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师傅,有人找你!"车间传来喊声,我放下手中的布料,抬头望去。
城中有你
"赵师傅,有人找你!"车间传来喊声,我放下手中的布料,抬头望去。
她站在门口,青花布衣,素面朝天,眉宇间却有股说不出的坚韧。
是小兰。
那是一九九三年,国企改革的浪潮席卷全国,我随着数万下岗工人涌入了深圳这座新兴的城市。
二十七岁的我,揣着几百块钱,住进了城中村的地下室,每月租金八十元,一张木板床,一个衣柜,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振兴服装厂"招工那天,我排了半天队,终于成了名月薪三百八的普工,负责裁剪布料。
小兰是车间组长,长得不算特别出挑,却有种耐看的气质。
她手脚麻利,一天能缝制四十多件衬衫,是厂里公认的"能手",连"老广"师傅都竖起大拇指夸她"扎实"。
记得刚进厂那会儿,我笨手笨脚把布料裁歪了,组长李大姐要罚我工资,小兰却帮我说话:"新来的,再给他一次机会嘛。"
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我老家那条小河边盛开的野花,朴素却让人心安。
后来,我常见她中午匆匆跑出厂门,风雨无阻,起初以为她是赶着去吃便宜的工厂对面的"两块钱快餐"。
有一回跟着出去,却发现她是去附近小学接儿子吃饭。
那个扎着红领巾的小男孩叫她"妈妈",牵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小区方向走去。
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记。
厂里的工友们常在收工后围坐在一起,聊聊家常、谈谈对象,毕竟大家都是远离家乡的游子,寻个伴儿好互相照应。
每当话题转向婚恋,小兰总是浅笑不语,偶尔起身借口要洗衣服离开。
那时的我,被她清澈又略带忧伤的眼神所吸引,不知不觉中,在食堂多坐了十分钟,在路上多等了几步,只为能和她多说上几句话。
厂里开了台缝纫机的老李见我魂不守舍,用肩膀撞我:"小赵,看上咱们小兰了?"
我窘迫地摇头:"没,没有。"
"哎,人家可是带娃的,你可想好咯。"老李咧嘴笑道,掐灭了手里的红塔山。
那个信息像块石头,压在我心头。
那年深圳的夏天格外闷热,工人宿舍没有电扇,晚上得披着汗睡觉。
有天晚上,厂区大院里临时支起了幕布,放映《霍元甲》。
下班后我鼓起勇气,站在车间门口等小兰,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她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随即又黯淡下来。
她沉默片刻,轻声说:"赵明志,我得接孩子。"
"孩子?"虽然早有耳闻,但从她口中亲口证实,我还是愣住了。
"我有个六岁的儿子,叫李小航,他爸三年前出意外走了。"她语气平淡,眼里却有掩不住的哀伤。
我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那...我能跟你一起去接他吗?咱们三个一起看电影。"
她惊讶地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却又摇摇头:"算了吧,他挺认生的。"
"那改天吧。"我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那晚我躺在宿舍的床板上翻来覆去,窗外传来工友们看电影的笑声。
小兰比我大两岁,二十九岁,漂亮能干,为何却要独自承担这一切?
世间苦难,原来在每个人肩头都不曾缺席。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关于责任,关于选择,也关于那双略带忧伤却依然坚强的眼睛。
天亮时,我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中午,我提前做完手上的活,跑去小兰每天必经的那条路上等她。
她领着小航出现时,有些惊讶,但还是向我走来。
"这是我车间的同事,赵明志。"她对小航说。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躲在妈妈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
"小航好,我听你妈妈说起过你,说你很聪明,最近学会了拼音。"我蹲下身,与他平视。
小航没说话,眼神却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要不...一起吃个饭?我请客。"我指着路边的小面馆。
小兰有些犹豫:"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今天发了工资,总得庆祝一下。"我笑道。
那顿饭吃得有些尴尬,小航一言不发,小兰不停地给他夹菜,我则讲些厂里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
饭后,我问能不能去他们家坐坐,小兰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他们租住在厂区附近的一间小房子里,不到二十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窗台上放着几盆绿植,墙上贴着小航的奖状。
屋子虽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小兰煮了壶茶,端给我一杯:"别嫌简陋。"
"挺好的。"我环顾四周,墙角有个小书架,上面摆着几本童话书和一本《缝纫技术指南》。
小航默默地坐在床边,拿出铅笔盒,画着什么。
那天,我留到天黑才离开,小兰送我到楼下,月光下她的侧脸格外柔和。
"谢谢你,明志。小航失去爸爸后,很少有机会和男性相处。"
"不用谢。"我鼓起勇气,"小兰,以后我能常来吗?"
她望着我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就这样,我开始了一段特别的"追求"之旅。
每周休息日,我都会去小兰家,有时候带些水果,有时候带本儿童读物,一点一点地融入他们的生活。
我发现小航很聪明,数学题算得飞快,却对语文不太感兴趣。
"他爸爸是学理工的,可能遗传吧。"小兰解释道,眼中有一丝黯然。
我了解到,小兰的丈夫是个工程师,三年前在一次工地事故中离开了人世,留下小兰独自抚养儿子。
她没有接受单位的照顾,辞了国企的工作,只身南下打工。
"不想让别人可怜,也想锻炼自己。"她说这话时,眼神坚定得让人心疼。
后来的日子,我常去她租住的小屋。
李小航是个倔强的孩子,初时总用敌意的眼神看我,一有机会就问:"你什么时候走?"
小兰做的家常菜朴素却温暖,一盘青菜,一碗豆腐汤,饭桌上她努力活跃气氛,眼角却时常流露疲惫。
有一次,我带了套《十万个为什么》,小航眼睛一亮,但又故意撇撇嘴:"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我问。
"我喜欢画画,喜欢机器人,喜欢...我爸爸。"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小兰急忙打圆场:"小航,去洗手吃饭了。"
饭后,小航趴在桌上写作业,我和小兰坐在窗边喝茶。
"你为什么对我妈这么好?"小航突然抬头问我。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窗外的蝉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因为她是个好人,你也是。"我递给他一块从厂门口小卖部买的大白兔奶糖。
"我不要你的糖!我有爸爸!"小航扔下糖,跑进了里屋,"砰"地关上门。
小兰红了眼眶:"明志,也许我们不该继续了。小航他..."
"他需要时间,我也是。"我握住她的手,那是我第一次牵她,她的手很粗糙,却异常温暖。
九三年的深圳,改革开放如火如荼,人们口袋里装的还是"飞人牌"钱包,听的还是随身听里的邓丽君。
我和小兰的感情,像那个时代一样,充满希望,又布满荆棘。
有天,我收到家里寄来的信,父亲听说了我和小兰的事。
"...你小子疯了吧?找个带拖油瓶的,还是寡妇,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现在就回来,我给你介绍县委书记家的闺女..."
母亲也在信末加了几句,说她担心我,让我别犯傻。
我坐在出租屋的板凳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感到了来自家庭的压力。
那晚,我写了封长信给家里,讲述小兰独自带着孩子,不向命运低头的坚强,讲述她在车间里帮助新人的善良,讲述小航虽然倔强,却总在学校门口等着妈妈的可爱。
写完信,我反倒释然了。
第二天上班,组长李大姐神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听说你跟小兰好上了?"
我有些窘迫:"还没有正式..."
"你可想好了,她可是带着孩子的,还有婆家呢,据说前夫家里条件不错,一直想把孩子接走。"
这个消息让我吃了一惊:"什么?"
李大姐撇嘴:"哎,我就是提醒你,别到时候吃亏上当。"
下班后,我特意等小兰,把这事一说。
她叹了口气:"是有这回事。小航爷爷奶奶一直想把他接回去,说他们条件好,能给小航更好的生活和教育。"
"那你...同意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可能!"小兰罕见地提高了声音,"小航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他离开我的。"
她忽然红了眼圈:"他们说我条件差,给不了小航好的未来...有时候我也怀疑,是不是真的这样..."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是的,小航有你这样的妈妈,就是最幸福的孩子。"
她眼泪唰地流下来,靠在我肩头轻声啜泣。
那是我们感情的转折点,她第一次对我卸下心防,让我看到了她柔弱的一面。
转机在那个周末。
厂里组织去东湖公园郊游,小兰带着小航也去了。
那天阳光灿烂,我们沿着湖边散步,小航难得活泼,追着蝴蝶跑来跑去。
不知怎么的,他一个不小心,踩空了台阶,摔进了浅水塘,虽然水不深,但他显然被吓坏了,拼命挣扎。
我二话不说,跳下去抱起他。湖水才到膝盖,但我们俩都湿透了。
小航紧紧抓着我的衣领,小脸煞白。
"没事了,没事了,赵叔叔在这呢。"我轻声安慰他。
小兰赶过来,又气又急,一把抱过小航,眼里满是担忧。
我们提前回了家,小航竟然发起了烧,小兰手忙脚乱地找药,我赶紧去附近药店买了退烧药和红糖。
那晚,我留在他们家,陪着小航。
小兰煮了红糖水,我喂他喝下,又用湿毛巾给他物理降温。
小航迷迷糊糊地问:"赵叔叔,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会的,只要你和妈妈需要我。"我轻声回答。
半夜里小航退了烧,但睡得不安稳,我教他折纸飞机分散注意力。
小小的房间里,台灯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极了一家三口的剪影。
天亮时,他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小手却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像是怕我离开。
小兰在门口看着我们,眼中有泪光闪动:"谢谢你,明志。"
"小兰,我听厂里师傅们说,你拒绝了好几个提亲的?"我轻声问。
"嗯,有三个。"她低下头,"一个是老乡介绍的国企工人,一个是小航学校门卫的儿子,还有一个是镇上开服装店的。"
"他们条件都不错,但..."她顿了顿,"我怕小航受委屈。"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的选择和坚持。
在那个物欲横流的年代,有多少人挤破脑袋往城里走,有多少女孩子挑三拣四找"三高"男友,而她守护的不是嫁妆房产,而是一个孩子单纯的幸福。
"小兰,我想和你认真地谈一谈。"我鼓起勇气,"我喜欢你,也愿意和小航一起生活。我知道这条路不容易,但我愿意试一试。"
她看着我,眼中有欣喜,也有犹豫:"明志,你是个好人,但你的家人..."
"我会处理好的。"我坚定地说。
回到老家过年那会儿,饭桌上父亲果然发了火。
"你小子脑子进水了?这深圳的姑娘那么多,你偏偏找个二婚带孩子的?"他拍着桌子,酒杯里的白酒晃出来,洒在桌布上。
母亲则在一旁抹眼泪:"儿啊,咱家条件是差了点,但好歹能找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啊。"
我沉默地听完他们的训斥,然后拿出小兰和小航的照片。
"爸,妈,这就是小兰和小航。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小兰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堪,她很坚强,也很善良。小航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只是失去了父亲的爱。"
"你年轻不懂事,等你老了,别人会说闲话的,说你捡了个破鞋..."父亲恨铁不成钢。
"爸!"我少有地提高了声音,"请你尊重她们!如果连我的家人都这样看待他们,那我以后怎么面对小航?"
父亲被我的态度震住了,母亲也不再哭泣,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你是真的决定好了?"父亲最后问。
"是的,我会对他们好的。"我坚定地回答。
父亲长叹一口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那我只能祝你好运了。"
母亲拉着我的手说:"让她跟孩子一起回来过个年吧,我看看。"
春节后,我带着小兰和小航回了趟老家。
出乎意料的是,小航和我父亲竟然很投缘,两人一起研究起了父亲收藏的老式收音机。
母亲看到小兰勤快地帮着做家务,也渐渐放下了戒心,临走时塞给她一个红包,说是给小航买新书包。
九五年春天,我们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就在厂区的小礼堂,同事们凑了一面锣,敲得震天响,喜气洋洋。
小航穿上了新买的小西装,打着红领结,正式喊了我一声"爸",那一刻,我鼻子发酸,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小兰穿着朴素的红裙子,眼中盛满了幸福和感激。
我的父母没来,但寄了一封信和一张五百元的汇款单,算是给了我们一个交代。
结婚后的日子并不都是蜜甜的。
小航上学后,有次被同学嘲笑"没爸爸",回来哭着问小兰:"为什么别人有亲爸爸,我只有赵叔叔?"
小兰慌了,不知该如何解释,我蹲下身,平视着小航的眼睛:"因为你有两个爸爸爱你,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你身边。"
小航似懂非懂,但不再追问。
那晚,小兰在我怀里哭得很伤心:"明志,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傻瓜,我们是一家人。"我吻去她的泪水。
日子就这样流淌下去,如同城中千万个平凡家庭。
我们申请到了单位的福利房,四十平米,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自己的窝。
小兰凭着勤奋和能力,升任了车间主管,工资涨到了五百多块。
我也自学了技术,从普工升为了设备维修员,收入翻了一番。
小航在学校表现优异,特别是数学,总能考到全班前三。
九六年,我们添置了第一台彩电,是"金星"牌的,二十一寸,花了大半年的积蓄。
小航兴奋得不得了,拉着邻居家的小朋友来看《西游记》重播,房间里塞满了孩子。
九七年,我写信回家报喜,说小兰怀孕了。
母亲回信说要亲自来照顾,父亲在信末添了一句:"好好照顾媳妇和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小兰的地位,我欣慰得红了眼眶。
小兰生下了一个女儿,我们给她取名"赵小暖",希望她能像名字一样,给这个家带来温暖。
小航十岁那年,正式改姓赵,我带他去派出所办理了手续。
回家路上,他突然问我:"爸,我能记得我亲生爸爸吗?"
我握紧他的小手:"当然可以,你的亲生爸爸永远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他点点头,又问:"那...我能像爱他一样爱你吗?"
我蹲下身,紧紧抱住他:"小航,你已经做到了。"
九九年,深圳变得更加繁华,我们厂也扩大了规模,成为了一家有名的制衣企业。
小航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重点高中,梦想着将来学计算机专业。
小暖上了幼儿园,活泼可爱,特别黏小航哥哥。
有次,我接小暖放学,遇到了她班上的老师。
"赵先生,小暖特别可爱,上次讲'我的家庭',她说有个哥哥是弟弟,把我们都逗笑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小暖把同父异母的哥哥当做"亲哥哥"。
回家后,我把这事告诉小兰,她眼眶湿润:"明志,谢谢你这些年对小航的爱,让他和小暖像亲兄妹一样。"
"傻瓜,他本来就是我的儿子。"我亲吻她的额头。
二零零零年,世纪之交,我们全家去看了深圳湾的烟花表演。
人山人海中,小航已经长得比我高了,他牵着小暖,防止她走丢。
小兰挽着我的手臂,笑着指着天空中绽放的烟花:"好美啊。"
我望着她在烟火映照下依然明媚的脸庞,想起了七年前那个站在车间门口的姑娘。
岁月带走了她脸上的青涩,却赋予了她更加从容的气质。
她的手上有了岁月的痕迹,眼角也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小兰,"我忽然说,"那年在车间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会和你在一起。"
"胡说,那时候你看见我有孩子,吓得脸都白了。"她笑着轻轻捶我。
"但我还是追到你了,不是吗?"我得意地挑眉。
她靠在我肩头,轻声说:"明志,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了你。"
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我们四口之家的笑脸。
人世间最宝贵的,不过是彼此的陪伴与成全。
那年在车间初见的青花布衣女子,成了我生命中最温暖的港湾。
她给了我一个家,也给了我学会爱的勇气。
这座城市见证了我们的相遇、相知和相守,也见证了平凡人生中最不平凡的爱情。
岁月沉淀见真心,平凡生活见真爱。
城中有你,余生才显得值得。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