来,排挤一些有本事的非党人士。要不,党整风干吗?就是整风,也整不完这样的人。"
长治是一个稍稍近代化的城市,有发电厂,有电灯,有些马路式的街道,可能也有几家工厂,在北平的傅作义"剿总"还没有忘记时不时派飞机来丢几颗炸弹。从长治往北,是潞城和黎城。这带地方,可能殷人在这里活动过,因为至今留有微子镇和比干岭这样的地名。可是到春秋时候,这里却被赤狄族盘踞着。晋人从曲沃兴兵来打赤狄,我设想晋城是不是晋人攻打赤狄的桥头堡?通过这场战争,晋人把车战战法改革为骑兵战法,这就是历史上记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来由。这场战法上的变革,就是在黎城一带狭窄的山道上体验创造出来的。晋国因此也得到发展,韩、赵、魏三家分晋以后,赵国的都城不就搬迁到河北平原的邯郸去了吗?所以我感到,我们这段旅行,是亲自追踪了一次古晋国发展的历程。
当然,在当代,这里也有著名事迹。1938年3月,刘伯承将军就曾在自乡党铺到东阳关20里狭窄的谷地里,靠手榴弹炸毁了180余部日本军用卡车,并杀伤了与之相应的军兵。
从6月上旬到8月上旬,转眼间已经快两个月了。时序不觉已自初夏至于盛秋。我们一家人离开平静宁帖的书斋生活,经历山川颠簸,但也大开了眼界。所"大开眼界",是既指对自然的,也指对社会和历史的。
经武安时,听到广播,朱自清先生在北平逝世了,终年不过五十一二。是日傍晚到达邯郸。这个城市显得很大,很嘈杂。满街在卖联合国救济物资,如奶粉、军用饼干、奶油和乳酪、果仁,等等。我们被安排在华北局招待所,满院子种着青葱的扫帚菜。这里有自来水,可以把旅途中弄得浑身的待所,满院子种着青葱的扫帚菜。这里有自来水,可以把旅途中弄得浑身的尘垢清洗一番了。休息过程中,也偶尔带了孩子到一个像是公园那样的地方去玩,这就是后来叫做"烈士陵园"的地方。在这里,有一番奇遇。
在一架花棚的地方,一位像干部又像大学生的人突然问我:
"你们是不是刚从开封过来的?"
"您怎么知道的?"我反问道。
"我从《豫西日报》上知道,一批人要到华北去,估摸着日子你们也该到了。""那么同志,您在哪一部分工作?"
"豫西。做部队工作。现在在这里休息。抗日战争时期,我在山西'决死'二纵。"
"那么,您是韩钧的部下?"
他笑一笑,慢慢低声而诚挚地说:"我就是韩钧。"
真是奇遇!我们立刻像老朋友似的恳谈起来。他把我们引到公园内他的住处,见到了他的夫人。他不像乐天宇那么开门见山,那么无保留地无话不说。他说话很谨严,口音像是豫东彭雪枫那一带的人,凡不该说的都抑制住了。但能说的话还是很多很多,从晋西北一二 O 师谈到"决死"二纵,谈到秋林会议和阎锡山所说的"韩钧反了",一直到某些人说他破坏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我把中原局势也给他讲了许多。我们相约,一两天内再谈一次。
我对与韩钧的奇遇十分重视。回到招待所,我叫大女儿将我的一些作品送到公园,请韩看看,借以使他对我有所了解。我们又要启行了,启行到此次旅途的终点﹣﹣石家庄。临行前又去长谈一次,依依惜别。可是到石家庄不久就听说,韩钧同志服安眠药自杀了。这真是晴天霹雳!最最使我惊奇的是,在那么多的谈话里,他竟丝毫没有叫我敏感到他要自杀。内外有别,他在这一点上掌握得很紧严,像"决死"二纵"叛变"以及什么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样的委屈和内幕,是绝对不会向我这个党外的陌生人泄漏的。我很尊敬他。(注:据官方发布的正式文告,1949年3月23日,韩钧因劳累过度,不幸去世。)
道路泥泞,我们的四轮卡橡胶轮上系了铁链,也照样在泥潭里开不出来。当天,只好在黄粱梦住宿。这是围绕着据说一个叫卢生的人的黄粱一梦故事而建造的一座道教中心。我这个人,一辈子,对儒家有80%的好感,对道家和佛家也有70%的喜欢;平生最憎恶的,一是法家,二是道教﹣﹣前者教导那些独裁者怎样更加独裁,而后者则用什么"房中术"、"采补"等等,勾引那些独裁者去糟蹋无数女孩子以满足其淫欲。
终于到石家庄了。在这座大城市的西沿上,有一座新建成的花园饭店,华北人民表大会正在这里召开,华北人民政府由此成立,傅作义"剿总"的轰炸机队也以此作为日夜轮番轰炸的对象。我们被华北局交际处的人安排到这家饭店住下。
第一个碰到的是原扶轮中学的学生柯在铄,他现在已是华北学联的主席了。师生之谊,依然浓烈。他带我去看了艾思奇、尚钺和作家荒煤,第二天还带我和河南诗人苏金伞去华北局宣传部拜望了萧三和周扬。
夜中轮番轰炸,饭店的人安排我们到郊外一户农民家里休息,夜中屡屡被炸弹的爆炸声所惊醒。黎明前返回饭店,雇车到正定去。这里,是我妻老家的所在地,也是由北方大学与华北联合大学合并而成的华北大学的所在地。在这座解放区的大学里,我们将参加工作。
【赵俪生(1917年4月25日—2007年11月27日),山东省安丘市人。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兰州大学历史系教授。1934年入清华大学外语系就读,积极参加一二·九运动。1935年加入左翼作家联盟,1937年参加山西新军任营指导员,后历任济南市政府秘书、中国科学院编译处副处长,东北师范大学、山东大学、兰州大学教授。早年从事苏联文学翻译和革命文学创作,以冯夷等笔名发表过不少译作、剧本和小说。后专于中国土地制度史和中国农民战争史。晚年专攻先秦文化,探讨中国文化的源头。先后出版著作16部,发表论文200余篇。】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