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会儿我刚从镇上煤矿下岗,整天蹲在村口的槐树下吹牛打屁。记得那天早上,张婶还摆了摊,手臂上搭着块灰白的毛巾,两眼通红,却还强撑着给人称豆腐。豆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跟她脸上的泪珠差不多。
我们村口那个卖豆腐的张婶,儿子高考落榜那年,全村都知道了。
那会儿我刚从镇上煤矿下岗,整天蹲在村口的槐树下吹牛打屁。记得那天早上,张婶还摆了摊,手臂上搭着块灰白的毛巾,两眼通红,却还强撑着给人称豆腐。豆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跟她脸上的泪珠差不多。
“哎呦,你儿子考得咋样啊?”村里王大妈买豆腐时问。
张婶手上的刀顿了一下,差点切歪了。她把豆腐块往塑料袋里一扔,一声没吭。
王大妈还打算再问,张婶突然”哐”地一声把菜刀插在木板上,转身进了屋。那天的豆腐摊就这么撂了,豆腐缸里的水晒了一下午,到傍晚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似的膜。
张婶儿子叫小强,在村里一直是个传说。从小学到初中,年年第一,老师们见了张婶都夸。本来村里人都等着他考上清华北大光宗耀祖,结果高考只考了460多分,连二本线都没过。
落榜那天晚上,村里人都听见了张婶家的哭声。张婶丈夫早年出车祸走了,她一个人卖豆腐养大小强,供他上学。六年前我们村通了电,她家第一件电器不是电视机,是台旧台灯,听说是镇上中学老师不用了送给小强的。
“唉,张婶家那个学习尖子,咋就考砸了呢?”
“听说是发挥失常,考试紧张。”
“这孩子可怜啊,这下啥出路都没了。”
村里的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我不太搭话,心里却犯嘀咕:这孩子平时那么争气,咋就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了呢?
落榜后一个月,村里人就看到小强跟着建筑工地的师傅去城里搬砖了。每天早出晚归,黑着脸,也不跟村里人打招呼。那段时间张婶的豆腐摊也开得断断续续,人瘦了一大圈,嘴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
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村口的电线杆上挂满了冰凌。我下岗后做起了摩的生意,每天早上出门时总能看见张婶家的灯亮着,有时候甚至能听到读书声。村里人都纳闷:张婶家谁起这么早?
直到有一次,大概凌晨四点多,我送一个醉汉回家,路过张婶家,看见屋里的灯光透过结了冰花的窗户照出来。好奇心驱使我凑近窗户缝往里瞧——
小强坐在桌前,头顶那盏旧台灯发出昏黄的光。桌上摊着几本厚厚的书,旁边放着个闹钟,还有个破旧的收音机正播着英语。小强一只手拿笔写着什么,另一只手搓着耳朵,屋里大概很冷,他哈出的气在灯光下形成一团白雾。
“拾、拾、拾级而上…”小强小声地念着,声音有点哑。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孩子是在…自学复习?
后来我才知道,小强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回来睡几个小时,凌晨三点多就爬起来看书。张婶告诉我,小强说要再考一次,非要考上大学不可。
第二年高考,小强又没考好,比上次还少了十几分。
村里人笑话开了,说小强不自量力,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有人当着张婶的面说:“你儿子啊,不是读书的料,早点让他学门手艺多好。”
张婶那段时间话更少了,豆腐摊也不怎么摆了。倒是我经常晚上路过她家,发现灯还亮着,有时能看到小强的影子,在灯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第三年,小强还要再考。
这下连张婶都受不了了,有一天在村口哭着说:“我儿子是不是魔怔了?两次都没考上,还考啥哟!”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骑着摩托车路过小强家,看见屋里亮着灯。我一时上头,直接敲开了门。
小强开门时愣了一下,脸上带着倦意,眼眶发红。屋里冷得要命,就一个小煤炉,煤块都烧得只剩灰了。桌上的书堆得老高,有好几本都翻得起了毛边。
我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说啥好,就问:“你真要一直考下去?”
小强沉默了一会,说:“黄叔,我必须得考上。”
“为啥非得上大学?这村里好多人没上大学,不也活得好好的。”
小强摇摇头:“不一样。”
他把我让进屋,给我倒了杯水,是凉的。然后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旧鞋盒,里面装着一沓照片和几张皱巴巴的报纸。
“您看,这是我爸。”
照片上是个精瘦的男人,戴着副眼镜,站在一栋楼前笑得很腼腆。
“我爸以前是镇中学的老师,教物理的。那年我五岁,他送学生去县里比赛,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小强声音有点哑,但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爸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考上大学,当个老师。我小时候他总说,我们村的娃娃,不能就这么困在山沟沟里,起码得有人带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
“第一次高考,我紧张,发挥失常。第二次,我白天干活太累,晚上复习脑子转不动。但我不能放弃,叔,我对不起我妈,更对不起我爸。”
我当时心里一震,不知道说啥好,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屋外面刮起了风,呜呜地响,炉子里的煤灰被风吹得抖了一下。
“黄叔,您别跟我妈说这事。她…她不知道我爸的愿望。”
那晚上回去,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我那个初中没毕业就辍学的儿子,在广东厂里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就知道玩手机,跟我大眼瞪小眼。
第三年高考,小强还是没考上。
但他没放弃。
村里人都不理解,背后议论纷纷:“这孩子八成是魔怔了。”
“听说是书读傻了,人都瘦得皮包骨头了。”
“张婶真是命苦,养了个倔驴一样的儿子。”
我倒是挺敬佩小强的劲头。那阵子我经常给他带点吃的,或者接他一程。有时候看他太困了,就说:“小强,要不你今天别看了,好好睡一觉?”
他总是摇头:“黄叔,时间不等人啊。”
小强工作也换了,不搬砖了,去了县城一家餐馆当服务员,说是晚上能有时间看书。后来听说他又去了夜市摆地摊,卖些小百货,因为可以自己掌控时间。
有一次我去县城办事,晚上路过夜市,看见小强蹲在一个小摊前,灯光下捧着本书在看。摊上零零散散摆着些袜子、手套之类的东西。生意冷清得很,他也不吆喝,就那么安静地看书,偶尔有人问价,他才抬头应一声。
那画面现在想起来还挺心酸的。
转眼到了第五年。
这次高考前,张婶得了一场大病,住了半个月医院。村里人都以为小强这回肯定要放弃了,谁知他从医院回来后,复习得更拼了。
医院的钱是我们村几个老少爷们凑的。张婶出院那天,我去接她,她拉着我的手,红着眼圈说:“黄哥,我这儿子是不是真的魔怔了?我怕他熬坏了身子啊。”
我张了张嘴,想把小强的事告诉她,又想起对小强的承诺,最后只说:“孩子有志气,是好事。”
那年高考,小强考了530多分,终于过了二本线,但他报的师范大学还是差了点。
村里人都劝他算了,找个专科上上得了。张婶也哭着求他:“儿啊,别考了,妈看不得你这么折磨自己。”
小强却跟着一个老乡去了城里,找了份在补习班打杂的活。据说是因为能免费旁听课程。
我有时候去城里拉客,会路过那家补习班,透过窗户能看到小强在擦地板或整理资料。有一次下大雨,我看见他蹲在补习班门口的屋檐下看书,书皮上都是水渍。
“他家里没人管吗?”补习班旁边卖烤红薯的大姐问我。
“有他妈,但他不想让他妈担心。”我说。
“这孩子够倔的。”大姐摇摇头,递给我一个红薯,“带给他吧,就说是我送的。”
时间真快,一晃就到了第八年。
那年村里通了宽带,我家买了台电脑,儿子回来教我上网。我在网上搜到一则新闻,说是省城一名”八战高考”的农村青年终于考上了重点大学师范专业,还拿到了奖学金。
照片上的小强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衫,瘦瘦的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跟他爸年轻时真像。
我赶紧打电话给张婶,电话那头传来她抽泣的声音:“他爸要是地下有知,该多高兴啊…”
那天我请全村的人喝酒,把小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村里人听完都沉默了,就连总爱嚼舌根的王大妈也红了眼圈。
“这孩子,真有出息…”村里老支书抹着眼泪说。
再后来,小强大学毕业了,听说留在省城一所中学教书。偶尔回村,人也变了,不再沉默寡言,而是健谈开朗了许多。每次回来都给村里孩子带些书本和文具,有时候还免费给他们补课。村里人见了他,都亲切地叫一声”强老师”。
张婶的腰板也挺直了,在村里人面前说话声音都大了几分。豆腐摊不摆了,因为小强每月都寄钱回来。她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在墙上挂了小强的大学毕业照。
去年夏天,村里来了一群穿西装的人,带着图纸量地,说是要在村口建个希望小学。没多久,工程队就进场了,挖地基、浇筑水泥,热火朝天的。
我在工地外头纳闷:咱们村啥时候这么走运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工地上看见了小强。他穿着件格子衬衫,满头大汗地跟工人们说着什么。见到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黄叔,这不是…想给村里娃娃们盖个像样的学校嘛。”
我这才知道,这希望小学是小强联系的一家基金会捐建的。他自己也捐了一部分积蓄,还说要在学校当义务老师,教孩子们英语和物理。
村里人都惊呆了。当年那个被嘲笑”书读傻了”的倔小子,如今回来建学校了?
大家七嘴八舌问他哪来那么多钱,小强笑着说这些年除了教书,他还做了些家教和兼职,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后来我才从张婶那听说,小强在省城还拿了个什么”优秀青年教师”的奖,奖金不少呢。
今天是希望小学奠基仪式,全村老少都来了。
小学盖在村口那片荒地上,以前是我们几个老头子乘凉的地方。工地上彩旗飘扬,村里请来了锣鼓队,热闹非凡。张婶站在人群最前面,戴着个大红花,笑得合不拢嘴。
仪式上小强发言,说这个小学是献给他父亲的礼物,也是送给村里孩子们的希望。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但眼神坚定得很。
“我爸生前常说,教育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我用了八年,证明了这句话。现在,我希望更多的孩子不用像我这样等那么久,就能看到山外的世界。”
听着这话,我突然想起八年前那个凌晨,窗户结着冰花,小强在昏黄的台灯下念着:“拾级而上”。如今,他真的一步一个脚印,拾级而上了。
奠基仪式结束后,村里摆了几桌酒席。酒过三巡,我有点上头,拉着小强问:“这么些年,你就没想过放弃吗?”
小强给我倒了杯茶,想了想说:“想过啊,黄叔。特别是第四次、第五次落榜那会儿,真的很绝望。”
他指了指远处的山:“那时候我常常一个人爬到山顶上,看着村子发呆。有一次下着雨,我在山上坐了一整夜,差点感冒。”
“那你怎么又坚持下来了?”
小强笑了笑:“我发现无论多难,时间都会过去。与其在痛苦中放弃,不如在痛苦中前进。反正时间都是要过的,不如让它过得有意义些。”
我一时语塞,只觉得这话怎么这么简单,又这么有道理。
酒席上,张婶喝多了,搂着小强的脖子哭:“儿啊,妈对不起你啊,这些年没能支持你…”
小强轻轻拍着她的背:“妈,是我对不起您,让您跟着我受苦了。”
村里人都围过来,举杯敬小强。就连当年最看不起他的王大妈,也红着脸说:“强娃,婶子眼拙,当年不该说你那些闲话。”
小强一一回敬,脸上的笑容既腼腆又自信,跟他爸的照片上一模一样。
夜深了,酒席散了。
我和小强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看着不远处希望小学的工地。月光下,钢筋水泥的轮廓隐隐约约,像是一座即将拔地而起的城堡。
工地旁边,张婶的旧豆腐摊早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村里新修的水泥路,笔直地通向远方。
“黄叔,您说,我爸会为我骄傲吗?”小强突然问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必须的。不光你爸,全村人都为你骄傲呢。”
小强笑了,眼里有泪光闪动。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夹杂着夏夜的蝉鸣。
天空中的星星好亮,像是被擦拭过一样。我想起了全村第一次通电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星光灿烂。
“小强,”我突然说,“你知道咱们村这些年最大的变化是啥不?”
“是啥?”
“是盼头。”我指着希望小学的工地,“你给咱们村的娃娃们,带来了盼头。”
小强没说话,只是点点头。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远方,直到月亮西沉,露水打湿了鞋子。
希望小学将在三个月后竣工,村里的孩子们就不用走十里山路去镇上上学了。听说学校还会配备电脑室和小图书馆,这在我们这个穷山村,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小强说等学校建好,他会经常回来上课。他要教孩子们不仅仅是知识,还要教他们梦想和坚持。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拾级而上”吧。一个人的攀登,带动了一群人的希望。
明早,小强就要回省城了。他说下个学期开学前,他还要来监督学校建设。
今晚的星星真亮啊,像是在为他照亮归途。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