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午后,我回了趟老家,一路上电动车轮碾过的尘土味还留在鼻子里。二月的风还带着倔强的凉意,村口的老榆树抽了新芽,枝条抖落着冬天最后的记忆。
那天午后,我回了趟老家,一路上电动车轮碾过的尘土味还留在鼻子里。二月的风还带着倔强的凉意,村口的老榆树抽了新芽,枝条抖落着冬天最后的记忆。
三婶家的院门还是那扇蓝漆掉了大块的铁门,只是门上多了副对联,字迹被雨水洗得有些模糊,却依然硬挺着不肯完全消失。门旁放着一个塑料桶,里面插着几把农具,有把锄头缺了个口,像老人嘴里掉了颗牙。
“谁啊?”门里传来三婶的声音,比我记忆中沙哑了些。
“三婶,是我,老三家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三婶站在门口,手上还沾着面粉,像是在和面。她比二十年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扎成一个松松的髻,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岁月精心刻画的地图。但她的背还是那样挺,走路没有半点拖沓。
“哎呦,是老三家的回来了?咋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整点好吃的。”三婶搓了搓手上的面粉,在围裙上蹭了蹭。
“忽然就想回来看看,也没事先计划好。”我笑着回答,跟着她进了院子。
院子里种着几棵菜,黄瓜秧子爬上了篱笆,豆角架子歪歪扭扭地立在一旁。屋檐下挂着两串红辣椒,已经晒得皱巴巴的,可能是去年秋天的收获。
“上屋坐,上屋坐。”三婶引我进屋,屋里的光线有些暗,但很干净。电视柜上放着一只蓝白相间的瓷猫,是我记忆中没见过的新物件。电视开着,音量很小,是个养生节目,主持人正在介绍什么健康食谱。
三婶随手把电视关了,招呼我坐下,自己去倒水。我注意到茶几上覆着一层塑料布,边缘已经泛黄卷起,可能用了很多年。茶几上放着一本《农村实用技术》,翻得起了毛边。
“三婶,我今天来,是有事想和你说。”我等她坐下后开口。水杯是那种超市里最常见的透明玻璃杯,杯壁上有几道水垢印。
“啥事啊?”三婶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眼睛看着我,目光还是那样清亮。
“二十年前,我爸生病住院那会儿,您借给我家五万块钱救急。那时候我刚工作没多久,家里就我一个人挣钱,真是度过了难关。”我停顿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些年,我一直记着这件事。现在我条件好了,特意来还您这笔钱,还有这二十年的利息。”
三婶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摆摆手:“那都是老黄历了,谁还记得啊。”
“我记得。”我坚持道,把信封推到她面前,“没有您当时的帮助,我爸可能就…”
三婶看了看我,眼神有些复杂。她没接那个信封,反而站起身,走到里屋去了。我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正想再劝劝她,却看她拿着一本红色的存折出来了。
“你知道这是啥不?”三婶把存折递给我。
我接过来,翻开第一页,愣住了。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存款日期是二十年前,金额正好是五万元。
“这…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三婶坐下来,叹了口气:“那年你爸住院,你来找我借钱,我就存了这个折子。你爸出院后,你来还钱,我说用不着那么急,让你先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好。后来你去城里发展了,这事就搁置了。”
我翻着那本存折,发现这二十年来,三婶一直没动过这笔钱,甚至连利息都没取过。
“可是…这不对啊,我家明明用了您的钱,我爸住院的费用…”
“是我从我家的钱里拿出来给你的,又不是这个存折里的钱。”三婶解释道,“这个存折里的钱一直都是你的,我替你存着呢。”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猫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那是老黑,村里的野猫,成天往我这儿跑,等着吃鱼头呢。”三婶笑道,起身走到门口,从门边的小碗里拿出几块鱼骨头,扔给门外的黑猫。黑猫叼起鱼骨头,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一串脚印在院子里的尘土上。
风吹来了邻居家烧饭的味道,有点辣椒炒肉的香气。院子里的老槐树上,一只蝉开始断断续续地叫着,像是在调试嗓子。
“你知道我为啥要存这个折子吗?”三婶回来坐下,看着我问。
我摇摇头。
“当年你爸妈结婚时,我和你三叔没有别的东西送,就给了你爸妈五百块钱。那时候五百块可不少啊。”三婶望着窗外,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你出生那年,你爸特意来还我们那五百块,说是条件好了,不能一直欠着。我和你三叔不肯要,他就说,那当是给娃儿的压岁钱吧。”
我爸的样子忽然在我脑海中浮现,他最爱穿那件蓝色的工装衬衫,袖口总是磨得发白。
“所以后来你来借钱,我就想,这不是又回到起点了嘛。”三婶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我就想着,干脆把这钱存起来,等你真正用得上的时候再给你。”
屋外,有辆拖拉机咔嚓咔嚓地开过,把我们的谈话声短暂地掩盖了。院子里的风铃随风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门外又传来几声猫叫,可能是老黑还想讨点吃的。
“三婶,这钱…”我看着存折,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钱本来就是你的,我就是个保管员。”三婶打断我,“再说了,我和你三叔这辈子也没个孩子,总得有人继承我们的衣钵不是?”她说着笑了起来,露出几颗并不整齐的牙齿。
我注意到三婶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甲剪得很短,大概是常年干农活的缘故。她右手中指上有一圈发白的痕迹,应该是戒指摘下来的印记。我记得她以前一直戴着一枚银戒指,是三叔年轻时送的。
“这钱我不能要,三婶。我今天来是还钱的,不是来拿钱的。”我把存折推还给她。
“你三叔生前就常说,老了老了,身边没个亲人照应,总觉得少点什么。”三婶没接存折,反而站起身,走到橱柜前,拿出一个铁盒子,“你知道这是啥不?”
铁盒子上印着”大前门”三个字,是那种老式的香烟盒,已经有些锈迹了。
三婶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照片。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递给我:“你看看这是谁?”
照片上是个小男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穿着开裆裤,手里举着一个冰糕,咧着嘴笑得特别开心。照片背景是一堵青砖墙,墙角堆着几捆柴火。
“这是…我?”我有些不敢确定。
“对,这是你小时候,你爸妈上班忙,经常把你送到我们家来。你那会儿特别爱吃冰糕,你三叔每天下班回来都会给你带一根。”三婶的语调变得柔和,“你总喊他糖叔叔,把他高兴坏了。”
我看着照片,隐约有些模糊的记忆浮现出来。记忆中三叔总是笑呵呵的,他骑着自行车回来时,车把上常常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冰糕或者水果糖。
屋外下起了小雨,打在窗户上发出细碎的声音。三婶站起来,去关上了半开的窗户。窗台上放着几盆花,有一盆仙人掌开了花,小小的粉色,像害羞的姑娘。
“你三叔过世五年了,走得很安详。”三婶忽然说,手指轻轻抚过一张她和三叔的合影,“他临走前一直惦记着这个存折的事,让我一定要在合适的时候给你。”
雨声渐渐大了,院子里的菜地上蒙上了一层水雾。远处传来几声犬吠,然后是电视的声音,可能是隔壁王婶在看她最爱的连续剧。
“三婶,我…”我感到喉咙有些哽咽。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三婶摆摆手,“这钱你拿着,算是我和你三叔的一点心意。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以后有空多回来看看我就是了。”
她的语气很平常,就像是在说今天的菜价一样,但我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看了看那个信封,又看了看存折,最后点了点头:“那…我就收下了,但您这老了,有啥需要我帮忙的…”
“得了吧,我这身子骨硬着呢,村里比我小十岁的老太太都不如我。”三婶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去厨房,“你等着,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你最爱吃的鸡蛋饼。”
我跟着她进了厨房。厨房不大,但收拾得很整齐。灶台上放着几个罐子,贴着手写的标签:盐、糖、面粉。角落里堆着一小堆木柴,旁边是个煤球桶,已经积了一层灰,看样子很久没用了。
“你们城里人现在都吃啥好东西啊?”三婶一边和面一边问,“电视上整天播那些fancy的玩意儿,看着就费钱。”
她说”fancy”这个词的时候,咬字特别用力,显得有些滑稽。
“也没啥特别的,就是外卖多了,懒得做饭。”我笑着回答。
“那哪行啊,外头的东西干净不?对身体好不?”三婶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擀起面皮来,“我这辈子没吃过一次外卖,不也活到现在了?”
她说着,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在碗边磕开,然后用筷子快速搅拌起来。厨房里很快弥漫起葱花和鸡蛋的香气。
“要是你三叔在,准要说我太宠你了。”三婶一边煎饼一边说,“他以前啊,老说我对你比对他还好。其实他心里高兴着呢,就是嘴上不说。”
雨不知何时停了,厨房的小窗户外面,一只麻雀落在电线上,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院子里的菜叶上水珠滚动,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金光。
“来,趁热吃。”三婶把鸡蛋饼放到盘子里,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碟辣椒酱,那是她自己腌的,色泽红亮。
鸡蛋饼外酥里嫩,咬一口满嘴的葱香。我一连吃了三张,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畅快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能吃五张呢,这是退步了啊。”三婶笑着说,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吃完饭,天已经暗了下来。三婶坚持要我留宿,说”黑夜里赶路多不安全啊”。我看了看时间,确实也不早了,就答应下来。
三婶给我收拾了西屋,那是以前我常住的地方。房间还是老样子,只是墙上新挂了几幅照片,有村里的风景,有她和三叔的合影,还有几张我小时候的照片。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老式闹钟,指针发出轻微的嘀嗒声。旁边是一本旧书,翻开一看,是《本草纲目》,书页已经泛黄,有些地方还做了标记。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想起了很多往事。三叔教我放风筝、三婶教我包饺子、生病时他们照顾我的情景…这些记忆像是被尘封已久的宝藏,在今天被重新发掘出来。
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床头的照片上。照片里,年轻的三婶和三叔站在一棵大树下,笑得那么灿烂。我突然注意到照片旁边有个小相框,里面是一张我大学毕业时的照片,穿着学士服,举着毕业证书。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给过他们这张照片。
第二天一早,我被鸡叫声吵醒。推开窗户,院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三婶正在菜地里摘菜。
“醒啦?快去洗脸,早饭好了。”三婶看见我,冲我喊道。
早饭是稀饭和咸菜,还有昨晚剩下的鸡蛋饼。吃完饭,我执意要离开,三婶也没有强留。
“三婶,这钱…”我又一次提起存折的事。
“都说好了,那是你的。”三婶打断我,“别婆婆妈妈的,像个爷们。”
离开前,我偷偷把那个装着现金的信封塞在了三婶的枕头下面。我知道她发现后可能会生气,但我还是想这么做。那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一份心意。
刚到村口,手机响了,是三婶打来的。
“你个臭小子,趁我不注意把钱放我枕头底下?”三婶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几分责备,“回来把钱拿走,不然我就烧了。”
“三婶,您就收下吧,就当是我孝敬您的。”我笑着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一声叹息:“你这孩子…行吧,那我就收着。你有空常回来看看,别光记着给钱。”
“一定,我一定常回来。”我保证道。
挂了电话,我站在村口的老榆树下,看着远处的田野和房屋。二十年前,我带着一身疲惫和对未来的迷茫离开这里;二十年后,我带着成熟和感恩回来,却发现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那本红色的存折现在躺在我的包里,里面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情谊。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恩情无法用金钱来衡量,有些联系无法被时间冲淡。
远处,三婶的身影出现在她家的院门口,她正向我挥手。我也抬起手,用力挥了挥,就像小时候每次离开他们家时那样。
“下次,我一定早点回来。”我对自己说。然后转身,踏上了返程的路。
北风吹过,带着些许凉意,却让人感到无比温暖。
来源:番茄聊八卦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