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挎着包袱站在王府侧门前,青桔轻轻叩了三下门环,又停顿片刻,再叩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我挎着包袱站在王府侧门前,青桔轻轻叩了三下门环,又停顿片刻,再叩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青桔姑娘回来了。"老门房眯眼打量我,"这位就是..."
"江小姐,晴姨娘的亲戚。"青桔压低声音,"从后门走,别惊动其他人。"
我攥紧包袱的手指微微发白。曾几何时,我江映雪出入容县各大商铺,谁人不尊称一声"江大小姐"?如今却要像做贼一般从后门溜进别人府邸。
青桔似乎察觉到我的窘迫,轻声道:"江小姐别多心,姨娘特意嘱咐的。这几日府里不太平,世子爷心情不佳,咱们避着些好。"
我点点头,跟着她穿过几道回廊。王府比我想象中还要大,亭台楼阁掩映在初春的嫩绿中,假山流水间点缀着几株早开的桃花。若是平日,我定要驻足欣赏,可眼下我只想快些见到姨娘。
转过一道雕花廊柱,前方突然传来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
"表哥,我心悦你是什么难堪的事吗?"
青桔猛地停住脚步,脸色刷地变白,一把拽住我的袖子往后退。我猝不及防,脚下一绊,包袱里装着的砚台"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前方背对我们的黄衫女子闻声回头,一张精心妆点的脸上泪痕斑驳。而站在她对面的黑衣男子也抬眼望来——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又寒气逼人。
"世子,这位是江小姐,是来找姨娘的。"青桔的声音发颤。
我慌忙蹲下身捡起砚台,心跳如鼓。这就是姨娘信中所说的"活阎王"卫晏?当今圣上亲封的靖安王世子?
"嗯。"卫晏只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冷得像冰,刺得我脊背发凉。
他大步从我们身边走过,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风。我大气不敢出,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才敢抬头。
"你又是哪来的穷酸亲戚?"黄衫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擦干了眼泪,正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我。
"周小姐,江小姐家在容县,此番过来,是来投奔姨娘的。"青桔恭敬地回答。
"晴姨娘?"周雅——现在我终于知道她姓什么了——轻蔑地撇撇嘴,"别以为进了这王府就可以攀高枝了。世子最不喜欢的就是长得花里胡哨的狐媚子,你要是识相的,就收起你的妖娆样。"
我心头火起。家道中落已经让我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刚进门就被人指着鼻子骂,饶是我再能忍也按捺不住了。
"周小姐以为好的,是不是觉得在旁人眼里也必须是好的?"我直视她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周雅一愣,随即涨红了脸:"你什么意思?看不上世子吗?"
我暗自懊悔自己的冲动。姨娘的信中再三叮嘱,在王府要谨言慎行,我却在进门第一天就惹了麻烦。
"周小姐误会了,我只是..."
"雅儿!"一道威严的女声打断了我。回廊尽头走来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两名丫鬟,"又在胡闹什么?"
周雅立刻变了脸色,委屈地扑过去:"姑母,这个新来的丫头对我出言不逊!"
妇人——想必就是靖安王妃了——淡淡扫了我一眼,那目光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晴姨娘的亲戚?"她问青桔。
青桔战战兢兢地点头:"回王妃,正是。"
"带下去吧,别在这里碍眼。"王妃摆摆手,像在驱赶一只苍蝇。
我咬紧下唇,跟着青桔快步离开。转过几道弯后,青桔才长出一口气。
"江小姐,您可吓死我了!周小姐是王妃的侄女,在府里横行惯了,连世子都让她三分。"
"世子让她?"我回想起方才卫晏拒绝周雅时的冷漠,怎么也不像会让着她的样子。
青桔神秘地压低声音:"世子爷性子冷,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但周小姐是王妃硬塞过来的,世子虽然不喜,也不好直接驳了王妃的面子。"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这王府里的水,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晴姨娘住在王府西侧的一个小院里。见到我,她立刻红了眼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映雪,苦了你了。"她摸着我的脸,"瘦了这么多。"
我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掉眼泪。自从父亲被人陷害,家产几乎赔光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
晴姨娘是我母亲的表妹,年轻时因家道中落入了王府做妾。虽说是妾,但因着性情温婉,又生了一子,在府里还算有些地位。
"姨娘,方才我在回廊上..."我犹豫着要不要提刚才的事。
"我都知道了。"晴姨娘叹了口气,"王妃身边的李嬷嬷已经来传过话了,说你顶撞周小姐,要我好好管教。"
我心头一紧:"我给姨娘添麻烦了。"
"不怪你。"晴姨娘拍拍我的手,"那周雅仗着王妃宠爱,在府里横行霸道惯了。只是..."她欲言又止,"映雪,你初来乍到,还是忍一忍为好。"
我点点头。寄人篱下,哪有不受气的道理?
晴姨娘让丫鬟带我去沐浴更衣。热水洗去了一路风尘,也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换上干净的衣裙后,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不过半年光景,那个容县最富有的江家大小姐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警惕、面容憔悴的落魄女子。
"江小姐真好看。"小丫鬟一边给我梳头一边赞叹,"比周小姐还好看呢。"
我苦笑。好看有什么用?在王府这样的地方,美貌若没有权势庇护,反而会成为祸端。
晚膳时,晴姨娘将我叫到内室,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
"映雪,你娘在信中说,想让我给你寻个好人家。"晴姨娘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肉,"我想了想,眼下有两条路。"
我放下筷子,认真听着。
"第一条,我托人给你说门亲事,找个殷实人家做正妻。只是..."她犹豫了一下,"以你现在的情况,恐怕难找到太好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家道中落,嫁妆微薄,哪户好人家愿意娶这样的媳妇?
"第二条路..."晴姨娘压低声音,"留在王府。二公子好文,三公子喜卦,都是好相与的。你若能得他们青睐,做个妾室,后半生也算有了依靠。"
我心头一震。做妾?我江映雪虽家道中落,但也是正经商户出身,怎能给人做妾?
"姨娘,我..."
"我知道你不愿意。"晴姨娘叹了口气,"但映雪,你要想清楚。你弟弟还小,你妹妹尚未及笄,你爹欠的那些债..."
我握紧了拳头。是啊,我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还有一堆债务要还。自尊能当饭吃吗?
"我明白了。"我艰难地点头,"我会考虑的。"
晴姨娘欣慰地笑了:"明日二公子在花园设诗会,你准备一下,我让青桔带你去。"
次日一早,青桔就带着一套淡绿色衣裙来给我换上。
"这是姨娘特意准备的,说江小姐穿着一定好看。"她帮我系好腰带,又取出一支银簪插在我发间。
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一袭淡绿衬得肌肤如雪。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抗拒。既然决定要走这条路,就不能再瞻前顾后。
花园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二公子卫文坐在亭中,正与几位文人模样的男子谈笑风生。他生得温文尔雅,与卫晏的冷峻截然不同。
"那位穿蓝衫的是李侍郎家的公子,旁边灰衣的是刘学士..."青桔小声给我介绍着,"二公子最喜欢有才学的女子,江小姐若能吟诗作对,定能引起他的注意。"
我暗自叫苦。虽然父亲曾请先生教过我读书写字,但诗词歌赋实在不是我的强项。
正犹豫间,亭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原来是一位小姐即兴作诗一首,引得众人称赞。
"好一个'春风不解愁人意,乱点桃花落砚池'!"卫文抚掌赞叹,"周小姐近来诗艺大进啊。"
我这才注意到,昨日那个刁难我的周雅也在亭中,此刻正得意地环视众人。当她看到我时,眼中闪过一丝嫉恨。
"这位小姐面生,不知可否也赐教一首?"周雅突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我。
我僵在原地,手心沁出冷汗。若说不会,岂不是当场出丑?若硬着头皮上,我又能作出什么好诗来?
"我..."我张了张嘴,突然想起幼时读过的一首冷门诗作。眼下情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初春微雨湿轻尘,小院新晴见早莺。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我轻声吟道,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
亭中瞬间安静下来。卫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拍案叫绝:"好诗!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这是我家姨娘的亲戚,江映雪小姐。"青桔连忙介绍。
"江小姐好才情。"卫文起身相迎,"这'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二句,意境开阔,实在妙极。"
我脸颊发烫,既因被人称赞,更因心中羞愧——这诗并非我所做,而是我偶然在一本旧诗集中看到的。
正当我不知如何回应时,一道冷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江小姐为何只吟了后半首?"
我浑身一僵,缓缓转身。卫晏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直视着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世...世子。"卫文显然也很意外,"您怎么来了?"
卫晏没有回答,目光依然锁定在我脸上:"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江小姐不会不知道吧?"
我耳根烧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竟一眼看穿了我借用他人诗作的事!
"我..."我艰难地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大哥何必为难江小姐。"卫文打圆场,"江小姐只吟半首,想必是觉得后半首更应景。"
卫晏轻哼一声,终于移开视线:"二弟交友广泛是好事,只是也要擦亮眼睛,别被某些人的表面功夫骗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我站在原地,羞愤交加。
诗会不欢而散。回到晴姨娘的小院,我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她。
"这可麻烦了。"晴姨娘眉头紧锁,"世子最讨厌弄虚作假之人。他若在王爷面前说些什么..."
我心头一沉。若因我连累了姨娘,那真是罪该万死了。
"姨娘,我..."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青桔慌张地跑进来:"姨娘,世子爷来了!说要见江小姐!"
我和晴姨娘同时变了脸色。他怎么亲自来了?是要当面揭穿我吗?
晴姨娘强自镇定:"请世子稍候,映雪马上出去。"
青桔退下后,晴姨娘紧紧抓住我的手:"记住,无论世子说什么,都不要顶撞。认错态度要好,知道吗?"
我点点头,整了整衣裙,深吸一口气走出门去。
卫晏负手站在院中那株刚抽新芽的海棠树下,背影挺拔如松。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目光如炬。
"江映雪?"他直呼我的名字,声音冷冽。
"见过世子。"我福了福身,不敢抬头。
"看着本世子说话。"他命令道。
我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阳光下,他的面容更加清晰——剑眉入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坚毅,整个人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为何借用他人诗作?"他开门见山。
我咬了咬唇,决定实话实说:"回世子,民女不擅诗词,被周小姐当众点名,情急之下..."
"所以你就选择了欺骗?"他冷笑,"晴姨娘没告诉你,卫文最讨厌虚伪之人?若他日后发现你骗他,你以为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羞愧难当:"民女知错了。"
卫晏沉默片刻,突然话锋一转:"听说你家原是容县富户,因被人陷害而家道中落?"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是。"
"可会算账?"
"会。家中生意从小看到大,账目银钱都曾经过手。"
卫晏眼中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光芒:"明日辰时,到书房来见我。"
说完,他不等我回答,转身就走。
我呆立原地,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是来责罚我的吗?为何突然问起我会不会算账?还要我去书房见他?
晴姨娘从屋内出来,同样一脸困惑:"世子这是何意?"
我摇摇头,心中忐忑不安。这个活阎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站在世子书房外,手指绞着帕子,几乎要将那方丝绢扯破。
辰时已到,我却迟迟不敢敲门。昨日卫晏离去后,晴姨娘忧心忡忡地告诉我,世子书房从不允许女眷进入,连王妃都不例外。如今他竟主动召见我,实在蹊跷。
"江小姐打算在门外站到几时?"
门内突然传来卫晏冷冽的声音,吓得我一个激灵。原来他早已知晓我到了。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书房比我想象中还要宽敞,四壁书架直抵房梁,上面整齐排列着各类典籍。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摆在中央,上面堆满了账册和文书。卫晏就坐在案后,手中执笔,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
"民女见过世子。"我屈膝行礼,声音细如蚊蚋。
"过来。"他依旧没有抬头。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案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桌面上,照亮了他握笔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
卫晏终于搁下笔,抬眼看我。今日他穿了一身靛青色锦袍,衬得肤色如玉,眉目如画。只是那双眼睛依然冷得吓人,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
"知道为何叫你来吗?"他问。
我摇摇头,心跳如擂鼓。
卫晏从案头拿起一本册子推到我面前:"看看这个。"
我低头一看,是本账册。翻开第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收支项目,字迹工整,条目清晰。
"这是...王府的账本?"我惊讶地抬头。
"上月的外院开支。"卫晏靠回椅背,手指轻叩桌面,"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这才明白他是要考我。昨日我说过会算账,他今日便拿账本来试探我。我定了定神,认真翻阅起来。
账目乍看井井有条,但很快我便发现了不对劲——食材采购一项中,鸡鸭鱼肉的单价高得离谱,比容县市价贵了三倍有余。更奇怪的是,每隔几日就会有一笔"杂项支出",数额不大不小,正好十两银子。
"这里有问题。"我指着那几处,"物价虚高,而且这笔固定支出很可疑。"
卫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冷淡:"继续。"
得到默许,我胆子大了些,快速翻阅后面几页。越看越心惊——不仅上月如此,近半年的账目都存在同样的问题。按这个算法,王府每月至少有二百两银子不知去向。
"世子,"我合上账本,谨慎地选择措辞,"这些账目做得精细,表面看不出大问题。但若仔细核对,每月至少有二百两银子的亏空。"
"二百三十六两。"卫晏纠正道,嘴角微扬,"看来江小姐没撒谎,确实懂账。"
被他夸奖,我竟莫名有些欣喜,随即又暗骂自己没出息——他不过是在验证我昨日的话是否属实罢了。
"世子为何让我看这些?"我忍不住问。
卫晏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我面前。他比我高出大半个头,靠近时带来一阵清冷的松木香气,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江映雪,"他直呼我的名字,声音低沉,"我们来做个交易。"
"交易?"
"你帮我查清这些银子的去向,我保守你冒用他人诗作的秘密。"他俯视着我,目光如炬,"否则,我不介意让全王府都知道,晴姨娘的侄女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我瞪大眼睛,胸口如遭重击。他竟拿这件事威胁我!
"世子何必如此?"我强忍怒意,"民女不过一时情急..."
"一时情急就能骗人,那深思熟虑后岂不是要杀人放火?"卫晏冷笑,"江小姐,你没有选择。要么合作,要么身败名裂。"
我咬紧下唇,心中天人交战。若答应他,便是卷入王府内务,凶险难料;若拒绝,不仅自己名誉扫地,还会连累姨娘。
"我...我需要做什么?"最终,我艰难地开口。
卫晏似乎早料到我会屈服,转身从架上取下一摞账本:"这些是过去三年的外院账目。我要你一一核对,找出所有异常之处。"
我望着那堆起来足有半人高的账册,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怎么,做不到?"他挑眉。
"做得到。"我硬着头皮应下,"只是需要些时日。"
"给你十天。"卫晏不容置疑地说,"每日辰时到此,我会吩咐人不来打扰。"
十天!我暗自叫苦,却不敢反驳。谁让我有把柄落在他手里?
"还有,"他补充道,"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晴姨娘。"
我点点头,心想这还用你说?若让姨娘知道我卷入王府账目问题,怕是要吓出病来。
"现在就开始吧。"卫晏指了指角落的一张矮几,"你在那边看。"
我抱起几本账册走到矮几前坐下。矮几很低,我必须跪坐在地上才能书写,姿势颇为难受。但我不敢抱怨,默默研墨铺纸,开始工作。
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翻页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卫晏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处理公文,偶尔起身取书,对我视若无睹。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的腰背开始酸痛,眼睛也因长时间盯着数字而发涩。但我咬牙坚持,一页页仔细核对,将可疑之处记录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进窗户,扬起账册上的灰尘。我被呛得咳嗽起来,慌忙用袖子掩住口鼻。
一方素白手帕突然递到眼前。我抬头,卫晏不知何时站在了我面前,面无表情地举着手帕。
"多谢世子。"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
卫晏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意外,只是皱眉看着我的工作环境:"发现什么了?"
我擦了擦嘴角,指着笔记:"过去三年,每月都有固定数额的银子不知去向。前年少些,每月一百五十两左右;去年增至二百两;今年已到二百三十余两。"
卫晏目光一凝:"可有规律?"
"有。"我翻到标记的几页,"每逢初一、十五,必有一笔'杂项支出'。另外,负责采买的周管事经手的账目问题最多。"
"周管事?"卫晏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周雅的叔父?"
我一愣,这才想起昨日回廊上那个刁难我的周小姐。原来如此!周家人在王府中担任要职,难怪周雅那般嚣张。
"继续查。"卫晏冷冷道,"尤其是与周家有关的账目,一笔都不要放过。"
我点头应下,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世子这是在查自己母家的人?难道王妃与这些账目有问题?
正思索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
"世子,二公子求见。"小厮在门外通报。
我手一抖,墨汁滴在账册上,晕开一团黑渍。卫文来了!若被他看到我在这里...
卫晏扫了我一眼,突然大步走来,一把拉起我,推向书架后的暗角:"别出声。"
我缩在角落里,心跳如雷。卫晏整理了一下衣袍,扬声道:"进来。"
门开了,卫文温润的声音传来:"大哥,没打扰你吧?"
"有事?"卫晏语气平淡。
"昨日诗会上那位江小姐..."卫文的话让我浑身一僵,"她借住在晴姨娘处?"
"嗯。"
"我想请她参加后日的赏花宴,不知大哥可否..."
"随你。"卫晏打断他,"这种事不必问我。"
卫文似乎有些尴尬,干笑两声:"也是。对了,父王让我问你,下月去南山围场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已安排妥当。"
"那就好。"卫文顿了顿,"那我先告辞了。"
等脚步声远去,卫晏才走到书架后:"出来吧。"
我双腿发麻,扶着墙才勉强站直:"多谢世子。"
卫晏盯着我,突然问:"晴姨娘让你接近卫文?"
我心头一跳,不知如何回答。若说实话,等于承认姨娘有意攀附;若说谎,又怕被他看穿。
"我...我不知道..."
"回答是或不是。"卫晏声音冷了几分。
我垂下眼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愚蠢。"卫晏冷哼一声,"你以为卫文真会看上一个家道中落的商户女?"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我心里,疼得我眼眶发热。是啊,我算什么?一个落魄的、来投亲的商户女,也妄想攀附王府公子?
"民女有自知之明。"我强忍屈辱,声音发颤,"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卫晏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随即转身回到书案前:"今日到此为止。记住,后日的赏花宴,不要答应卫文任何事。"
我如蒙大赦,匆匆行礼退下。走出书房,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这才发现已是午后,我竟在书房待了近三个时辰。
回到晴姨娘的小院,青桔急急迎上来:"江小姐去哪了?姨娘找了你一上午!"
"我..."我一时语塞,想起卫晏的警告,"在花园里走了走,不小心迷了路。"
晴姨娘从内室出来,脸上带着喜色:"映雪,你可回来了!二公子派人来送帖子,邀你参加后日的赏花宴呢!"
她拉着我进屋,桌上果然放着一张烫金请帖。晴姨娘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以你的才貌,定能入二公子的眼。"
我盯着那张请帖,耳边回响着卫晏的话——"不要答应卫文任何事"。可是,我该如何向姨娘解释?
"姨娘,我..."我艰难地开口,"我不太舒服,能不能..."
"胡说!"晴姨娘摸摸我的额头,"好好的哪有不舒服?这可是天大的机会,你若能得二公子青睐,日后..."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做二公子妾室的好处,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一边是姨娘的期望,一边是世子的威胁,我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我知道了,我去就是。"最终,我勉强答应下来。大不了到时候小心行事,不与卫文过多接触。
晴姨娘这才满意,吩咐青桔去准备衣裙首饰。我借口头疼,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瘫坐在床上,浑身脱力。
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太快,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先是冒用诗作被卫晏抓了把柄,接着被迫查账,现在又卷入两位公子的明争暗斗中...
我摸出袖中那方素白手帕——卫晏给我的。帕子一角绣着一个小小的"晏"字,针脚细密,显是出自女子之手。是王妃绣的?还是...别的什么人?
想到卫晏冷峻的面容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个男人太危险,像一潭幽深的湖水,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而我,已经一只脚踏进了这潭水中。
次日一早,我又准时来到卫晏的书房。有了昨天的经验,我熟门熟路地找到那几本关键的账册,继续核对。
卫晏似乎外出了,书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安静的环境让我效率大增,不到午时便发现了新的线索——那些"杂项支出"的银子,最终都流向了一家名为"锦绣阁"的绸缎庄。
我正想把这个发现记下来,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我以为是卫晏回来了,连忙整理好账册。谁知推门而入的竟是一个陌生男子——约莫二十出头,一身月白色锦袍,面容与卫晏有三分相似,却多了几分风流韵味。
"哟,书房里藏着这么个美人儿?"男子看到我,眼前一亮,"大哥什么时候开窍了?"
我慌忙起身行礼:"民女见过三公子。"
"你认识我?"他饶有兴趣地走近。
"府中三位公子,世子冷峻,二公子温雅,三公子..."我顿了顿,想起晴姨娘的描述,"三公子潇洒不羁,最好辨认。"
"有意思。"卫易——三公子——笑着摇开折扇,"那你又是谁?为何在大哥书房里?"
"我..."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
"她是我的账房。"卫晏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他大步走入,冷冷地扫了卫易一眼:"你来做什么?"
"父王让我来取南山围场的图纸。"卫易摊手,"谁知道会撞见大哥金屋藏娇呢?"
卫晏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图纸扔给他:"拿了就滚。"
"别这么凶嘛。"卫易嬉皮笑脸,"这位姑娘..."
"她与你无关。"卫晏打断他,"管好你自己的事。"
卫易耸耸肩,冲我眨眨眼:"姑娘,我大哥脾气不好,你多担待。"说完,哼着小曲走了。
等脚步声远去,卫晏才转向我:"他看见你在查账了?"
"没有。"我摇头,"三公子进来时,我已经收好了账册。"
卫晏神色稍霁:"发现什么了?"
我赶紧将锦绣阁的事告诉他。卫晏听完,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果然如此。"
"世子知道这家绸缎庄?"
"王妃的嫁妆铺子。"卫晏冷笑,"名义上是卖绸缎,实则是个钱庄。"
我心头一震。王妃的铺子?那这些银子的去向岂不是...
"此事到此为止。"卫晏突然收走我面前的账册,"你明日不必来了。"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我还可以..."
"赏花宴后,我会再找你。"他打断我,"记住我说的话——不要答应卫文任何事。"
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在看到他冰冷的目光后闭上了嘴。这个男人行事诡秘难测,我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民女告退。"我福了福身,退出书房。
走在回姨娘小院的路上,我思绪万千。卫晏查王妃的账目,显然是在怀疑自己的继母。而王妃又偏爱自己的侄女周雅,想让周雅嫁给卫晏...
王府里的关系错综复杂,而我这个外人,已经被卫晏强行拉入了这场暗斗中。明天的赏花宴,恐怕不会太平。
赏花宴这日,晴姨娘亲自为我梳妆打扮。
"今日来的都是贵女,咱们虽比不得她们家世显赫,但也不能输了气势。"她将一支鎏金海棠步摇插入我发间,满意地端详铜镜中的我。
镜中女子眉如远山,唇若点朱,一袭淡紫色纱裙衬得肌肤如雪。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心里却沉甸甸的——卫晏的警告言犹在耳,今日这场宴会,恐怕不会太平。
"姨娘,我有些害怕。"我小声说,"周小姐那日对我颇有敌意..."
"别怕。"晴姨娘拍拍我的手,"周雅虽骄纵,但当着二公子的面,她不敢太过分。你只需谨言慎行,多看少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若只是周雅刁难也就罢了,更让我担心的是卫晏那句"不要答应卫文任何事"。他究竟在防备什么?
青桔引着我来到后花园时,宴席已经开始了。凉亭中摆着几张矮几,几位衣着华贵的小姐围坐其间,卫文坐在主位,正与她们谈笑风生。周雅也在其中,一身鹅黄色衣裙,格外显眼。
"江小姐来了。"卫文看到我,立刻起身相迎。他今日穿了一袭月白色长衫,腰间系着青玉带,温润如玉。
我福身行礼:"见过二公子。"
"不必多礼。"卫文虚扶一下,"来,我为你引见几位小姐。"
他一一介绍,这位是兵部尚书之女,那位是太傅孙女,个个家世显赫。我强撑笑容行礼,感觉自己像个误入鹤群的麻雀。
"这位江小姐是晴姨娘的亲戚,诗才了得。"卫文向众人介绍我,"前日那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便是出自她口。"
我耳根发热,既因被当众夸奖,更因那诗并非我所做。余光瞥见周雅冷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
"江小姐既然诗才出众,不如即兴一首?"周雅突然开口,"今日赏花宴,以花为题如何?"
我心头一紧。果然来了!
卫文似乎没察觉气氛不对,反而兴致勃勃:"好主意!江小姐可愿赐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攥紧帕子,手心沁出冷汗。若再冒用他人诗作,风险太大;若自己做,我那点水平怕是会当场出丑。
正当我进退两难时,余光瞥见不远处假山后闪过一道黑影——那挺拔的身姿,除了卫晏还能是谁?他竟在暗中观察!
这一发现让我更加慌乱,脑中一片空白。
"江小姐莫非不屑与我们为伍?"周雅讥讽道,"还是说...那日的诗根本不是你做的?"
亭中气氛顿时凝滞。几位小姐交换着眼色,卫文也疑惑地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周小姐误会了。那诗确实不是我所做,乃是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什么?"周雅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承认。
"当日诗会,周小姐突然点名,我一时情急,借用了古人诗句。"我坦然道,"事后想来实在惭愧,正想找机会向二公子说明。"
卫文惊讶地看着我,随即笑道:"原来如此。江小姐诚实可嘉,倒显得我们这些读书人孤陋寡闻了。"
"二公子过奖。"我松了口气,"我不过粗通文墨,哪敢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
"但江小姐既然来了赏花宴,总该展示些什么吧?"周雅不依不饶,"听闻商户女子都善算账,不如表演个速算?"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羞辱。几位小姐掩口轻笑,卫文皱了皱眉,却没有出言制止。
我胸口发闷,却突然想起昨日在卫晏书房查账的情景。既然他们想看商户女的本事...
"周小姐想考我算数?"我微微一笑,"不如这样,我们玩个小游戏。请周小姐随意说几个数字,我当场相加,看谁算得快。"
周雅显然没料到我敢应战,愣了一下:"好啊。三百七十五加四百二十八加..."
她一口气报了十个三位数。话音刚落,我便接口道:"五千六百三十四。"
周雅不信,命丫鬟取来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结果果然如我所言。众人哗然,卫文眼中闪过惊讶。
"这..."周雅脸色难看,"再来!"
又一轮比试,我再次秒答。这次连旁边几位小姐都忍不住惊叹起来。
"江小姐好厉害!"
"这速度,比我家账房先生还快!"
卫文抚掌赞叹:"术业有专攻,江小姐这手速算当真令人佩服。"
我谦虚地笑笑,余光瞥见假山后的黑影已经消失。不知卫晏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周雅吃瘪,脸色阴晴不定。正当我以为这场风波过去时,她突然又开口:"二表哥,听说南山围场下月开放,不知可否带我们去玩玩?"
"这..."卫文犹豫道,"围场危险,恐怕..."
"我们又不打猎,就在外围赏景。"周雅撒娇道,"再说有侍卫保护,能有什么危险?江小姐也一起去吧?"她突然转向我,眼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我心头警铃大作。这就是卫晏警告我不要答应的事?
"多谢周小姐美意。"我谨慎地回答,"只是我初来王府,诸多不便,恐怕..."
"有什么不便的?"周雅打断我,"莫非江小姐看不起我们?"
卫文也看向我:"江小姐若无事,不妨同往。南山景色确实不错。"
我骑虎难下。若拒绝,显得不识抬举;若答应,又违背了卫晏的警告。思虑再三,我决定先应付过去:"若届时无事,自当从命。"
周雅这才满意地笑了,那笑容让我脊背发凉。
赏花宴结束后,我婉拒了卫文相送的好意,独自往回走。刚转过一道回廊,突然被人一把拉进假山后的隐蔽处。
我还未来得及惊呼,一只微凉的手便捂住了我的嘴。卫晏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直直望进我眼里。
"世子..."他松开手后,我小声叫道,心跳如鼓。
"我警告过你什么?"卫晏声音冰冷,"不要答应卫文任何事。"
"我没有答应,"我辩解道,"只说若无事便去..."
"狡辩。"卫晏冷哼一声,"周雅明显设了圈套,你还往里钻。"
我咬了咬唇:"世子为何如此肯定?"
卫晏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知道南山围场最近有什么吗?"
我摇摇头。
"狼群。"卫晏低声道,"上月已有两名猎户遇袭。父王下令封锁消息,怕惊动圣驾。"
我倒抽一口冷气。周雅邀我去那种地方,安的什么心?
"现在明白了?"卫晏冷笑,"周雅想除掉你,因为卫文对你表现出了兴趣。"
"为什么?她不是喜欢世子吗?"我脱口而出。
卫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知道?"
"那日初入府时,正好撞见周小姐向世子...表白。"我小心翼翼地说。
"她喜欢的是世子妃的位置。"卫晏语气讥诮,"至于她与卫文的关系,不是你该打听的。"
我识相地闭上嘴。王府里的关系错综复杂,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明日继续来书房。"卫晏突然说,"账目还没查完。"
"可是世子昨日说..."
"我改主意了。"他打断我,"你既然这么会算,就别浪费。"
说完,他转身欲走。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他:"世子!"
卫晏回头,挑眉看我。
"今日...我表现如何?"我不知哪来的勇气问道。
卫晏盯着我看了片刻,嘴角微扬:"马马虎虎。"
这个近乎笑容的表情让我愣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我才回过神来,心跳不知为何比刚才更快了。
次日一早,我再次来到卫晏的书房。有了前两日的经验,我已经不那么战战兢兢了。
卫晏正在批阅公文,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角落的矮几:"继续查去年的账册。"
我默默走到矮几前跪下,开始工作。书房里安静得只有翻页声和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卫晏突然开口:"你算数跟谁学的?"
我抬头,发现他已经放下毛笔,正看着我。
"我父亲。"我答道,"家里做药材生意,从小就要学看账。"
卫晏若有所思:"商户女通常不学这个。"
"我娘生我时难产,再不能生育。"我轻声道,"父亲把我当儿子养,亲自教我读书算账。"
"所以你实际掌管家业?"
"嗯。直到半年前..."我喉头一哽,说不下去了。
半年前,父亲被人陷害,一批贵重药材被调包成劣等货,不仅赔光了家底,还欠下巨额债务。为了还债,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最后连宅子都抵押出去。
卫晏没有追问,只是说:"继续工作。"
我低头翻看账册,突然发现一处异常:"世子,这里有问题。"
卫晏走过来,俯身查看。他靠得极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松木香。
"去年腊月的炭火支出是平日的三倍,但那年是暖冬。"我指着账目,"而且这笔支出是由周管事经手,但签收人却是李管事。"
卫晏目光一凝:"李管事去年十月就病逝了。"
我心头一跳:"所以这是..."
"假账。"卫晏冷笑,"贪到我头上了。"
他直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突然问:"若你是家主,发现账房做假账会如何处理?"
我思索片刻:"先按兵不动,暗中收集证据,查明是个人行为还是团伙作案,再..."
"不错。"卫晏打断我,"这正是我要你做的。"
"我?"我瞪大眼睛,"世子,民女只是..."
"你懂账目,又是生面孔,不会引人怀疑。"卫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更重要的是,你有把柄在我手里。"
我哑口无言。是啊,我冒用他人诗作的事若传出去,不仅自己名誉扫地,还会连累姨娘。
"我需要做什么?"我认命地问。
"接近周管事。"卫晏说,"他好酒,常去城西的醉仙楼。你装作偶遇,套他的话。"
"这太危险了!"我脱口而出,"若被发现..."
"你可以拒绝。"卫晏冷冷地说,"然后我立刻派人告诉卫文,他那日欣赏的诗句是冒用韩愈的。"
我咬紧下唇。这个活阎王,简直吃定我了!
"我去。"最终,我艰难地点头,"但世子要保证我姨娘的安全。"
"自然。"卫晏转身回到书案前,"明日周管事休沐,会去醉仙楼。青桔会帮你准备合适的衣裳。"
我还想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世子!"一个侍卫匆忙进来,"王爷请您立刻去正厅,宫里来人了!"
卫晏脸色一变,快步离去,留下我一人跪坐在矮几前,心乱如麻。
接近周管事?套话?我一个深闺女子,哪会做这种事?但若不答应...我摇摇头,不敢想象后果。
青桔来接我时,见我脸色苍白,关切地问:"江小姐不舒服吗?"
"没事。"我勉强笑笑,"只是有些累了。"
回到姨娘的小院,我推说头疼,早早回房休息。躺在床上,我却辗转难眠。明日要去醉仙楼见周管事,这事若让姨娘知道,非吓晕不可。
更让我不安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担心卫晏——宫里来人,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关心那个威胁我的活阎王?
可脑海中却浮现出他递给我手帕时的那一幕,还有今日那个近乎笑容的"马马虎虎"...
我拉起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必须养精蓄锐。
醉仙楼是城西最有名的酒馆,三教九流汇聚于此。我站在街角,望着那灯火通明的二层小楼,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青桔给我准备的是一身浅绿色纱裙,不算华丽,但足够引人注目。发间一支银簪,腕上一只玉镯,既不会显得寒酸,也不会太过招摇——恰到好处地像个商户人家的小姐。
"周管事在二楼雅座,靠窗的位置。"青桔低声提醒,"世子已经安排好了,您只需按计划行事。"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卫晏所谓的"安排",不过是在醉仙楼安插了两个眼线,万一出事能及时通报。但若真闹起来,等他们赶到,我怕是要吃大亏。
"江小姐,您脸色不太好。"青桔担忧地看着我,"要不...咱们回去?"
回去?我想起卫晏冰冷的眼神和那句"你可以拒绝"背后的威胁。现在退缩,等待我的只会是更可怕的后果。
"没事。"我强撑起一个笑容,"你在这里等着,若一个时辰后我还没出来,就按世子说的做。"
青桔点点头,眼中满是忧虑。我转身走向醉仙楼,后背绷得笔直。
一进门,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各种食物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倒退一步。大堂里坐满了人,划拳声、谈笑声、跑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几个醉汉看到我,眼睛一亮,我赶紧低头快步上楼。
二楼比一楼清净些,用屏风隔出几个雅座。我一眼就看到了周管事——一个四十出头、满脸油光的胖子,正独自饮酒,面前摆着几碟小菜。
调整了一下呼吸,我故意从他桌前经过,假装不小心被凳子绊了一下,轻呼一声向前倾去。
"姑娘小心!"周管事果然伸手扶住我的胳膊。
"多谢这位老爷。"我慌忙站稳,福了福身,"小女子失礼了。"
周管事眯起眼睛打量我,目光在我脸上和胸前游移:"姑娘一个人?"
"家父在前面谈生意,让我在此等候。"我故作羞涩地低头,"不想打扰了老爷雅兴,实在抱歉。"
"不打扰不打扰!"周管事热情地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姑娘若不嫌弃,坐下喝杯茶?这醉仙楼的碧螺春很是不错。"
我假装犹豫了一下,才怯生生地坐下:"那就叨扰了。"
跑堂的上来添了茶具,周管事亲自给我斟了一杯:"姑娘贵姓?"
"姓江。"我轻抿一口茶,"老爷怎么称呼?"
"我姓周,在靖安王府当差。"他说这话时,不自觉地挺了挺胸,一脸得意。
"靖安王府?"我装作惊讶的样子,"那可是天大的富贵人家!周老爷一定很得主子重用吧?"
周管事被我这马屁拍得舒服,笑出了一口黄牙:"哪里哪里,不过是个小小管事罢了。倒是姑娘你,看着不像寻常人家出身。"
"家父做些药材生意,小本经营。"我谦虚地说,随即话锋一转,"周老爷在王府管些什么?想必油水不少吧?"
周管事脸色一变,警惕起来:"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我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太着急了,连忙补救:"周老爷别误会。我只是听人说,王府里随便一个差事都比外头强十倍,所以好奇问问。"
见我态度诚恳,周管事放松下来,又喝了一杯酒:"这话倒是不假。就说我管的采买这一块吧,每月经手的银子..."他突然住了口,摇摇头,"不说这个。姑娘可会饮酒?"
"略懂一二。"我柔声道,"家父常说要会应酬,特意教过我品酒。"
周管事大喜,立刻叫了一壶女儿红。我暗暗叫苦,但为了套话,只能硬着头皮陪他喝。
几杯下肚,周管事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从他口中,我得知王府内部分为两派——王妃一派和世子一派。王妃想让自己侄女周雅嫁给世子,但世子一直不松口。
"我那侄女啊,心比天高。"周管事醉醺醺地说,"也不看看世子是什么人,能看上她?"
我心中一动:"世子很厉害吗?"
"厉害?"周管事压低声音,"那是活阎王!去年查账,一口气发落了四个管事,其中一个还是王妃的远亲。要不是王妃求情,那人早去见阎王了。"
我装作惊讶的样子:"世子这么不讲情面?"
"讲情面?"周管事冷笑,"他眼里只有王法。不过嘛..."他凑近我,酒气喷在我脸上,"再厉害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查了那么久,不也没发现..."
"发现什么?"我心跳加速。
周管事突然警醒,摇摇头:"没什么。来,喝酒!"
我知道再问下去会引起怀疑,便转移话题,夸他见识广、人脉多。周管事被捧得飘飘然,又开始吹嘘自己如何能干,如何在账目上做手脚而不被发现。
"...每月固定支取一些,不多不少,刚刚好。"他得意地说,"再通过锦绣阁洗一遍,神仙也查不出来。"
锦绣阁!我心头一震,这不正是卫晏提到的王妃的嫁妆铺子吗?
正当我想进一步套话时,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突然出现在我们桌前。
"周胖子,这妞不错啊。"壮汉醉眼朦胧地盯着我,"借兄弟玩玩?"
周管事摆摆手:"去去去,别打扰我和江姑娘喝酒。"
"装什么正经?"壮汉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这小娘子一看就是楼里的,装什么良家妇女?"
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挣扎着想抽回手:"放开我!"
"哟,还挺烈!"壮汉狞笑着凑近,"老子就喜欢烈的!"
周管事见状,竟然缩到一边,完全没有帮我的意思。我心中一片冰凉,暗骂自己太天真,居然以为这种人会出手相助。
"我说,放开她。"
一个冷冽如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头,卫晏不知何时站在了楼梯口,一身黑衣几乎融入阴影,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壮汉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知道老子是谁吗?"
卫晏缓步走近,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最后说一次,放开她。"
或许是卫晏的气势太强,壮汉下意识松了手。我立刻跑到卫晏身后,浑身发抖。
"你他妈..."壮汉回过神来,恼羞成怒,一拳向卫晏面门砸去。
我还没看清卫晏是怎么出手的,壮汉已经躺在地上哀嚎,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着。
"滚。"卫晏只说了一个字。
壮汉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周管事这时才战战兢兢地凑上来:"世...世子爷..."
卫晏看都没看他一眼,拉着我下了楼。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扣着我的手腕,疼得我咬紧嘴唇却不敢出声。
直到出了醉仙楼,拐进一条暗巷,他才松开我。
"愚蠢!"卫晏声音里压着怒火,"我让你套话,没让你把自己置于险境!"
我揉着发红的手腕,委屈涌上心头:"是世子让我来的!现在又怪我..."
"我让你小心行事,不是让你跟那种人喝酒!"卫晏冷声道,"若我没及时赶到..."
"世子怎么会在那里?"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卫晏一顿,别过脸去:"路过。"
路过?这种借口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我心头突然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该不会是一直跟着我吧?
"周管事说了什么?"卫晏转移话题。
我压下心中疑惑,将听到的信息一一汇报,特别是关于锦绣阁洗钱的部分。卫晏听完,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不错。"他难得地夸了一句,"这些足够定周管事的罪了。"
我松了口气,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脚下踉跄了一下。刚才的酒劲上来了。
卫晏一把扶住我:"你喝了多少?"
"三...三杯女儿红。"我眼前发花,"我酒量不好..."
"蠢货。"卫晏骂了一句,却伸手接过我摇摇欲坠的身子,"能走吗?"
我摇摇头,整个人软得像摊泥。卫晏叹了口气,突然弯腰将我打横抱起。
"世...世子!"我惊呼一声,慌忙搂住他的脖子。
"闭嘴。"卫晏冷着脸,"若被人看见,你就说是我从醉汉手里救下的陌生女子。"
我乖乖闭嘴,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平稳有力,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混合着一丝墨香,好闻得让人安心。
巷子很黑,只有偶尔透进来的月光照亮前路。我偷偷抬眼看他,月光下的侧脸棱角分明,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这个角度看去,他竟有几分温柔。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温柔?卫晏?我一定是醉糊涂了。
卫晏没有送我回王府,而是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处宅院。宅子不大,但布置雅致,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
"这是..."
"我的别院。"卫晏简短地说,"你这样子回王府,会惹人闲话。"
他把我放在厢房的床上,叫来一个老嬷嬷照顾我。嬷嬷端来醒酒汤,我喝下后,感觉好多了。
"世子呢?"我问嬷嬷。
"在前厅见客。"嬷嬷回答,"姑娘好好休息,明日一早送您回府。"
见客?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我心中疑惑,但酒劲未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夜,我被渴醒,起身找水喝。窗外月光如水,我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看到前厅还亮着灯。
好奇心驱使下,我悄悄走到廊下,隐约听到卫晏和一个陌生男子的对话。
"...证据确凿,可以收网了。"卫晏的声音。
"世子三思,牵扯到王妃..."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周家姑娘的婚事..."
"与我何干?"
脚步声传来,我慌忙退回房中,轻轻关上门。不一会儿,院中响起马蹄声,客人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心绪复杂。从只言片语判断,卫晏似乎准备对王妃一派动手了。那周雅呢?她不是王妃硬塞给世子的未来世子妃吗?
想到周雅,我又想起赏花宴上她的刁难和南山围场的邀约。卫晏说那里有狼群,周雅是想借刀杀人?若真如此,这女子的心肠也太歹毒了。
第二天一早,嬷嬷送来干净衣裳和早膳。用完后,一个小丫鬟引着我从侧门出去,青桔已经等在那里了。
"江小姐!"青桔迎上来,"您没事吧?昨晚吓死我了!"
"没事。"我安慰她,"世子及时赶到。"
回府的路上,青桔告诉我,昨晚卫晏派人通知她先回来,说会照顾好我。晴姨娘那边则被告知我在王妃处陪夜,不会起疑。
"世子考虑得很周到。"青桔小声说,"其实世子人挺好的,就是表面冷了些。"
我默不作声。卫晏这人太复杂,不能简单用好坏来评判。他威胁我、利用我,却又在危险时保护我;他冷酷无情,却连一个小丫鬟的名节都考虑周全。
回到姨娘的小院,我推说在王妃处没睡好,回房补觉。实际上,我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刚躺下不久,房门被轻轻叩响。
"映雪,醒着吗?"晴姨娘的声音。
我连忙起身开门。晴姨娘一脸喜色地进来:"好消息!王妃刚才叫我去,说南山围场之行取消了!"
"取消了?"我一愣,"为什么?"
"说是世子反对。"晴姨娘压低声音,"王妃很不高兴,但也没办法。这下你不用为难了。"
我心中一动。卫晏反对?是因为我告诉他周雅有意害我吗?
"对了,"晴姨娘又说,"二公子送来帖子,邀你明日去听琴。这次可不能再推辞了。"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拒绝。卫晏只说不让我答应卫文任何事,但没说不让我见卫文。而且,我需要了解更多王府内的情况,才能保护好自己。
"好,我去。"我点头答应。
晴姨娘满意地离开了。我坐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刚抽新芽的海棠,思绪万千。
我来王府不过数日,却已卷入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一边是姨娘期望我接近的二公子,一边是胁迫我帮忙的世子;暗处还有虎视眈眈的周雅和王妃。
而我,一个家道中落的商户女,本该谨小慎微地求生存,如今却成了各方势力博弈中的一枚棋子。
最让我困惑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不后悔。每当想起卫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他在醉仙楼及时出现的身影,心头就会涌起一种奇怪的悸动。
这种感觉太危险了。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卫晏只是在利用我,就像利用一把趁手的工具。工具用完了,就会被丢弃。
而我,绝不能让自己成为那个被丢弃的人。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