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生产队保管室的记忆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5-12 05:55 1

摘要:小时候,我家隶属于青龙大队十六生产小队。生产队的保管室是乡亲们常常集聚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打谷子、晒麦子、撕苞谷、拣红薯、分粮食、擦农具、喝酽茶,还顺便拉家常,扯散白,说荤色段子,就如一大家人,其乐融融。

小时候,我家隶属于青龙大队十六生产小队。生产队的保管室是乡亲们常常集聚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打谷子、晒麦子、撕苞谷、拣红薯、分粮食、擦农具、喝酽茶,还顺便拉家常,扯散白,说荤色段子,就如一大家人,其乐融融。

青砖灰瓦的保管室,坐落在村东头的打谷场边上,门前两棵老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头。夏天的时候,投下的阴凉能罩住大半个场院。屋顶上长着几丛倔强的瓦松,风一吹就轻轻地摇晃,像在跟路过的人打着招呼。那扇厚重的木门,永远挂着一把黄铜大锁,钥匙挂在保管员刘三爷的裤腰带上,他走起路来总是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在时刻警醒着乡亲们。

我七岁那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保管室里的模样。那天,母亲被派去晾晒新收的玉米,我像一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后头。在保管室门开着的当口,我趁机钻了进去,立刻被里头的气味扑了一个满怀,陈年的稻谷香,新麦的甜味,农药的刺鼻,还有铁器生锈的腥气,这些味道搅合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最鲜明的生产队的味道。

刘三爷是一个驼背,脊梁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好像稍一用力,他的脊梁就会咯嘣一声碎断。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他见我在屋里转悠,非但不赶我走,反而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冰糖塞给我。“小兔崽子,别碰粮囤啊。”他说这话时,眼睛带着笑,脸上的皱纹像晒干的枣子一样挤在一起。

保管室靠墙的一角,立着五个大粮囤,苇席围成的圆柱体足有两人那么高,顶上盖着尖锥形的稻草盖。西墙边堆着犁铧、锄头之类的农具,铁器表面都抹着一层防锈的黄油。最引人注目的是屋中央的那杆大秤,黑黝黝的秤杆有我的胳膊粗,铁秤砣沉得我两只手都拎不起来。后来我才知道,这杆秤称过分给每家每户的粮食,也称过那个时代的重量。

刘三爷当保管员,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大家都称他“刘包公”。有一回,生产队长的侄子偷抓了一把黑豆喂牲口,被他追着跑了半个村子。最出名的是“一粒玉米”的事。秋收时,他在场院上发现一粒玉米,硬是守着不让扫场,直到找到是从哪个粮囤缝隙里漏出来的为止。村里人说,刘三爷的眼睛是秤做的,心里装着一本明白账。

保管室最热闹的时候,要数分粮的时候。秋收过后,会计拨拉了三天的算盘,把各家的工分折算成粮食。那天,保管室前的槐树下早早就排起了长队,女人们挎着箩筐,男人们叼着烟袋,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空气中飘着新米的清香,混着汗味和旱烟味,发酵成一种奇特的、属于集体的气息。

“张建国家,二百八十六斤半!”队长扯着嗓子喊。会计扶扶老花镜,在皱巴巴的账本上划了一道杠。刘三爷从粮囤里舀出金黄的玉米,倒进秤盘时发出了沙沙的响声。秤杆高高翘起,他又抓回一小把,直到秤星不偏不倚地停在准星上。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杆秤,仿佛那不是铁打的,而是金子做的。

记得有一次分粮,李婶非说称给她的稻谷短了斤两。她叉着腰站在秤前,花白的头发丝里都冒着怒气。“我眼一没花二没瞎,明明看见秤尾巴往下沉了!”刘三爷不吭声,把稻谷倒回重新称了一遍,结果分毫不差。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也不嫌事多,不知谁说了一句“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心眼小”,李婶当场就红了眼圈。

这时老支书来了,他摸摸秤杆说:“这杆秤是公社化那年打的,称过救济粮,称过公粮,从来没差过分毫。”说着,他抓了一把自家的稻谷添进李婶袋里,“这不是补秤,而是添福。”人群里响起笑声,李婶抹着眼睛也笑了。那天我忽然明白,保管室称的不只是粮食,还有人心。

腊月里,保管室会变成“保险柜”。各家的自留地收完,不少人把暂时不吃的红薯、花生存在这里。刘三爷在墙上钉了一排木橛子,每家挂一个布袋子,袋口用红绳系着,绳结的花样各不相同。王奶奶的绳结最复杂,她说这是祖传的“吉祥扣”,能守住福气。有一回下了大雪,保管室的屋顶漏了,刘三爷连夜把粮食转移到了仓库,自己的棉被却淋成了水帘洞。

土地承包到户那年,保管室突然安静下来。粮囤渐渐空了,农具也被各家领了回去。那把黄铜大锁,挂在门上越来越久,直到有一天,刘三爷开锁时发现钥匙转不动了,原来是锁芯生了锈。他蹲在门槛上磨了半天钥匙,突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那天的夕阳特别红,照得他驼背上的补丁像一块块伤疤在闪耀。

最后一次见保管室热闹,是分生产队财产那天。老槐树下又排起了长队,这次分的是犁铧、簸箕这些“公家伙什”。会计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不过这次算的是折旧费。刘三爷依然管着钥匙,但再没人盯着他手里的那根秤杆。分到后来,就只剩一些破旧家什,他忽然说:“给我留个搪瓷缸吧,用了十几年了……”话没说完,就被一阵紧蹙的咳嗽打断了。

后来,那间保管室就成了堆放杂物的仓库。有一次我带孩子回到老家,指着褪色的门框说:“这里以前称过全生产队的口粮。”孩子摸着门上的裂痕问:“那杆公平秤呢?”我一愣,立刻就想起了老支书说的“添福秤”,想起了刘三爷磨钥匙的背影。风穿过空荡荡的屋梁,仿佛有人在轻轻拨动着算盘珠子。

再后来,保管室的钥匙交到了村委会,但刘三爷直到去世前,裤腰上还挂着那一把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下葬那天,钥匙和他一起入了土。有人说听见棺材落土时发出“当啷”一声响,不知是钥匙碰着了什么,还是风吹动了老槐树的枯枝。

那年秋天,村里最后那杆大秤被收进了民俗展览馆。标签上写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衡器”,没人知道它称过多少悲欢,也称过多少人心。我站在玻璃柜前,忽然清晰地记起那个午后,阳光穿过保管室的窗棂,照在浮动的小尘埃上,刘三爷往秤盘里添了一把粮食,说:“这回够福气了。”

保管室的窗台上永远摆着一个搪瓷缸,缸身上的红字“先进生产者”几个字已经褪了色。刘三爷用它喝了几十年的茶,在缸底积了厚厚一层茶垢。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换个新的,他摸着缸子说:“物件用久了就有灵性,知道主人的脾气。”后来我才明白,保管室于他也是如此。

实行责任制后的第一个春节,保管室破天荒地贴了春联。刘三爷自己写的:“一粒粮食千滴汗,万家忧乐在心头”。横批“仓廪实”三个字写得特别大,墨汁顺着纸纹洇开,像老树散开的根须。那天,他破例允许孩子们在保管室门前放鞭炮,飞溅的红纸屑落在那把生锈的大锁上,像是给它系了一条红围巾。

开春犁地时,村里的人突然发现,没人记得公家的犁铧放在哪了。大家不约而同来到保管室,却发现门锁着,刘三爷去县医院看病了。人们蹲在槐树下等着,有人说起三年自然灾害时,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队里把最后半袋玉米面分成了二十份。老支书当时说:“要饿一起饿,要活一起活。”这话像一颗种子,在很多人心里长成了树。

三爷回来时已是黄昏。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枝丫在地上投出了细密的网,仿佛要兜住那些正在消散的集体记忆。人们看见他瘦小的身影,从田间小路上慢慢挪过来,裤管上还沾着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道。

“都在呢?”他咳嗽着摸向腰间,才想起钥匙在女儿那里。有人递来半块砖头,他摇摇头,从窗台裂缝里抠出一把备用钥匙,这个秘密他守了三十年了。生锈的锁舌弹开时,发出了老牛反刍般的声响。

二十多把犁铧,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铁腥味混着防锈的桐油香扑面而来。刘三爷的手指抚过木把手上的编号,突然停在“7”号上:“这是1963年公社奖励的,犁尖还加了钢。”月光从瓦缝漏下来,照见铁器上“集体财产”的烙痕,字迹边缘已经模糊不清。

老支书突然蹲下身,从墙角稻草堆里翻出一个陶罐。掀开油纸,竟是半罐早已板结的化肥。“那年来得迟的几户,就是用它兑水浇的返青麦……”他的指甲缝里嵌着褐色的土,像埋着许多没说完的话。

人群中有抽泣声。李婶的儿子,现在已是种植大户,突然走到粮囤残骸前,抓起一把陈年的谷壳:“那年我娘病着,就是在这里领的救济粮……”谷壳从指缝间流下,在月光里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刘三爷最终没按工分簿分配农具。他取下墙上的麻绳,把二十把犁铧的把手两两系在一起。“搭伙用吧,”他嗓子哑得像生锈的秤砣相撞,“地分开了,节气还在一块儿呢。”

后来那些犁铧真的成了搭伙的见证。张家的牛配上了李家的犁,王家的把手上缠着赵家的红布条。开犁那天,二十挂犁铧在朝阳下排成了长龙,泥土翻起的浪花里,沉睡多年的草籽纷纷发了芽。

如今,那根分犁铧的麻绳,静静地躺在村史馆的玻璃柜里。标签上写着“二十世纪农业生产资料”,而当年系绳的老人说,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脐带,连着土地与人的血脉。

保管室的西山墙上有一道裂缝,年年扩大,像一条歪歪扭扭的蚯蚓爬在青砖上。刘三爷用黄泥糊过好几回,总敌不过雨水的冲刷。包产到户第三年,裂缝已经能塞进我的手掌。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粮囤张着大口,蛛网在秤钩上结成了纱帐。

那年冬天特别冷,保管室成了流浪猫的避难所。我常见刘三爷佝偻着背在墙角放食碗,冻裂的手背上沾着玉米面。有一次我撞见他对着猫说话:“吃吧,当年这屋里堆的粮食,养活过半个县呢。”猫儿蹭他的裤腿,那把黄铜钥匙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着。

春节前村里大扫除,年轻人要把保管室改建成棋牌室。刘三爷蹲在门槛上磨了整天镰刀,突然说:“梁上还有东西。”人们搭梯子查看,竟摸出一捆发黄的账本,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1972年的账页上,还粘着一粒干瘪的麦穗,轻轻一碰就碎了。

账本事件后,保管室突然有了新的用途。老支书带着几个老汉,把当年分粮用的簸箕、斗升都找了出来,在墙上钉了一排木楔子挂好。粮囤拆下来的苇席重新编过,成了讲述集体生产史的展板。最显眼的位置挂着那杆大秤,秤砣用红布包着,像裹着的一件圣物。

开馆那天,刘三爷翻出压箱底的蓝布衫。钥匙早交公了,可他别钥匙的裤腰带还系着。人们发现墙上多了一副毛笔字:“仓廪实而知礼节”,字迹虽然歪扭却富有力度。王奶奶的孙女偷偷告诉我,刘三爷练了半个月,写废的报纸摞起来就有秤砣那么高。

小学生们来参观时,最爱听“一粒玉米”的故事。有孩子问:“现在超市大米随便买,干嘛计较一粒?”刘三爷不答话,从兜里排出三粒种子,玉米、小麦和稻谷。阳光穿过他龟裂的指缝,在地上投下了颤动的光斑。

新世纪的那个春天,保管室终于成了文物保护点。县里来的专家说这是集体化时代的活化石,还给门框刷了新漆。刘三爷蹲在槐树下看他们忙活,忽然指着房梁说:“那儿原来搁着抗旱用的水龙带,1962年救过三百亩水稻。”专家们赶紧记下来,却写错了年份。

清明前后,当年插队的知青组团回来。他们在保管室门前合影,争论着谁偷吃过花生种,谁的工分总是垫底。穿红裙子的女企业家摸着墙上的划痕哭了,那下面歪歪扭扭刻着“1978年7月16日”,是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那天,刘三爷破例打开保管室,用公家的红纸给她包了一包喜糖。

刘三爷走得很突然。那天早上,他照例去保管室扫地,看见县里新换的铝合金门窗,愣了半晌。回家靠在藤椅上睡了,就再没有醒来。入殓时,他的女儿把黄铜钥匙放在他的手心,又轻轻取了出来,村里决定把钥匙放进展柜,让后人记住这把锁曾经守护过一个时代。

葬礼上来了许多陌生人。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对着遗像直磕头,原来是当年偷黑豆的队长侄子,现在已是建筑公司的老板。他捐钱重修了保管室屋顶,特意嘱咐保留瓦松:“三爷说过,这是保管室的眉毛,不能动。”

秋风起时,新收的稻谷直接进了各家粮仓。但总有老人习惯性地往保管室方向张望,仿佛还能听见刘三爷的铜钥匙在叮叮当当地响。王奶奶的曾孙女在作文里写道:“太婆说,以前全村人吃一锅饭,钥匙就挂在三太公腰上。”老师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一条波浪线,并批注着:“写出了历史最生动的细节”。

那年冬天我带孩子回村,保管室正在办“乡村记忆展”。电子屏上循环播放着老照片,可孩子们都围在实物展台前,生锈的锄头、磨亮的秤杆、发黄的工分簿。最受欢迎的是体验区,城里来的小朋友轮流扛扁担,小脸憋得通红也挑不起装满沙子的箩筐。

我在墙角发现了那个搪瓷缸,摆在“老物件捐赠榜”的第一位。缸底的茶垢还在,介绍牌上却写成了“七十年代典型茶具”。玻璃柜里的黄铜钥匙闪着冷光,标签注明“二十世纪农村权力的象征”,没人提起它曾经温暖地贴着某一个老人的体温。

走出门时,夕阳正斜照在门楣上。那副“仓廪实而知礼节”的对联褪成了淡粉色,倒是当年贴歪的“福”字还鲜红如初。风掠过打谷场上的荒草,恍惚间,又听见了沙沙的声响,不知是当年的稻谷在流淌,还是今日的野麦在摇头。

槐树老了,春天依旧在开花。雪白的花瓣飘进了保管室的窗洞,落在空置的秤盘上。一粒,两粒,渐渐堆成了小小的山丘。没有谁来称量它们的重量,就像没人能称出,一个时代在人心头留下的分量。(2025年4月26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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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吴联平,男,1970年出生,湖北巴东人,笔名巴山异人、喳西泰,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2012年开始陆续发表文学作品500余篇,出版散文集《守望乡土》《诗意贡水》《乡土是捧老娘土》《四季在山水间流淌》《凡尘烟火气》等5部、文艺评论集《潮评两岸阔》《星垂“评”野阔》两部、短篇报告文学集《岁月如歌》、时评文集《平心而论》。 在中国作家网连载长篇小说《贡水人家》。《诗意贡水》获湖北省恩施州第十四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

来源:小蔚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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