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郑长福,今年整整六十八岁。在那个"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年代,我满怀激情地进入了县里最大的国营机械厂。
守财与守亲
"养老钱快留不住了……"我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对着同样鬓发斑白的老伙计王大成苦笑道。
初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们身上,却暖不了我六十八岁的心。
我叫郑长福,今年整整六十八岁。在那个"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年代,我满怀激情地进入了县里最大的国营机械厂。
那是一九七七年,刚刚结束"文革"不久,我从生产队回到县城,经过层层选拔,成了厂里技术工人。机械厂是县里的"香饽饽",有铁饭碗,有福利房,能分到一个名额,那是要托熟人走关系的。
车间里机器轰鸣,铁花四溅。我从学徒做起,一干就是三十多年,手上的老茧像年轮一样,记录着岁月流转。
八十年代初,厂里食堂办喜酒,我认识了会计科的李淑芬。她扎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穿着藏青色的确良衬衫,衣领上还别着一枚小白花。那个年代,姑娘们都这样打扮,朴素大方。
"老郑,看啥呢?吃菜啊!"同事用筷子敲敲我碗沿,我这才回过神来,脸上发烫。
半年后,我和淑芬领了结婚证。没有婚纱照,只在照相馆拍了一张黑白合影,我西装革履,她穿着借来的连衣裙,背景是一幅江南水乡的画。
"老郑,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新婚之夜,淑芬靠在我肩头轻声说。我点点头,心里满是踏实。
八十年代中期,儿子郑小军出生,三年后又添了女儿郑丽。四口之家,挤在厂里分的两室一厅小楼房里,虽然拥挤但充满欢声笑语。
那时候,工厂效益好,我们家日子越过越红火。每月发了工资,淑芬总要拿出一部分放进贴着"储蓄"二字的红色存折里。
"存钱干啥?现在不就挺好的吗?"我曾这样问过。
"傻老郑,咱们总要为将来打算啊,孩子们上学、结婚,还有咱们以后的养老。"淑芬掰着指头给我算账。
九十年代初,改革大潮涌来。我们这个传统的国营机械厂突然就"不行"了,订单少了,效益差了。厂门口的"工业学大庆"的大标语褪了色,连广播里播放的《东方红》也换成了流行歌曲。
"老郑,听说李科长辞职下海了,月入上千呢!"车间里,传来这样的消息。
一个接一个,厂里的年轻人辞职离开。王大成也来劝我:"长福,趁着年富力强,咱也出去闯闯?"
我看看家里正读小学的孩子,又想想厂里那一纸"铁饭碗",摇了摇头:"算了,我这把年纪,再有十几年就退休了,何必折腾。"
九十年代末,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机械厂改制。一批又一批工人下岗,车间里的机器声渐渐稀疏。好在我技术过硬,又担任了班组长,保住了工作。
那几年,每天早上去上班,看到厂门口坐着的下岗工人,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淑芬在会计科,也因为"业务能力强"留了下来,我们全家都松了一口气。
"好好干,争取平平安安到退休。"这成了我和淑芬共同的心愿。
每月工资发下来,我们省吃俭用。不买新衣服,不去饭店,连过年买的鱼都要挑便宜的。淑芬把钱一点点存起来,偶尔我想买包好烟,她就瞪眼:"想什么呢?省下来给孩子念大学!"
也正是那段时间,我们眼看着小区里有人买了彩电,有人添置了冰箱,我家却仍用着收音机和老式电风扇。孩子们有时会抱怨,但淑芬总是耐心解释:"爸妈这是为你们将来着想啊。"
新世纪到来时,小军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几年后,郑丽也考入了师范学院。看着孩子一个个飞出家门,我和淑芬既欣慰又心酸。
大学四年,花去了我们近十万积蓄。但看着孩子们拿到的文凭,我们觉得值了。我常对淑芬说:"这是给孩子最好的投资,比啥都强。"
二零零五年,我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车间里的同事们凑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那天,我破例喝了二两白酒,脸涨得通红。
退休金不高,每月两千出头,但胜在稳定。加上淑芬也退休了,两人的收入足够维持生活,甚至还能每月存下一些。
日子平静地流淌着,我们的存折慢慢变厚,到了六十岁那年,银行卡里已有了五十万。在我们县城,这已是不小的数目了,足够我们安度晚年。
每天早上,我和社区里的老伙计们一起打太极,下午在棋牌室搓几圈麻将,晚上和淑芬在江边散步。安稳的退休生活,正如我们所期待的那样。
直到三年前的那个夏夜,一切都变了。
"爸,我想自己创业。"小军突然回家,坐在我对面,眼里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
小军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家外企做销售,成绩不错,还娶了媳妇,生了孙子。每逢过年,他都会开车回来,带着一家人和各种礼物。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些下海的同事,他们中有人成功了,有人失败了,起起落落,几经沉浮。我心里犹豫了。
"创业做什么?"我放下茶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子商务,爸,这是未来的方向!"小军兴奋地说,拿出手机给我看各种网购平台,"现在人们都在网上买东西,我想做一个专门销售工业零配件的网站。"
我听得一头雾水。对我这代人来说,买东西就是去商店,最多去超市,何况是工业零件这种专业的东西。
"很多工厂都在转型升级,需要各种零配件,但市场分散,信息不对称。我有客户资源,又了解这个行业,只要有个平台连接买卖双方,肯定能成。"
淑芬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小声问:"需要多少钱啊?"
"二十万就够了,妈。"小军说,"我自己有些积蓄,再加上几个大学同学也入股,就差这最后一笔启动资金。"
他转向我:"爸,我有把握,三年内翻一番,到时候连本带利还给你们。"
我和淑芬对视一眼,她的眼神告诉我:"随你决定。"
夜深了,我辗转难眠。五十万的存款,拿出二十万,就意味着我们养老钱的一大部分要投入到一个我完全不懂的行业。如果失败了呢?
但看着隔壁房间熟睡的儿子,我又一阵心软。小军从小就懂事,大学时勤工俭学,毕业后也一直努力上进。他想闯一番事业,作为父亲,我该支持他。
"给你,卡里有二十五万,密码是你妈生日。"第二天早上,我把银行卡递给小军,"多拿五万,以备不时之需。"
当我颤抖着手将银行卡递给他时,淑芬在一旁抹眼泪。我知道这可能是一次冒险,但血浓于水,我无法拒绝自己的骨肉。
小军紧紧握住我的手:"爸,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儿子走后,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每当收到银行短信提醒,看到存款数字的变化,我心里总会一紧。
"别担心,"淑芬安慰我,"小军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不会乱来的。"
我点点头,但心里那根弦始终紧绷着。
半年后,郑丽打来电话,声音有些低沉:"爸,天凡考上了省重点高中。"
天凡是我外孙,郑丽的儿子,今年刚满十五岁,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那不是好事吗?"我高兴地说,"我外孙有出息啊!"
电话那头郑丽沉默了一会:"爸,省重点的学费和生活费比较高,一年下来要三万多。我和孩子爸……"
我明白了女儿的难处。郑丽在县城中学教书,丈夫在建筑公司上班,两人收入不高,还有房贷要还。
"别担心,爸爸支持你们。天凡这么优秀,一定要好好培养。"我脱口而出。
挂了电话,淑芬看着我:"你又心软了?"
"孩子教育的事,能不支持吗?"我叹口气,"先拿十万给他们,解决燃眉之急。"
就这样,我们的养老钱又少了十万。但每次收到天凡发来的成绩单,看到他名列前茅,我心里还是很欣慰的。
去年冬天,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门铃突然响起。打开门,小军站在门口,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眼圈发红。
"爸……"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赶紧把他拉进屋,淑芬连忙拿来毛巾和热水。等他喝了热茶,稍微平静下来,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军的生意本来发展得不错,网站上注册的企业用户越来越多,交易额也在稳步增长。但今年突然遇到了供应链危机,几个大客户资金周转不灵,拖欠了货款。
"我们公司资金链断裂了,员工工资发不出来,供应商也在催款。"小军低着头,声音嘶哑,"我试过各种办法,找银行贷款,找投资人,但都没成功。"
"需要多少?"我问。
"最少十五万,爸,"小军抬起头,眼里满是愧疚,"我知道这钱不少,但我真的没办法了。等度过这个难关,我一定加倍奉还。"
我和淑芬又一次对视,这一次,她的眼神复杂多了。我们的养老钱所剩不多了,如果再拿出十五万,意味着我们的安全垫变得很薄。
但我还是起身去卧室,从抽屉深处取出另一张银行卡。
"十万,这是我能拿出的全部了。"我把卡递给小军,"剩下的你再想办法。"
小军接过卡,眼泪夺眶而出:"爸,我……"
"去吧,好好干。"我拍拍他的肩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力量,"困难只是暂时的。"
送走小军,我和淑芬坐在沙发上,半晌无言。最终,淑芬轻声说:"老郑,咱们会不会太惯着孩子了?"
我摇摇头:"都是自己的骨肉,眼看着他们有难,能不管吗?"
淑芬叹了口气:"可是咱们老了,身体也不像从前了,万一有个大病小灾的……"
我握住她的手:"不会的,咱们身体硬朗着呢。再说,等他们度过难关,一定会记得咱们的。"
话虽这么说,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确实开始精打细算。早上去菜市场,总是挑最便宜的菜;社区组织的旅游活动,我们也不再参加;就连平时最爱喝的铁观音,也换成了普通绿茶。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养老金只够维持基本生活,存款所剩无几。我从未向孩子们提起过自己的窘迫,但每当夜深人静,总会担忧未来的日子。
淑芬的血压开始升高,医生建议定期检查,吃降压药。药费虽然不多,但日积月累,也是一笔开支。
"没事,比起那些大病,这点小毛病不算啥。"淑芬总是这样安慰我。
我知道她心里也有担忧,但这个朴实的女人,一辈子都在为家人着想,从不抱怨,不管生活多么艰难。
春节前夕,小军打来电话,说公司情况有所好转,但资金还是紧张,今年过年可能不回来了。我和淑芬虽然失望,但也理解他的难处。
"爸妈,你们保重身体,等公司稳定了,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电话那头,小军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笑着说好,挂了电话后,却在窗前站了许久。窗外,小区里的灯笼已经挂起,家家户户贴上了新春对联,唯独我们家,还是老样子。
"今年自己贴吧,省点钱。"淑芬从柜子里翻出去年剩下的对联,有些泛黄了,但勉强还能用。
除夕夜,我和淑芬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春晚,桌上只有几个简单的菜肴。往年孩子们都会回来,满屋子欢声笑语,今年却只有我们两个老人,显得格外冷清。
"他们各有各的难处,"淑芬边夹菜边说,"等他们都好了,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我点点头,举起杯子:"来,咱俩喝一个,祝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上周,正在午睡的我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门,郑丽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几袋水果和补品。
"爸,我来看看你们。"她笑着说,但眼神有些躲闪。
进屋后,郑丽左看右看,似乎在观察家里的变化。淑芬端来茶水,问起外孙的近况。
"天凡学习很好,期中考试又是年级前三。"说起儿子,郑丽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闲聊半晌,郑丽突然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爸,妈,这是我和孩子爸的一点心意,你们拿着。"
我愣住了,不知该不该接。淑芬伸手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存折,还有一张字条:"爸妈,这是五万元,您们辛苦了。天凡能有今天,全靠您们的支持。"
"这……"我有些哽咽,不知说什么好。
郑丽握住我的手:"爸,同事说起您最近经常去公园捡易拉罐,说您养老钱不够了……是真的吗?"
我沉默了。是的,最近几个月,我确实开始在晨练时顺便捡些废品。不为别的,就是想多攒点钱,以防万一。没想到被人看见了,还传到了女儿耳朵里。
"爸,您和妈辛苦一辈子,为什么不肯享清福?"郑丽眼圈红了,"您有困难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我叹了口气:"你和小军都有自己的难处,爸爸不想再给你们增加负担。"
"可是您把钱都给了我们,自己留什么养老?"郑丽声音哽咽,"我和哥商量好了,以后每月给您和妈固定生活费,您别再去捡废品了,好吗?"
我点点头,心里又酸又甜。孩子终究是懂事的,只是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郑丽离开后,我和淑芬坐在阳台上,看着夕阳西下。淑芬轻声说:"孩子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是啊,"我握住她的手,"咱们一辈子省吃俭用,不就是为了他们能过得好一点吗?"
昨天,收到了外孙天凡发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照片。清华大学计算机系,这是多少家庭梦寐以求的殿堂啊!看着那张年轻的笑脸,我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爷爷,我考上清华了!谢谢您这些年的支持,等我工作了,一定好好孝敬您和奶奶!"微信上,天凡这样写道。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钱没了可以再攒,但孩子们的成长和未来,何尝不是我最大的财富?
今天早上,我又在小区长椅上遇到了王大成。这个和我同龄的老伙计,退休前是厂里的电工,现在是社区志愿者。
"老郑,你知道吗?社区正组建养老互助小组,大家凑钱买保险,还能互相照应。"王大成兴致勃勃地介绍着。
"什么互助小组?"我有些好奇。
"就是咱们这些老伙计,每月交一点钱,生病了有人照顾,有困难了大家帮忙。比单打独斗强多了。"
望着眼前这位老友真诚的目光,我忽然明白,人生暮年,守的不只是那点养老钱,更是亲情和友情。六十八岁的我,终于在夕阳下敞开了心扉。
"算我一个。"我拍了拍王大成的肩膀,"咱们这把年纪了,就该互相帮衬。"
回家路上,我经过小区的活动室,里面传来欢快的歌声。推门进去,十几位老人正在排练节目,为下周的社区文艺汇演做准备。
"郑师傅,来啦?"李大姐热情地招呼我,"听说你年轻时吹口琴很好,来,给大家露一手!"
我有些腼腆,但架不住大家的热情,只好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陪伴我大半辈子的口琴。这是年轻时淑芬送我的生日礼物,几十年过去,依然音色纯正。
一曲《夕阳红》吹罢,活动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满足和快乐。
晚上回家,向淑芬讲述了今天的经历,她笑着说:"你啊,终于想通了。人活着,不能只为钱。"
我点点头:"是啊,守财不如守亲。有儿有女,有老伴,有老友,这才是最大的福气。"
躺在床上,我回想起这一生的起起落落。从贫穷的年代走来,经历了国家的变革,见证了时代的巨变。我们这代人,吃过苦,受过累,但始终坚守着那份朴素的信念——为下一代创造更好的生活。
如今,虽然养老钱所剩无几,但看到孩子们各有所成,我的心里依然充满满足。钱财乃身外之物,亲情才是最珍贵的财富。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这个六十八岁的老人,终于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富足的,不只是口袋,还有被爱与爱人的心灵。
明天,我要和社区的老伙计们一起去郊外踏青。淑芬已经准备好了饭盒,里面装着她拿手的红烧肉和清蒸鱼。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这样的日子,值得好好珍惜。
养老钱虽然快留不住了,但人生的幸福,何止是钱能衡量的呢?
来源:笑看往事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