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达州老城区一间网吧门口，老板老陈蹲在台阶上抽着烟。这是他名下的最后一家网吧，如今玻璃门上贴着“旺铺转租”的告示，屋内近百台电脑拆得只剩空荡的钢架，走廊里的《英雄联盟》海报卷了边，露出泛黄的胶痕。“十年前，这里挤得连站脚的地儿都没有。”他摩挲着吧台上一道划痕，那
达城某网吧待上机的电脑
达州老城区一间网吧门口，老板老陈蹲在台阶上抽着烟。这是他名下的最后一家网吧，如今玻璃门上贴着“旺铺转租”的告示，屋内近百台电脑拆得只剩空荡的钢架，走廊里的《英雄联盟》海报卷了边，露出泛黄的胶痕。“十年前，这里挤得连站脚的地儿都没有。”他摩挲着吧台上一道划痕，那是2014年通宵抢购《剑灵》激活码时，顾客挤翻烟灰缸留下的印记。
老陈算是达州网吧业的“先行者”。2008年，他在达城某学校附近开了个人第一家网吧，60台电脑的机位从早到晚爆满，学生们攥着几个一元钱硬币等位置，在上机人身后看热闹看得特起劲儿。巅峰时期，他拥有三家分店，月流水几十万元。如今，他转行做社区团购，偶尔路过曾经的店面，还是习惯性摸出打火机，又讪讪收回——这里再没熟人需要他递烟寒暄了。
青春驿站的黄金时代
2008年的达州，网吧是城市跳动的脉搏。柜台后的老板永远叼着半支烟，饮料柜里藏着学生们用来换网费的MP3，前台玻璃下躺着几张打工青年丢失的身份证。穿校服的少年在QQ空间里用“火星文”写下情话，右下角的小企鹅不时发出几声咳嗽；齐刘海的姑娘噼里啪啦地敲着空格键，操作《劲舞团》的角色踩着《不得不爱》的节奏旋转。深夜，整面墙的显示器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在贴吧里谈论着奥运赛事，在QQ群里相约去看《赤壁》和《画皮》。
当晨光爬上显示器，有人带着未完成的聊天记录离开，有人把游戏账号托付给邻座才结识的“兄弟伙”，他们揉着通红的眼睛从卷帘门里钻出来，注视着这个毫无征兆却即将被智能手机改变的世界。那些在网吧度过的日夜，键盘缝隙里积着的不仅是烟灰和面包渣，还有一代人关于自由、连接与未知的最初想象。
那一年的“老陈”还不老，意气风发的他短期内便在达城又开了一家分店，还配备了当时十分先进的22寸液晶显示器和机械键盘。“年轻人挤破头来上网，尤其是周末和寒暑假，过道里都摆满了临时加的椅子，排队上机。”老陈回忆，当时《劲舞团》《传奇》等游戏风靡，学生们省下生活费来打游戏，经常有家长、老师在网吧逮逃课的孩子。
网吧的火热景象在2013年达到顶峰。随着网游《英雄联盟》风靡，达州主城区的网吧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仅红旗路一带就有十多家。”老陈的第三家分店开业时，门前排起了长队，他不得不多雇佣几个员工专门来维持秩序。“那几年没为客源发过愁，上座率一般能达到80%。”
将咖啡机搬进网吧
2008年，时年22岁的东北小伙周红旭同达州媳妇喜结连理，他操着一口“质疑全世界”的锦州话，在达城开了一家咖啡厅，凭着热情大方的性格和一杯拉花精致的拿铁，小店成了不少上班族的“第二客厅”。2013年的一个雨夜，咖啡厅里两名躲雨的学生抱怨，“网吧的键盘都黏乎乎的，能不能有个能喝手冲咖啡的地方打游戏？”这句话点燃了周红旭的跨界灵感。几天后，他通过寻求合作，将咖啡机搬进网吧，皮质沙发取代塑料凳，服务员端着手冲咖啡穿梭在游戏声浪中，这种“第三空间”模式渐渐席卷网吧市场。
周红旭提出的“优家”服务模式，得到了顾客的认可。“让来上网的顾客像回到家一样，我们的服务无微不至，从客人进门到离开，都会有人在关注他，关心他。”给顾客拿免费拖鞋，送免费的冰淇淋，为熬夜的玩家准备好解酒药和各类应急药品，对连续上机4小时的顾客，主动提醒他们休息。“一次一位顾客上机了很久，工作人员进行提醒服务时，顾客突发羊癫疯，口吐白沫，不停抽搐。工作人员马上采取紧急方案，先将毛巾塞到他的嘴里防止咬舌头，再解开他的领口衣物，把电竞椅放倒将其推到通风的区域，让病情及时得到控制，同时拨打120。之后，这位顾客及其家人对我们的处置方式十分认可。”周红旭说，“我们有应急预案手册，面对停电、断网、疾病、暴力事件等突发状况，每周都进行培训。”
2013年到2017年，周红旭将这套服务模式推广到全省近30家网吧，为他们提供经营管理服务。2017年春天，周红旭与合伙人在达城小红旗桥开了自己的第一家品牌电竞馆，豪掷近500万元，砸出193台当时顶级配置的电脑。开业前三天免费上机，会员们笑开了花，“那场面，像春运抢票。我们当时的环境和设备都按照国内高标准打造，不少顾客一进门都‘哇’地叫出声。”
永不停歇的“硬件战争”
转折来得猝不及防。随着智能手机性能提升，5G网络覆盖城乡，忙碌的年轻人开始转战手游。老陈的网吧上座率从80%降至50%、30%，到2023年，他的三家分店已关闭了两家。“最后这家店关门前，我在店里坐了一整夜，属于我们的时代结束了。”老陈掐灭烟头，眼神有些落寞。
达州老城区，老陈将正在招租的门市上了锁，而不远处周红旭的电竞馆霓虹灯依然闪烁，这是他目前在达城经营的9家连锁电竞馆中的一家，但玻璃门上贴着的“设备升级中”告示，也透出一丝疲惫。“这家门店是营业5年来第一次大升级，这次直接投入100万元，光显卡就占了近40万元，打造全新的赛事级电竞场馆。”周红旭擦着汗说，他的门店曾因未及时更换显卡，导致《永劫无间》玩家流失率高达30%。“每3—5年必须全面升级，否则客户会被新开的网咖抢走。”
正在装修的场馆中央，9块55英寸4K显示屏拼接而成的巨幕正在吊装，“巨幕是举办电竞赛事的刚需，这一面屏就要几万元。”周红旭算了一笔账：5080显卡总价近40万元，27英寸曲面显示器每台一千多元，加上新风系统、专业电竞椅和灯光音响，100万元预算几乎全部砸在硬件上。
仓库角落，堆积如山的罗技、达尔优外设诉说着迭代残酷。这些使用未及两年的机械键盘和三模鼠标，如今已敌不过玩家对热插拔轴体、无线低延迟的追求。“每个高端外设都是几百元的消耗品，每年至少换一轮，比时尚圈换季还快。”
这种“烧钱”模式在行业内已成常态。一家100台电脑左右中等规模的网咖，电费、员工工资再加上房租，每月运营成本约9万元。“硬件折旧率按3年算，每年光设备损耗就摊掉20多万元。客人觉得我们赚得多，其实每杯可乐只敢赚2块钱。”
疫情寒冬与“孤勇者”
2020年春节期间，周红旭接到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这是疫情以来，全市网吧的第一次停业。”周红旭回忆，“后来连小区都封闭了，每户每天只能出去一个人买菜，我每天出去，就挨个门店看。有时候晚上不回家，就坐在办公室里抽烟，一夜抽3包，头发也一把一把地掉。”地板上的烟蒂，像散落的弹壳，却不能帮他赢下这场“战争”。“服务器不能停，员工工资也不能停。我不敢睡觉，睡醒一睁眼，又亏了几万元。”周红旭苦笑，“员工每次问我，啥时候复工，我只能说快了。但实际上，我很害怕没有那天了。”
“9家店每天都做好了随时开业的准备，可这一等，就是两个半月。”对于周红旭来说，2020年的冬天格外漫长，他更加频繁地穿梭在9家门店之间。“这次停业，亏损了260万元，全靠银行贷款维持。”虽然做足了准备，储存了上万个口罩，严格执行扫健康码上机，但复工后，上座率不足五成，多家门店入不敷出。
更残酷的考验接踵而至。2022年盛夏，达州限电，40℃高温中，他的门店空调停摆，电脑集体黑屏。客人们骂骂咧咧地下机离开，剩下的人瘫在电竞椅上，赤膊的上身黏着皮革，有人用传单扇风，有人躺在角落酣睡。工作人员搬出备用冰块，在吧台旁垒起临时“冰墙”，给中暑的玩家敷额头。
2020年到2023年，周红旭的网吧前前后后经历了十多次停业，其间不少员工也选择离开。“有时候停个把月，有时候停几天，很折磨人的耐心。”周红旭回忆起，“有次停业，我晚上转到店里，裹着棉被守店的值班员小刘说，‘老大，等这次复工了，咱们再喝个通宵’”。他曾无数次想过放弃，但看到一张张跟随他多年的面孔还抱着希望，他还是决定“一条道走到黑”。这场看似荒诞的坚守，让他的9家门店千疮百孔，也让达城20多家同行关门谢客，占了全城约三分之一。
达城某网吧一角
救赎火种重燃希望
2023年深秋，周红旭的手指陷进小红旗桥总店前台那堆黏腻的键盘缝隙里，抠下一块凝固的奶茶渍。他望着值班网管趴在收银台微微起伏的后背，和店里昏暗灯光下零零散散的顾客，突然想起6年前这家店开业时，曾以无懈可击的硬件和无微不至的服务颠覆过这座城市对网吧的认知。油腻的机械键盘躺在手边，“W”键被磨得发亮，那是《英雄联盟》玩家左手中指最熟悉的触感，却在这个智能手机统治的时代里，渐渐失去温度。
在稀稀拉拉的键盘声中，周红旭的激情一点点被消磨殆尽。他试图转行，前往乐山考察餐饮项目。在路过当地一家网咖时，他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玻璃幕墙内，20出头的电竞教练正在给战队讲解战术，他身后的LED屏跳动着《永劫无间》的战场数据，选手们的定制座椅上绣着各自的ID。走进网咖，穿黑衬衫的服务员托着银盘经过，盘里除了冰美式，还有印有“连胜十局送英雄皮肤”的金属徽章。这个场景像一面镜子，映出他网咖里积灰的奖杯和昏沉的午后。
场馆经理递来一份运营手册，封面上印着“电竞社交空间”的字样，“现在的年轻人要的不仅是游戏，更是情绪价值。”周红旭翻开内页，看到会员体系里有“段位特权”：黄金玩家每周获赠游戏代练服务，王者玩家可享专属鼠标垫……深夜十二点的高速路上，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颤；后视镜里，城市的霓虹逐渐退成黑点，却在他视网膜上烙下新的图景——原来不是行业死了，是他们还活在多年前的副本里。
“今年打算开第10家店”
在乐山开好的酒店房间，周红旭没有住，也没有退房。连夜驱车回达州后，他一天未歇，开始着手对9家门店大刀阔斧升级，大量招聘新员工。每一位新员工都要背熟300个游戏术语，学会根据玩家的肢体语言判断是否需要递上能量饮料，甚至能从《CS2》的枪声中辨别武器。当第一个顾客摸着带压力传感器的电竞椅惊呼“这比我家沙发还舒服”时，周红旭正在吧台调试新到的香薰机，蒸汽喷出的白雾里，价目表上的“18元/小时”不再刺眼，反而像游戏里的稀有装备，等待真正的玩家解锁。
晚上八点十八分，《英雄联盟》的开场音效准时响起，赛事直播画面投放到巨幕上，选手们的呼吸声通过环绕音响放大，与观众的加油助威声混在一起。周红旭将电竞赛事文化与硬件、服务深度融合，有意打造通过赛事来社交的电竞氛围。“现在每天都有比赛，包括《无畏契约》《永劫无间》等，每晚准时开启。另外，我们每年至少举办4场较大规模的官方赛事。”
与此同时，周红旭试图通过社交平台，将传统网咖经营模式、娱乐模式同新媒体接轨。他的抖音账号已经发布了200多条短视频，以青春、娱乐、情感类内容为主线的小短片，让3000多个粉丝记住了这个有趣的电竞品牌。开启直播时，镜头扫过选手颤抖的指尖，评论区里总会弹出“这波操作值三个能量饮料”的调侃。“今年以来，抖音、美团等平台为我们的线下门店引流约30%。”
周红旭的第一家店，今天依然在营业，只是193台机器，已缩水至120台。“移动端大约分走了PC端40%的客源，我们就算是行业里影响比较小的。但现在的上座率，相比巅峰时期也降低了约25%。”周红旭表示，相比于网咖，手游的实名制机制并不完善，还拥有低价、便捷等优势，不受场景限制，符合当代年轻人快节奏、碎片化的时间管理理念。此外，电竞酒店、桌游等新兴模式，也分流了部分消费者。但对于网吧行业的未来，周红旭依然信心满满，“今年打算开第10家店。”
凌晨四点的“复活甲”
深夜，周红旭会习惯性地在几家门店走上一圈。新安装的智能灯带在天花板勾勒出游戏地图的轮廓，电竞舞台的聚光灯下，上周《永劫无间》冠军战队的签名海报似乎还带着观众的体温。路过VIP区时，他看见一个程序员模样的顾客正在用高配电脑剪辑视频，屏幕右下角的聊天框里，闪烁着“下次还来这儿加班”的消息。这一刻他突然明白，智能手机带走的从来不是“去网吧”的需求，而是“需要网吧”的理由。当碎片化娱乐填满生活，人们反而更需要一个能全身心投入的“第三空间”，就像中世纪的酒馆，或是90年代的录像厅。
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周红旭坐在总店前台，看着2019年获得的“最佳赛事组织奖”奖杯。奖杯边缘的烤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金属原色，像极了他现在的心境——褪去浮华后，剩下的是对行业本质的思考。窗外的雨停了，第一缕晨光爬上《英雄联盟》新赛季的宣传海报，他想起游戏里的“复活甲”机制：虽然重生后只剩两格残血，但只要能再站起来，翻盘的希望就还在。
“或许行业从来没有寒冬，只是进入了需要‘复活甲’的阶段。”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吧台上敲出《英雄联盟》的补刀节奏。不远处，早班公交车的喇叭声穿透晨雾，新的一天，又一批玩家将推开这扇玻璃门，在属于他们的战场上，寻找片刻的全情投入。这或许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复活甲”，在快速迭代的科技浪潮里，始终为那些需要“完整时空”的人，保留一方可以全身心“坠落”的屏幕。
达州融媒记者：任枺早
来源：达州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