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高铁站是去年新建的。自打通了高铁,县城和村子之间仿佛被拉近了,但也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县城的人还是县城的人,村里的人还是村里的人。
村里的高铁站是去年新建的。自打通了高铁,县城和村子之间仿佛被拉近了,但也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县城的人还是县城的人,村里的人还是村里的人。
二婶子杨招娣是村里第一个坐高铁的人。那天早上,她左手拎着一个花布大包,右手提着个铝制饭盒。饭盒上面套了一个旧毛巾,还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条,边缘磨得起了毛,花色早已不太分明。
按理说,那年她应该有六十出头,是村里的留守妇女。没想到——别人出门都是孩子送,她却是大清早自己走路去的高铁站。
“二婶,您去哪儿啊?”我远远地喊道。
“城里,城里。”二婶子应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们这个村子,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就连去县城都是件大事,更何况是坐高铁去城里。这让我多少有点好奇。
后来,还是在村口小卖部买烟的时候,从王婶子那里听说了这个故事。
那是1982年的冬天,二婶子才刚刚嫁到我们村。当时她的丈夫,也就是我二叔,在镇上的织布厂做工。家里还有个婆婆要照顾,生活过得紧巴巴的。
那年冬天出奇地冷。土地冻得像石头一样硬,二婶子照例去生产队领口粮。回家的路上,天却下起了雪,半路上她不小心踩到冰面上摔了一跤,把脚给扭了。
当时村里还没有电话,二叔在外地,婆婆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二婶子强撑着往家走,可是才走了不到一里地,脚就肿得像馒头一样,实在走不动了。
她只能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咬着牙,想着等疼痛稍微缓解些再走。雪越下越大,寒风呼啸,她穿的那件打了补丁的棉袄根本挡不住寒风的侵袭。
就在这时,有辆从县城开来的解放牌卡车停在了她面前。
“同志,你这是怎么了?”司机摇下车窗问道。
二婶子抬头,看到一个戴着军帽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脸膛黑红,眉毛上落了雪花。
“没事,就是…脚扭了,休息一下。”二婶子低声说。
“这么大的雪,你休息一下能行吗?”年轻人跳下车,“我送你回家吧。”
二婶子有些犹豫。在那个年代,女人是不会轻易接受陌生男人的帮助的,何况是坐人家的车。可是天寒地冻,她实在走不动了。
最后,在年轻人的坚持下,二婶子还是上了车。车里暖和多了,还有暖风呢。那是她第一次坐汽车,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你家在哪个村啊?”年轻人问。
“前面大柳树村。”
“那正好顺路,我送你到村口。”
到了村口,年轻人帮二婶子下车,看她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就说:“你这脚不行,得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回家敷点草药就好,过两天就能好。”二婶子不好意思地说。
年轻人皱了皱眉头:“扭伤不及时治,容易落下病根。县医院有个老中医,治这个挺拿手的。”
二婶子低着头不说话。其实她心里明白,去医院得花钱,而家里的钱要留着给婆婆买药。
好像是看出了她的为难,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递给了她。
“你拿着这个去县医院,找姓张的老中医,他会给你看的。”
二婶子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年轻人把信封塞到她手里:“别客气,我们都是农村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你要是不拿,我还得担心你呢。”
说完,年轻人就上车走了,连名字都没留下。
二婶子回到家,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整整50块钱。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第二天,二叔回来了,知道这事后,二话没说,背着二婶子去了县医院。果然找到了那个姓张的老中医,花了15块钱看病拿药,剩下的35块钱,二婶子一直留着,说是要还给那个年轻人。
可是,那个年轻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四十年。二叔早已过世,二婶子的孩子也都在外地工作。村里人都说她运气好,两个儿子有出息,还给她在县城买了小房子。可是二婶子偏不搬去县城住,说是舍不得这片土地。
村里人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固执,但我知道,她在等那个恩人。
那个信封和剩下的35块钱,她一直保存着,从来没动过。每次集市上看到有开卡车的人,她都会偷偷地多看两眼。后来随着年代变迁,解放牌卡车早已不见踪影,但二婶子还是保持着这个习惯。
去年冬天,村里通了高铁。二婶子听说高铁能直达省城,她就托在城里工作的侄子帮她打听。几个月后,侄子给她来了电话,说是找到了一个可能是当年那个司机的人。
“咋找到的?”电话那头,二婶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托朋友查了档案,八十年代初在这条线路上跑运输的退伍军人,现在住在省城郊区,姓陈。”
二婶子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要不要我陪您去看看?”侄子问。
“不用,不用,你工作忙。我自己去就行。”
于是,在那个冬日的清晨,她提着那个饭盒,坐上了高铁。
饭盒里装的是她亲手做的饭菜——一荤两素,还有一碗她自己腌的萝卜干。那是她的拿手好菜,就连村里办喜事都要请她去做这道菜。
“这回,我请你吃饭。”二婶子自言自语道。
在高铁上,二婶子坐立不安。周围的年轻人都在玩手机,只有她双手紧握着那个饭盒,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阿姨,您是第一次坐高铁吗?”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年轻姑娘问。
二婶子点点头,有些害羞。
“您去城里看儿女啊?”
“不是,我去找一个人。”
“找谁啊?”
“一个… 四十年前帮过我的人。”
年轻姑娘有些好奇,二婶子就把那个雪天的故事讲给她听。讲到动情处,二婶子的眼眶红了。那个年轻姑娘也被感动得不行,主动帮二婶子查地图,告诉她到了省城该怎么换乘公交车。
到了省城站,二婶子按照姑娘教的方法,找到了去郊区的公交车。虽然这是她第一次来省城,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可以还这个人情了。
公交车在郊区的一个小区前停下。二婶子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栋老旧的居民楼。爬到三楼,敲响了3-2的门。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他疑惑地看着二婶子。
“请问,您是陈老师吗?四十年前在我们村附近开解放牌卡车的那个?”二婶子小心翼翼地问。
老人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是… ?”
“我是杨招娣,四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在雪地里扭伤了脚,您帮我上了车,还给了我50块钱让我去看病…”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仔细地打量着二婶子,然后慢慢地说:“大柳树村的杨招娣?那年冬天,你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蓝棉袄?”
二婶子激动地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是我,是我啊!您还记得!”
“进来坐吧。”老陈侧身让出一条路。
二婶子走进屋里,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普通的老房子,家具简单却整洁。墙上挂着几张老照片,有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有抱着孩子的中年夫妻。
老陈从厨房端出来两杯茶:“没想到能再见到你,这么多年过去了。”
二婶子把饭盒放在桌上,小心地打开:“我给您带了点家乡菜,还有…”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已经发黄的小信封:“这是您当年给我的钱,剩下的35块还给您。”
老陈看着那个信封,突然笑了:“你居然还留着?”
“当然留着,我一直想找您还钱呢。”
老陈摇摇头:“都这么多年了,这钱早就不值钱了。”
“不是钱的事,是这个人情。”二婶子认真地说,“当年要不是您,我这条腿可能就废了。”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
老陈的眼睛有些湿润:“你知道吗,其实那天,我刚刚从医院出来,女儿病了几天,一直高烧不退。我心急如焚,开车时都没注意到你。是看到你摔倒,我才停下来的。”
二婶子惊讶地看着他。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人能帮帮我女儿就好了。结果没想到,路上遇到了你,反而是我帮了你。”老陈继续说,“那天回去后,女儿的烧竟然退了。我觉得…这或许是因为我做了一件好事。”
“您女儿后来怎么样了?”二婶子问。
“她很好,现在在加拿大当医生。”老陈笑了笑,指了指墙上的照片,“上个月刚回来看我,说是要接我过去住呢。”
二婶子也笑了,但很快又严肃起来:“陈老师,这饭您得吃。四十年了,我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能请您吃一顿饭。”
老陈看着饭盒里的菜,点了点头:“好,我吃。”
他们坐在小桌前,一个农村老太太和一个退休老干部,分享着那些家常菜。
“这萝卜干做得真好,有家乡的味道。”老陈说。
“是啊,我们那儿的萝卜,沙土地里长出来的,特别甜。”二婶子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您也是我们那边的人?”
老陈点点头:“是啊,我是隔壁公社的。后来参军了,再回来就被分配到运输队。退休后才搬到这里,离女儿单位近一些。”
两人越聊越投机,仿佛不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是分别多年的老朋友。
饭后,二婶子坚持要洗碗。在老陈的小厨房里,她发现了一个旧铝饭盒,和她带来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您还用这个啊?”二婶子有些惊讶。
“习惯了。”老陈笑道,“以前在部队,后来在运输队,都是用这个。”
二婶子洗完碗,老陈非要送她去车站。两个老人慢慢地走在街上,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你什么时候回去?”老陈问。
“今天晚上就回,明天还要喂鸡呢。”
老陈点点头:“要不,把电话留下,以后有事可以联系。”
“我不会用那个智能手机,不过我儿子的电话我记得。”二婶子说着,把儿子的电话号码告诉了老陈。
在高铁站前,二婶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这是我们村的红薯干,您尝尝。”
老陈接过来,笑着说:“谢谢。下次,我去你们村看看,也尝尝你们那儿的萝卜。”
“好啊,好啊,我给您做一大桌子菜。”二婶子高兴地说。
两人默默地注视着对方。四十年的岁月,在这一刻似乎缩短了。
“那个,我先走了。”二婶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路上小心。”老陈点点头。
二婶子走了几步,又转身说:“那50块钱,我还是想还给您。”
老陈笑了:“行,下次你来,我一定收下。”
回村的路上,二婶子看着窗外的景色,心里想着:原来还人情,是这样的感觉。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小信封,那里面还有那35块钱。但她已经不再焦虑了,因为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笔钱,而是一段连接两个人生的纽带。
在高铁即将抵达车站的时候,她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地想:谢谢您,陈老师。这40年来,我一直记得您说的话——“我们都是农村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是啊,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远处,村口的大柳树依然挺立,只是比40年前更加粗壮,枝叶更加茂盛。就像人与人之间的那份情谊,经过岁月的洗礼,反而愈发深厚。
老陈说,他会来村里看看。二婶子相信他会来的。到时候,她还会做那道拿手的萝卜干,还有红烧肉,蒸鱼…想着想着,她嘴角微微上扬,脸上的皱纹里荡漾着幸福的笑容。
其实我知道,人活着,总要还一些东西。债是要还的,情更是要还的。二婶子等了四十年,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释然。那个小信封里的35块钱,对她来说,分量比金山还重。
村里的广播喇叭响起来,说是今年冬天可能会更冷。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暖的秋天,要说起冬天呢?但看着二婶子远去的背影,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想起了那个早晨,二婶子拎着饭盒走向高铁站的样子。那天早上其实挺冷的,她穿得不多,但走得很快,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寒冷。或许在她心里,早已迎来了一个四十年的暖春。
旁边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高铁票价公示表,风吹得它”啪啪”作响。二婶子去省城的单程票价是68块钱,来回就是136块。
比那35块钱多出了很多。
但我想,这笔账,在二婶子心里,一定是值得的。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