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海...我们家的别墅...一百八十平..."母亲喃喃自语,手指在空中画着什么。
岁月留痕
"上海...我们家的别墅...一百八十平..."母亲喃喃自语,手指在空中画着什么。
我摸摸她的额头,叹了口气,又是痴呆症发作了。
我叫周雅梅,今年四十有五,是沈阳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
母亲周淑华患痴呆症已有七年,从最初的忘记关火,到现在连季节变化也分不清,更认不出我这个日夜陪伴的女儿。
我和丈夫吴国强轮流照顾她,生活在不宽裕却也踏实的日子里。
东北的冬天格外漫长,窗外的积雪像一床厚重的棉被,覆盖了整个小区。
屋里的煤炉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母亲坐在旧藤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那一晚,我正在厨房擀饺子皮,准备包顿饺子给母亲改善伙食。
"雅梅,别忘了收拾福州路别墅的钥匙...一百八十平...红皮箱里..."母亲的声音突然从客厅传来,清晰得不像是患病之人。
我手中的擀面杖停下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听她提起上海的别墅。
"得,又来了。"丈夫国强坐在那台老式黑白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头也不回地说,"前两天还说咱家在北京有四合院呢。"
我擦擦手走到母亲面前,温柔地应和着:"妈,咱家哪来的别墅啊?您从小不就在沈阳长大的吗?"
"有!真的有!"母亲忽然坐直身子,眼神闪烁着久违的清明,"不信你去查查,福州路128号,你爸爸留下的..."
这一刻,我心头一震。
父亲王志明,在我十岁那年因病去世,留给我的记忆只有他瘦高的身影和温和的笑容。
那是1980年的冬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年刚刚开始改革开放,大人们都在议论着"万元户"的新鲜事。
父亲去世后,母亲像变了个人,从不提起过去的事情,仿佛那段记忆被她刻意封存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她只是默默地抚养我长大,靠着纺织厂里微薄的工资和加班的补贴,供我上完了大学。
"国强,你有没有觉得,妈最近提起这个别墅,说得特别肯定?"等母亲睡下后,我小声问丈夫。
"癔症患者都这样,自己编的故事自己信了。"国强打了个哈欠,"你不也常说,她连自己姓啥都能忘了,哪还记得什么别墅不别墅的。"
可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母亲说话的神情,不像是在胡言乱语,倒像是从尘封的记忆里找回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趁母亲还在睡觉,偷偷翻出了她嫁妆中那只褪色的红皮箱。
这皮箱跟着母亲几十年,从未见她打开过,只在每次搬家时,她都会亲自抱着它,不让任何人碰。
皮箱上的铜扣已经锈迹斑斑,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里面是几件发黄的旗袍,几本发潮的书籍,还有一个泛黄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老照片,一对年轻人站在一栋西式建筑前,男的穿着中山装,女的穿着碎花布衣裙,笑得灿烂。
我呆住了,照片中的年轻女子,分明就是年轻时的母亲,而那个男子,虽然我记忆中的父亲已经年过半百,但那挺拔的身姿,温和的眼神,无疑就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照片背面潦草地写着:"淑华与志明,上海,1956年春"。
我的手微微发抖,继续翻找着皮箱的每一个角落。
在箱底的夹层里,我发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和一张泛黄的纸张。
我小心地展开那张纸,赫然是一张房产证明,上面清楚地写着:上海市福州路128号,建筑面积180平方米,业主:王志明。
我猛地坐在地上,头脑嗡嗡作响。
这么多年来,我以为了解母亲的一切,却原来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雅梅,你在干什么?"母亲突然出现在门口,我慌忙想遮掩,但已经来不及了。
令我惊讶的是,母亲并没有生气,而是缓缓走过来,眼神异常清明。
"找到了吗?那把钥匙。"她轻声问。
"妈,这...这是真的?您和爸爸真的在上海有套房子?"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亲接过我手中的照片,眼神变得迷离:"志明说过,等风头过了,我们就回上海去...可是,他没等到那一天..."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似乎在努力从混沌的记忆中搜寻着什么。
"国强,我想带妈妈去上海看看。"晚饭时,我对丈夫说。
"你疯了吧?就凭一张几十年前的纸和一把破钥匙?"国强放下筷子,"那房子即使真有,这么多年过去,早就不知道归谁了。"
"可是妈妈记得,她从来没忘记..."我坚持道。
"这可能只是巧合,或者是假的。"国强皱眉,"你别抱太大希望。再说了,带个老人家千里迢迢跑去上海,多不方便。"
"哎呀,我心里有数。"我打断他,"爸妈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就想圆妈妈这个心愿。"
国强看着我坚定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那好吧,我请几天假陪你们去。可别抱太大希望,要做好失望的准备。"
一周后,我们乘坐绿皮火车,踏上了前往上海的旅程。
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方便面、烟味和汗味。
母亲却异常兴奋,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讲着她和父亲的往事,有些故事前言不搭后语,但我仍能从中拼凑出一些从未听过的家族历史。
"你爸爸啊,是南开大学毕业的,后来在复旦教书..."母亲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以为爸爸是工厂的工人呢。"我惊讶地说。
母亲不置可否,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似乎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春天的上海,梧桐树新绿初展,黄浦江畔已是一片生机勃勃。
我搀扶着母亲,国强拎着简易行李,站在福州路一栋灰白色的西式建筑前。
这是一幢上世纪三十年代建造的花园洋房,虽历经岁月沧桑,但仍能看出当年的风华。
可惜,大门紧锁,门牌号虽然是128,但门边贴着"某某单位宿舍"的牌子。
国强投给我一个"我就说嘛"的眼神,但我坚持要到门卫处询问。
"这房子?解放后收归国有了,现在是单位的职工宿舍,"老门卫抽着烟说,"你们找谁啊?"
"我妈妈说...这里曾经是我父亲的房子..."我有些底气不足地回答。
"哦?什么年代的事了?"老门卫来了兴趣。
"五六十年代吧..."
"那可说不准,文革时候有些房子确实被没收了,后来落实政策,有的又归还了原主。"老门卫掐灭烟头,"你要是有房契证明,可以去房管局问问。"
国强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别再白费力气。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挣脱我的搀扶,径直走向房子侧面的一条小路。
"妈,您去哪儿?"我赶紧跟上。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沿着小路走到了院子后面,那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铜钥匙,颤抖着手插入钥匙孔。
钥匙转动的声音清脆而陌生,仿佛穿越了时光。
铁门缓缓开启,露出一个杂草丛生的小院子,院子尽头是一间独立的小楼。
"杂物间..."母亲轻声说,"志明的书房..."
我和国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小楼里灰尘密布,蜘蛛网挂满了每一个角落。
但即使如此,依然能看出昔日的雅致。
一张红木书桌、几把藤椅、一个半空的书架,静静地诉说着被时光冻结的往事。
书桌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父亲穿着西装,站在复旦大学门前的照片,身旁是穿旗袍的母亲,明媚如花。
相框旁边放着一本发黄的日记本,我颤抖着手翻开它,父亲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1966年3月15日,局势越来越紧张,有人已经开始批斗我这个'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我决定送淑华和孩子回东北老家避一避。房契已经交给她,希望风波过后,我们能重聚于此..."
"1966年5月8日,今日被停课'反省',学生们在校园里贴出大字报,称我为'反动学术权威'。我的论文《宋元学术思想探源》被指为'大毒草'。静待风波过去吧..."
"1966年7月28日,已被隔离审查一月有余。得知红卫兵要抄家,庆幸淑华已带着雅梅回了东北。这些日记恐怕也保存不了多久了,就藏在这杂物间吧,希望有朝一日,雅梅能知道她父亲是谁..."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原来父亲不是普通工人,而是复旦大学的历史教授,那场政治风暴中被打为"右派"。
1980年他去世时,我还小,只记得他整日咳嗽,胸口像是压了千斤重担。
母亲为保护我,隐瞒了一切,独自咽下所有苦涩与辛酸。
"志明,我带雅梅来看你了..."母亲突然开口,声音轻柔,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
她走向书房角落的一把藤椅,抚摸着扶手,"他最爱在这里看书...每天晚上都要看到深夜..."
我和国强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忍打扰母亲与逝去岁月的重逢。
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斜斜地洒在母亲身上,为她苍老的面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她,那个站在教授身边,意气风发的美丽女子。
"妈,爸爸他...后来怎么了?"我轻声问。
母亲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把藤椅上:"七十年代初平反了,可身体已经垮了...咳出的都是血啊..."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时你才五岁,我不想让你知道那些事...就说他是工厂的工人,病死的..."
"我们回沈阳吧,不能再让志明担心了..."母亲突然站起身,目光重又变得迷茫。
回沈阳的火车上,母亲睡得很沉。
国强低声对我说:"明天我去房管局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把房子要回来。这可是笔不小的财产。"
我摇摇头:"别费心了,那房子早就不是我们的了。"
"那好歹也是你爸爸的心血啊!"国强不解地看着我。
"我已经拿到了最珍贵的遗产。"我从包里掏出那本日记,"爸爸的故事,他的思想,他的坚持...这才是他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
窗外的风景在飞速后退,我的思绪却飘回到那间尘封的书房。
在那里,我第一次真正认识了我的父亲,也第一次读懂了母亲几十年的沉默与坚韧。
回沈阳后,我开始整理父亲的日记和照片。
从字里行间中,我拼凑出一个才华横溢、刚直不阿的学者形象。
他曾经在学术杂志上发表过数十篇论文,著有《宋明理学发展史》《元代文人思想研究》等专著。
他为人师表,桃李满天下,却在那场运动中被自己的学生贴上大字报,批斗至吐血。
最令我震惊的是,父亲在被打为"右派"后,母亲不顾家人反对,依然坚持与他在一起,甚至放弃了自己在上海师范学院的教职,带着年幼的我回到东北老家。
"傻丫头,当年多少人为了明哲保身主动划清界限,你妈可是顶着'右派家属'的帽子,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的。"邻居老刘婶听说我们去上海的事后,感慨地说。
"为啥这么多年,她从来不跟我提起这些事?"我不解地问。
"哎,那个年代经历过的人,有几个愿意回忆那段日子?"老刘婶叹了口气,"再说了,你妈那是怕连累你啊。那会儿右派子女想上大学、找工作都难呢。"
这些话像一把锤子,敲打着我的心。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每逢学校要填写家庭出身,母亲总是亲自去找班主任谈话,回来后总说:"没事,都填好了。"
原来,那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
母亲的病情在回沈阳后奇迹般地稳定了。
虽然她仍会忘记许多事,却常常清晰地回忆起与父亲的往事。
每当下午的阳光洒满小区的林荫道,我会搀扶着母亲慢慢散步。
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
"你爸爸最爱吃红烧肉,每次我做好了,他都要先夸上半天..."
"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他带我去看电影《舞台姐妹》,出来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块手帕,说我哭花了妆..."
"你小时候,他最喜欢背着你在肩上兜圈,你总是咯咯地笑..."
这些零散的记忆碎片,像拼图一样在我脑海中逐渐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么多年来从不提起父亲,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因为太过深刻的记得。
那份爱太深,深到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有一天晚上,我整理父亲日记时,发现了几页夹在中间的信纸。
那是母亲写给父亲的信,却可能没来得及寄出:
"志明,东北的冬天很冷,但雅梅很坚强,从不哭闹。她越长越像你,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
"志明,昨天雅梅问我爸爸去哪儿了,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告诉她,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总有一天会回来接我们..."
"志明,我多么希望你能看到雅梅上学的样子。她很聪明,老师说她作文写得最好,这一定是遗传了你的文笔..."
每一行字迹都工整有力,却在行与行之间透着深深的思念与无奈。
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哭自己的无知,哭父母的不幸,哭那个荒谬的年代夺走了本该幸福的家庭生活。
"哭啥呢?"母亲突然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茶,神志难得的清明。
"妈..."我抹着眼泪,"为什么您从来不告诉我这些事?"
母亲静静地坐下来,目光落在那些泛黄的信纸上:"有什么好说的?那都过去了。"
"可这是我父亲的故事啊,我有权利知道。"我激动地说。
"知道了又能怎样?"母亲叹了口气,"让你背着这些包袱长大?那个年代已经够苦的了。"
她拍拍我的手:"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你爸爸也是这么想的。"
简单的话语,道尽了做父母的心酸与无奈。
在照料母亲的日子里,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
曾经埋怨生活的平淡,抱怨工作的琐碎,现在想来,这平淡本身就是幸福。
能够堂堂正正地生活,不必隐藏身份,不必担惊受怕,这是父亲和母亲用一生的代价换来的。
我决定写一本书,记录下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不是为了出版,只是为了让历史不被遗忘,让爱的传承不被中断。
每个周末,我会带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母亲床边,一字一句地记录下她偶尔清醒时讲述的往事。
国强起初不解我的执着,后来也被这段尘封的历史所打动,常常给我提供写作的建议。
"你写得真好,"他翻看我的手稿,由衷地说,"就像梁晓声写的《人世间》一样,让人看了既心酸又温暖。"
夏去秋来,冬过春至。
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但她提起上海别墅的次数越来越少,似乎那次实地探访已经满足了她心底的某种渴望。
我的书稿也渐渐丰满,从父亲在南开大学的求学时光,到复旦执教的春风得意,再到遭遇政治运动的人生挫折,以及母亲不离不弃的深情守候,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的命运画卷在我笔下徐徐展开。
那年冬天,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忽然听见母亲在客厅喊:"志明,你回来了?"
我心头一震,赶紧跑出去,只见母亲站在窗前,目光炯炯有神,仿佛看到了什么。
"妈,您看见什么了?"我轻声问。
"你爸爸啊,他说来接我了..."母亲的声音异常平静。
当晚,母亲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脸上带着久违的微笑。
在整理母亲遗物时,我发现她枕头下压着那把上海别墅的钥匙,擦得锃亮。
而在她的床头柜里,放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枚朴素的银戒指,刻着"志明淑华 永结同心"几个小字。
我终于明白,在她混沌的记忆深处,那份爱始终闪烁着光芒,穿越苦难与时光,从未褪色。
如今,我已将父母的故事整理成书,虽未出版,却在亲朋好友间传阅,感动了许多人。
每年清明,我都会带着一家人去上海,到那个小书房祭奠父亲和母亲。
我为他们买了两棵蜡梅,种在院子里,冬来时傲雪开放,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就像他们的爱情,在那个严酷的时代里,不惧风霜,默默绽放。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拥有多少财富,而在于留下多少爱的痕迹。
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就是岁月在我心灵上留下的最深痕迹,也是他们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
来源:无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