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的妈是妈,我的妈就不是妈了!"妻子的哭声穿过薄薄的墙壁,惊醒了熟睡的我。
"你的妈是妈,我的妈就不是妈了!"妻子的哭声穿过薄薄的墙壁,惊醒了熟睡的我。
那是1992年的秋天,我刚从农村调入县城一家纺织厂。
厂里分了一套两居室的家属楼,虽然只有五十多平,但对我和李月来说,已是天大的喜事。
结婚五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不必再和父母、弟弟一家挤在一起。
我叫张国强,今年三十二岁,妻子李月比我小两岁。
我们是同村人,从小一起长大,她是村里出了名的巧手姑娘,能把粗布缝成时髦的衣裳,邻居家的女孩子都来找她学针线活。
我至今记得结婚那年,她用一块蓝色粗布给我缝了一件褂子,布料是用工业券排了半天队才买到的。
那件褂子虽不起眼,但针脚细密匀整,经过这些年洗洗晒晒,依然挂在柜子里,完好如初。
婚后,我们一直住在我家的老房子里,青砖黛瓦,前后两进,但住了我父母、我和李月,还有弟弟一家,显得异常拥挤。
我娘是个传统的农村妇女,戴着老式发卡,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裤子,早出晚归,勤劳持家,但对儿媳妇要求严格,家里的规矩多。
"媳妇啊,炒菜的时候火候要掌握好,油不能放太多,粮食不容易啊!"这是我娘的口头禅。
李月嫁过来后,对我娘恭敬有加,端茶倒水,家务农活样样不落,就连我娘的针线活也学得有模有样。
我娘从不当面表扬,但私下总对邻居赵大娘说:"我这儿媳妇,手勤腿快,知冷知热,比隔壁家的强多了!"
我常在院子里劈柴时,听到她们在窗下讲这些闲话,心里滋味复杂。
去年,我弟弟徐根的孩子出生了,家里更显拥挤,一到饭点,七八张嘴围在一张方桌前,连下筷子都得小心翼翼。
加上老两口年纪大了,腰腿不灵便,我和月月商量要分出来住。
正好那时县纺织厂开始分房,凭着我这个班长的职务,总算分到了一套家属房。
临走时,我娘悄悄拉我进了她的小箱子旁,从贴身衣服下面掏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五百块钱。
"拿着,添置点家具用。"她塞到我手中,眼神躲闪,"别告诉你爹。"
那是她多年来积攒的"私房钱",是卖鸡蛋、绣鞋垫一分一角攒下来的,我知道她攒这笔钱有多不容易。
"娘,你留着用吧,我有工资。"我推辞道。
"拿着!"她硬塞到我手里,"你媳妇跟了你不容易,新家总得有新东西。"
我红了眼眶,没再推辞。
搬到县城后,李月和我都忙于工作。
她在县棉纺厂当工人,每天早上五点就得起床,踩着自行车去上早班,有时要到晚上八九点才回来。
回到家还要洗衣做饭,用搪瓷脸盆泡着一大堆衣服,手都搓红了。
我在纺织厂当班长,经常要处理车间里的问题,加班是家常便饭,有时三天都见不着面。
家里唯一的消遣就是听着"红灯711"收音机,或者用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看看《渴望》。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直到我娘生病。
那天晚上,我正在车间加班,发现李月站在厂门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家里来电话了,说你娘病了,让赶紧回去看看。"她一口气说完,拉着我就走。
那年头,我家里没有电话,只能到村委会去借用。
我们当晚就赶回了村里,坐着从县城到乡下的班车,一路颠簸三个小时。
娘躺在木板床上,油灯昏黄,照着她那张蜡黄的脸,见到我就握住我的手,手背上的青筋凸起。
"没啥大病,就是胃不舒服,饭也吃不下,你们忙你们的。"她强撑着坐起来。
我爹在一旁抽着旱烟,补充:"去镇医院看过了,大夫说是胃溃疡,得好好调养。"
我心里一沉,火气也上来了:"为啥不早说?拖到这种程度!"
屋里静了片刻,爹叹了口气:"你娘说不想麻烦你们,这不,实在撑不住了。"
家里条件有限,老两口不舍得花钱,肯定拖了好些日子。
"这样,娘,你跟我们去县城住一段时间,方便看病。"我坚决地说。
没想到娘坚决摇头,炕桌上的油灯火苗跟着摇晃:"不去,家里还有地呢,你爹一个人忙不过来。"
她看了一眼墙角的老式缝纫机:"再说,我还要给村里人赶做件活呢。"
经过再三劝说,爹也帮着劝,娘终于勉强同意先去县城看病。
我和李月连夜收拾了一间屋子给娘住,那是我们准备留给未来孩子的房间,简陋得很,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柜。
第二天,我爹送娘到了我们家,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娘把她心爱的东西都带来了。"
起初几天,一切都还顺利。
李月对娘照顾得很周到,每天给她熬小米粥,炖些好消化的菜,像是白菜豆腐汤,清淡可口。
我工厂里请了几天假,带娘去县医院看病,医生开了些中药,说是要长期调养。
娘的胃病渐渐好转,脸上有了血色,开始在院子里溜达,和邻居们闲聊几句。
晚上,我们三个围坐在桌前,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娘会讲些村里的趣事,比如谁家的母猪又下了崽,谁家的老母鸡生了双黄蛋。
李月也会分享厂里的新鲜事,说领导又发了新的生产指标,工人们怨声载道。
有时收音机里传来熟悉的老歌,我们会不自觉地跟着哼唱两句,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馨和满足。
但好景不长,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事情开始有了变化。
"婶子,这茶碗真好看,哪买的?"我邻居刘阿姨来家串门,看见餐桌上的青花瓷茶碗,轻轻拿起来欣赏。
那套茶碗是我们家最体面的东西,摆在玻璃橱柜最显眼的位置。
"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用了几十年了。"娘笑着回答,眼中流露出几分自豪,"当年是我娘给我的嫁妆。"
李月端着刚炒好的青椒土豆丝从厨房出来,锅铲还在手上,听到这话,脸色突然变了,嘴角抽动了一下。
"妈,这不是你的茶碗,是我爸给我的嫁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连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曲都显得突兀。
刘阿姨察觉到气氛不对,忙放下茶碗,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娘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凝固,赶紧放下碗:"哎呀,我记错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记性不好啊。"
那天晚上,我加班回来,听见李月在厨房里抹眼泪,水龙头哗哗地响着,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冲走。
"你怎么了?"我问,心里已经猜到几分。
"没什么,切葱呛着了。"她别过脸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我知道她在撒谎,但不敢多问,怕火上浇油。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李月不再和娘一起洗菜做饭,说自己手脚快,干得更利索;娘也不再主动帮着洗碗扫地,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用一双老花眼镜看着以前的老报纸。
有一天早上,我发现厨房里的茶碗少了几个,那套青花瓷茶碗不见了。
"月月,那些碗呢?"我随口问道,没觉得是什么大事。
"都是些旧碗,我收起来了。"李月头也不抬地切着咸菜,刀在菜板上咚咚直响,"这天热,碗多了容易生蛆。"
"那是我娘喜欢用的..."我话没说完,李月猛地扔下菜刀,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就知道心疼你娘!我从娘家带来的东西,凭什么说成是她的?"她的眼睛红了,抓起抹布狠狠地擦着灶台上并不存在的污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解释,却找不到合适的话。
"你永远都是这个意思!"她瞪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卧室,重重地关上门。
那天晚上,我加班回家已经十点多,发现娘坐在客厅黑暗中,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她就那么直愣愣地坐着,像一尊木雕。
"怎么不开灯?"我摸索着打开电灯开关。
"省电。"娘简短地回答,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
电灯泡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布满了沧桑的痕迹。
"娘,你和月月吵架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娘摇摇头,指了指院子里:"没有,我就是看着院子里的槐树开花了,想起老家的那棵,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她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国强,我想回去了。"
"再住几天吧,您的病还没完全好。"我拉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手比以前瘦了一圈。
"不了,你爹一个人在家,地里的活多,我放心不下。"娘固执地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但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
"是不是月月......"我试探着问。
娘打断我的话:"不关月月的事,儿媳妇很好,是我这老婆子不会说话,惹她生气了。"
第二天,不管我怎么劝,娘还是坚持要回去。
李月在一旁默不作声,既不挽留也不送行,只是做了一盒子炸酱面让我带给爹。
我只好骑自行车送娘到汽车站,背后的太阳烤得我后背发烫。
在喧闹的汽车站,黄色的解放牌客车冒着黑烟,乘客们推推搡搡地上车。
"儿子,你和月月好好过,别为难她。"上车前,娘拉着我的手说,布满老茧的手指紧紧抓着我,"媳妇也不容易,我懂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手绢包着的小布包,塞到我手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月月买个像样的东西。"
我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又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钱。
"别这样,娘,家里不富裕。"我有些哽咽。
"拿着,娘犯了错,总得赔不是。"她挤出一丝笑容,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别让月月知道是我给的,就说厂里发了奖金。"
看着客车渐渐远去,扬起一路黄尘,我的眼睛湿润了。
娘走后,家里反而更安静了,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李月和我各忙各的,连吃饭都是错开时间,很少交流,晚上躺在床上,中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工厂里的同事看我眼圈发黑,开玩笑说:"国强,你这是上夜班了?"
我只能苦笑,不知如何解释。
一天晚上,我鼓起勇气问她:"你对我娘有意见?"
"没有,怎么会。"她淡淡地回答,眼睛盯着电视机,上面正播放着一档综艺节目,笑声不断,但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笑意。
"那为什么娘在的时候,你总是不高兴?"我关掉电视,强迫她看着我。
李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不是因为那几个破碗!"
她的声音渐渐提高:"是因为在你眼里,只有你娘辛苦,只有你娘付出,我的付出你从来都看不见!"
那晚,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厉害的一次。
她越说越激动:"你娘来了之后,样样都要照顾。我早上五点起床给她熬粥,中午跑回来看她吃没吃药,晚上还要洗她的衣服,手绢、袜子、内衣裤,样样都是我洗!"
她掰着手指数着:"我从来没有怨言!可她却把我的东西当成她的!"
"那只是件小事..."我试图辩解。
"小事?张国强,这不是小事!"李月打断我的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这是尊重!你娘心里根本没把我当自家人,我的东西在她眼里就不是我的!"
她搬出几个例子,说娘来了以后,怎么动了她的梳子,用了她的毛巾,甚至还翻了她的抽屉。
"我从来不敢说,是怕你为难。"她哭着说,"我知道她是长辈,我得敬着她,可我也是有尊严的啊!"
我无言以对,因为她说得都对。
"你是不是觉得,你娘养大了你,你就欠她一辈子?那我呢?"李月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嫁给你,照顾你,和你一起打拼,在你心里又算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解释,但她把我的话堵了回去。
"你的妈是妈,我的妈就不是妈了!"李月哭着冲进了卧室,"你去找你妈尽孝去吧,不用管我!"
"砰"的一声,门重重地关上了,像是我们之间的隔阂,厚重而难以逾越。
那一夜,我坐在客厅里抽了一整夜的烟,思绪万千。
窗外是县城的灯火,星星点点,如同我混乱的思绪。
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往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接一幕。
结婚那天,李月穿着红色的嫁衣,笑靥如花,脸上的酒窝像两个小漩涡。
娘把她的手放在我手里,说:"月月是个好姑娘,你要待她好,莫让她受委屈。"
想起李月怀孕时,每天还坚持干活,娘心疼地说:"你少干点,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当李月流产后,娘整夜守在她床前,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嘴里念叨着:"老天爷啊,咋不让我这老婆子受这罪呢?"
那时候,娘亲手做了一件小棉袄,说是要给我和李月的孩子穿,后来孩子没了,那件小棉袄就被娘锁在了箱底,再也没拿出来过。
这些年来,李月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起早贪黑地干活,忍受着公婆的挑剔,从不抱怨。
我是不是真的只看到了娘的不容易,而忽视了妻子的付出?
破晓时分,我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我请了假,一早就骑车回了老家。
村口的大槐树上已经结出了豆荚,孩子们在树下追逐打闹,狗也跟在后面汪汪直叫。
回到家,院子里晾着几件洗好的衣服,在风中飘动,但不见人影。
我走进堂屋,看见娘正在灶台前忙活,柴火烧得正旺,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
"娘,我回来了。"我轻声说。
娘一回头,惊讶地问:"怎么回来了?厂里不用上班?"
见我不说话,她赶紧擦擦手:"饿了吧?娘这就给你盛饭。"
"娘,我想和你聊聊。"我拉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上又多了一道伤口,可能是干活时不小心划的。
我们坐在老槐树下,树阴婆娑,遮住了毒辣的太阳。
"娘,我有话想问你。"我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要说那茶碗是你的?"
娘的手顿了一下,手指不安地搓着衣角上的线头:"我...我真的记错了。"
"娘,你别骗我了。你记性好着呢,连我小时候第一次穿的鞋是哪年哪月做的都记得。"我笑了一下,带着几分无奈。
娘踟蹰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我...我就是觉得那碗好看,想留个念想。"
她头低得更深,声音几不可闻:"在你们家,我总觉得是个外人,什么都不敢碰,什么都不是我的。"
我心里一震,从没想过娘会有这种感受:"娘,你怎么会是外人呢?那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啊。"
"儿子,娘老了,怕拖累你们。"她轻声说,"我看月月对我不大高兴,就想着,如果那碗是我的,我就能带回来,看着它就能想起你们..."
"每次看到那套茶碗,我就想起你和月月。"她的眼眶红了,"我一个人在家,想你们的时候,就拿出你小时候的衣服看看,摸摸,好像你还在身边一样。"
一股酸楚涌上我的心头,鼻子一酸,眼睛有些发热。
我拉住娘粗糙的手:"娘,您误会了。月月她不是对您有意见,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付出没人看见,没人重视。"
我把昨晚和李月的争吵告诉了娘,不敢有任何隐瞒:"您说,我错了吗?"
娘沉默良久,最后叹了口气:"娘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是想多帮月月做点事,可能反而让她觉得我看不起她的能力。"
她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儿媳妇也是父母养大的,她的东西,我不该乱拿乱认。"
她拍拍我的手,眼神坚定:"趁现在还不算太晚,你回去好好和月月说清楚。女人啊,心细,你多疼她点。"
回县城的路上,我绕道去了李月娘家,那是一个比我们村还小的村庄,几十户人家,住着几乎都是彼此沾亲带故的人。
岳母见到我,十分惊讶,忙让我进屋,倒了杯水:"月月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妈,我想请您帮个忙。"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请她帮忙调解。
"你这孩子!"岳母数落我,"女人嫁到婆家本来就不容易,你不体贴也就算了,还让她受委屈!"
不过最后她还是答应跟我回去,并收拾了一些家乡特产,油豆腐、腊肉、咸鸭蛋,准备带给李月解解馋。
晚上,我带着两个大包裹回到家,推开门,闻到一股熟悉的饭菜香。
李月正在炒菜,听到开门声,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似乎还在生气。
"月月,有人找你。"我说,站在一旁,给身后的人让路。
李月放下锅铲,擦了擦手,狐疑地走到门口,当看到自己的母亲站在那里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娘!"她叫了一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扑到岳母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闺女,妈来看看你。"岳母笑着说,抚摸着女儿的后背,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瞧你,瘦了这么多!"
那晚,我们三个一起吃了顿温馨的晚餐,饭桌上多了许多家乡味道。
饭后,岳母拿出一套精致的茶具:"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现在我传给你。"
那是一套花纹精美的瓷器,上面绘着山水画,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保存得很好。
李月小心翼翼地接过茶具,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纹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茶具啊,是你外婆陪嫁时带来的,她临终前交给我,说是要传给女儿。"岳母慈爱地说,"现在传给你,也是讲个传承。"
李月捧着茶具,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娘,我会好好珍惜的。"
岳母继续说:"女儿啊,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话不假。但你要记住,婆家再好,也是别人家;娘家再穷,也是自己家。"
她看了我一眼,话锋一转:"可是啊,时间久了,婆家也会变成自己家。看开点,你婆婆也是疼你的。"
李月低着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那套茶具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岳母让我们拿出那套有争议的茶碗,她仔细端详后,笑了:"这碗啊,看着挺普通的,不过也有些年头了。"
她若有所思地说:"有些东西,不在乎值多少钱,而在乎承载了多少情。你婆婆想要这套碗,兴许是看着它,就能想起你们。"
李月抬起头,似乎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
岳母在我们家住了三天,期间她和我谈了很多,告诉我怎么做一个好丈夫、好儿子,如何平衡孝道和爱情。
"女人嫁人,最怕的不是婆婆凶,而是丈夫不明事理。"她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住,娶妻不只是得了个伺候人的,而是多了个家人,要敬她如宾。"
临走前,她悄悄对我说:"国强,记得常带月月回娘家看看,也多带你妈来坐坐。一家人,不要分得那么清。"
她拍拍我的肩膀:"记住,女人的委屈,往往是因为没人懂她,没人心疼她。"
岳母走后的周末,我对李月说:"咱们回趟村里,看看我爹娘。有些话,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李月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換上了一件浅绿色的新衣裳,那是用我娘给的钱买的。
"好看吗?"她问我,难得的有些羞涩。
"好看,特别好看。"我由衷地赞美,心想,多久没这样和她说话了?
到了老家,院子里安静得出奇,连鸡都不见踪影。
爹告诉我,娘一大早就去地里了,说是要给我们摘新鲜的蔬菜。
"走,咱们去找她。"我拉着李月的手,朝地里走去。
六月的田野,麦子已经收割完,地里种着各种蔬菜。
远远地,我们看见娘弯着腰在菜地里忙碌,一手扶着腰,一手摘着茄子,背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一大片。
秋阳下,她的身影显得那么瘦小,黑黄的皮肤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听到脚步声,娘直起腰来,看到我们,先是一愣,然后慢慢露出笑容,像是冬日里的一抹阳光。
"月月也来了?"她的声音带着惊喜,"快,看看这茄子多好,我专门给你们留的,不打农药的,放心吃。"
李月走上前,接过娘手中的竹篮子:"妈,我来帮您拿。"
这声"妈",轻飘飘的,但如同一块重石,落在了我们心里。
娘愣了一下,眼圈微微发红,嘴唇颤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李月第一次叫她"妈",而不是生分的"婆婆"。
"好,好,好..."娘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哽咽。
回到家,娘张罗着做饭,李月主动去厨房帮忙。
我听见厨房里传来她们的交谈声,虽然生涩,但充满善意。
"妈,您别动,我来切菜吧。"
"你切得太厚了,这样炒不熟..."
"哦,我明白了,您教我吧。"
简单的对话,却像是架起了一座桥梁,连接着两颗原本有些隔阂的心。
吃饭时,娘突然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月月,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小东西。"
李月打开一看,是一套崭新的青花瓷茶碗,和上次那套很像,但更加精致,碗沿上绘着精美的花卉图案。
"我听国强说,你喜欢这种花样的碗。"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前些日子集市上看到的,我特意去县城买的,你拿回去用。"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花了二十八块钱,可不便宜。"
这对娘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李月的眼睛湿润了:"妈,您这是..."
"我知道上次是我不对,认错了东西。"娘拍拍李月的手,"老了,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
她叹了口气:"以后啊,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咱们不分那么清楚。"
李月突然站起身,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妈,这是我给您带的。"
盒子里是那套有争议的茶碗,用红布小心地包裹着。
"这本来就是我的嫁妆,我想...送给您。"李月轻声说,"我娘说得对,嫁出去的姑娘是别人家的人了。您疼我这么多年,这碗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娘愣住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那碗上:"月月,你这是..."
"妈,您不是喜欢这套碗吗?就留在您这儿吧。"李月微笑着说,声音温柔,"以后我们常回来,您就能经常看到了。"
娘看看李月,又看看我,突然捂住脸哭出声来:"我这一辈子,养了儿子,盼了孙子,就怕老了没人管。现在好了,我有这么好的儿媳妇,我还怕什么..."
她抹着眼泪:"我就知道,月月是个好姑娘,心眼好,不记仇。"
爹在一旁也红了眼眶:"你们娘俩别哭了,这是好事啊!国强,倒酒,今天咱们全家得好好喝一杯!"
他从柜子深处掏出一瓶尘封已久的白酒,那是多年前儿子结婚时存下的。
酒过三巡,气氛融洽了许多,娘开始讲起她年轻时的故事,说她当年也是村里的美人,追她的小伙子能从东村排到西村。
"就你这老太婆,还美人?"爹不屑地撇撇嘴,但眼神里满是宠溺。
"怎么不是?"娘反驳道,"你当年不是追了我整整一年,天天来我家帮着干活,手上的茧子都磨破了!"
听着他们的拌嘴,我和李月相视一笑,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
那天晚上,我和李月躺在我小时候的床上,窄窄的木板床咯吱作响,但却比县城的席梦思还要舒适。
窗外,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偶尔还有几声蛙鸣,组成了一曲乡村夜曲。
"国强,我是不是太小气了?"李月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
我握住她的手:"不是你小气,是我不够体贴。我只顾着孝顺娘,却忽略了你的感受。"
"其实...你妈对我一直很好。"李月叹了口气,"我就是...心里不平衡。"
"你有什么不平衡的?"我轻声问。
"我嫁给你这么多年,每天伺候公婆,照顾你,洗衣做饭,我付出了这么多,可我总觉得,在你眼里,我的付出比不上你妈的一句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我的行为会让你有这种感觉。"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你知道吗?上次在厨房,娘偷偷告诉我,说她年轻时也和婆婆闹过别扭,也曾经觉得委屈。"
李月靠在我肩上:"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说,婆媳之间本来就难,但时间长了,总会好的。"我轻声说,"关键是互相理解,互相尊重。"
"而我,作为你的丈夫,作为她的儿子,应该做好这个桥梁。"我吻了吻她的额头,"以后我会更加注意,不会再让你觉得不被重视。"
李月微笑着点点头,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第二天一早,我被厨房里的香味唤醒。
走出房门,看见李月和娘肩并肩站在灶台前,一个切菜,一个和面。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们身上,照亮了飘散在空气中的面粉,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束。
娘的脸上沾着一小块面粉,李月笑着用手帕给她擦去,动作自然而亲昵。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由爱组成的港湾。
无论是在老家的土房子里,还是在县城的家属楼中,只要有爱,哪里都是家。
娘的茶碗,最终还是留在了老家。
李月说,这样我们就有理由常回来看看,而且在农村,这套碗用起来才有味道。
而娘送的那套新茶碗,则被小心地摆在了我们县城家的橱柜里,每天都用,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会想,人这一生,不就是在不断学习如何爱与被爱吗?
从父母到伴侣,从家庭到家族,我们都在编织着一张爱的网,彼此牵绊,互相扶持。
那场关于茶碗的风波,最终教会了我们家的每个人,如何在爱中找到平衡,如何在付出中获得尊重。
也许,这就是家人之间最珍贵的情感密码,那些看似细小的矛盾和误会,恰恰是让我们彼此更加了解、更加珍惜的契机。
如今,每当我看到橱柜里那套青花瓷茶碗,我总会想起那个夏天的故事,想起娘佝偻的背影,想起李月湿润的眼睛,想起我们共同成长的历程。
一套茶碗,串起了一家人的情感,系起了代代相传的亲情。
在这个物质丰富的年代,我们可能拥有更多更好的物品,但那套茶碗所承载的情感,却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它提醒着我们,家的意义不在于物质的丰富,而在于心灵的富足;不在于空间的宽敞,而在于爱的广阔。
这,或许就是生活赋予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