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国的白皮书,选择在司徒雷登业已离开南京、快到华盛顿、但是尚未到达的日子——八月五日发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美国侵略政策彻底失败的象征……”这篇评论文字出自毛泽东,毛的文字一贯尖锐犀利,直达要害,寥寥几句话,司徒雷登欲走欲留,左支右拙,张皇失措的尴尬处境
下面这段文字很多50岁以上的人都耳熟能详:
“美国的白皮书,选择在司徒雷登业已离开南京、快到华盛顿、但是尚未到达的日子——八月五日发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美国侵略政策彻底失败的象征……”这篇评论文字出自毛泽东,毛的文字一贯尖锐犀利,直达要害,寥寥几句话,司徒雷登欲走欲留,左支右拙,张皇失措的尴尬处境已经跃然纸上。
这篇评论名为《别了,司徒雷登》,写于1949年8月18日,距离10月1日开国大典不到两个月。此时三大战役已经完胜,解放军胜利渡江,国家大局已定,蒋介石政府除了溃逃别无出路,美国扶蒋反共的政策宣告彻底失败,之前出钱出枪,如今人财两失,时任美国驻华大使的司徒雷登是首当其冲的背锅侠,美国总统不满他,蒋氏政府不满他,这篇文章再补上一刀,他那时可算是四面楚歌,处境狼狈不堪。这篇文字让司徒雷登成了中国几乎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夹着公文包黯然离开的场景成为一道历史截面。
我也不例外,我上小学是“全国山河一片红”的七十年代,电台里90%的时间都在播放毛泽东的著作,还有学习这些著作的体会,《别了,司徒雷登》被反复播放,齐越(也许是夏青或者别的播音员)声如铜罄,宏亮清脆,抑扬顿挫中熔铸着激情,听得人心潮激越,开头这一段我几乎可以出口背诵了,官邸里那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身影成为那时我最熟悉的也是唯一的美国人。
二
再次知道司徒雷登这个名字,我已过中年。读到一本书《在华五十年》,方才得知,这位司徒雷登先生是赫赫有名的燕京大学的创始人。燕大也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成就。
燕大创办于1919年,撤销于1952年,存世时长只33年,资料显示,燕大30多年总共招生不足两万,却培养了许多顶尖人才,包括五十多个院士,其学术地位和北大清华比肩鼎立。诸多校友名闻天下,写《西行漫记》的斯诺执教新闻,民进创始人雷洁琼执教社会学、著名学者顾颉刚、钱穆等执教历史等,作家冰心、法大校长江平、社会学家费孝通、演员孙道临、外长黄华等都在这里就读。
冰心燕京大学毕业照
冰心
《在华五十年》是司徒雷登的回忆录,记载他在中国的经历。
司徒雷登出生于杭州,父亲是传教士,之后他承继父业。1919年他出任几家教会学校合并而成的大学校长,随即学校更名为燕京大学。为解决办学经费,司徒雷登在燕京大学任职期间,几乎每年都回美国去募钱,也为了选校址骑着毛驴走遍北京近郊。他自嘲:每次遇到乞丐,都会情不自禁地觉得我们同属丐帮,我们是兄弟。他从军阀陈树藩手中以六万银元买到了勺园故址土地(今北京大学校址),由美国建筑师亨利·墨菲(H.K.Murphy)负责校园规划设计,建筑群全部采用中国古典宫殿式样,内部使用功能方面则尽量采用当时最先进的设备:暖气、热水、抽水马桶、浴缸、饮水喷泉等等,从1921年到1926年,5年时间,建成了中国最美丽的大学校园,他还一手促成在燕京大学设立哈佛燕京学社,借力哈佛学术渠道和教育资源,提升燕大的办学水平。他倡导学术自由,聘请名家来校任教,短短几年,燕大声名鹊起。
燕大前后任职校长有多人,但是无论老师学生,说“校长”则专指司徒雷登。他是燕大的灵魂。
冰心曾经描述她和司徒雷登谈话:“每次的谈话里,都使我觉得他是兼有严父的沉静和慈母的温存。他款款地笑在你的对面或身边,两手叉握着放在膝上,用温和恳挚的目光看着你。你不先开口,他是不多说话的。他总是尽量地给你机会,让你倾吐你的来意,然后他用低柔的声音、诚挚的话语,来给你指导与慰安……”
冰心说:燕京大学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上千上万人的生、婚、病、死四件大事里,都短不了他。为婴儿施洗的是他,证婚的是他,丧礼主仪的也是他。你添了个孩子,害一场病,过一次生日,死一个亲人,第一封短简是他寄的,第一盆鲜花是他送的,第一个欢迎微笑,第一句真挚的慰语,都是从他而来的。”司徒雷登因此被称作“燕园之父”。
解放后,燕京大学部分院系拆分给北大,清华等校,校园则归属于北大,如今成为北大象征的“燕园”,其实是“那个中国最美丽学校”的燕京大学旧址。
三
在燕大学生眼里“温和”与“沉静”共存的校长,有他坚守内心的一面。他为燕大拟定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展现一个知识分子正直坚定的信念。
1931年九一八事变,中国抗日运动风起云涌。1934年,北京各校学生罢课,反对政府不抵抗政策,前往南京请愿,正在美国的司徒雷登赶回燕京大学,当天召开全校会议,他先沉默了两三分钟,然后开口:“我在上海下船,首先来问来接我的人,燕京的学生可来南京请愿了么?他们回答我说,燕京学生大部分都来了,我听了之后才放下心。如果燕京学生没有来请愿,那说明我办教育几十年完全失败了。”话音刚落,台下师生掌声雷动。
1937年,日本占领北平,一些学校南迁,司徒雷登力主他和燕京大学留守北京。很多学生一时不能到后方去,又不愿意就学在日伪学校,燕大成为他们的选择,七七事变之后的四年,燕京大学一直保持办学常态。直到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后,美日宣战,司徒雷登被日本人送进牢房,燕京大学也停摆。
《在华五十年》这样记述他被关押的三年八个月囚徒生活:“冬天,屋子里非常冷,一日三餐都需要在走廊里吃,而走廊也已经结冰,有时在吃饭的过程中,杯子里的水就结了冰。而到夏天,屋子由于狭窄变得炎热难忍。在冬天时,我们将所有衣服都穿上,能找到什么就套在身上什么。可到了夏天,我们几乎是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
四
后人评价司徒雷登,骨子里是一介书生,因缘际会卷入政治,最后成为政治牺牲品。
虽然后来司徒雷登被赋予美国对华策略失败的漫画式符号,其实在那之前,他和中国各方政治人物都有交集,包括蒋介石,张学良,李宗仁等国民党官员,也包括毛泽东、周恩来等共产党人。1945年9月,司徒雷登在重庆记述他和毛泽东见面的情景:“在人群中看到我时,毛泽东走了过来,他对我说,延安有许多燕大毕业的学生在工作,我微笑着回答他,希望他们没有给燕大丢脸。几天以后,毛泽东和周恩来邀请我和傅泾波共进午餐,年轻的学生在一旁端茶倒水......”
1946年,司徒雷登被任命驻华大使,和马歇尔一起试图调停国共冲突。然而事与愿违,国共谈判破裂,联合政府失败,短短三年时间,蒋氏王朝在经历经济崩溃,军事失败后,败走台湾。司徒雷登则留守南京,试图和新中国接触,燕大毕业的黄华当时是解放军南京外事办官员,负责和老校长洽商,司徒雷登透过他传递了回京看看燕大,和周恩来会面的请求,根据最近考证结论:毛泽东通过当时燕京校长陆志韦转告,司徒雷登可以以个人身份到北京参加燕大校庆,周恩来则通过黄华表示,欢迎他回燕大,有可能一唔。不料司徒雷登向美国政府请示此事,遭到拒绝,不允许他北上,更必须停止任何接触行动,直接返回华盛顿。迫不得已,8月2日司徒雷登飞离南京抵达冲绳美军基地。5日,美国发表言辞犀利的《白皮书》阐释对华政策,披露大量内部资料,试图以此撇清美国政府对华政策失误的责任。《白皮书》一经发表,各方反应强烈,毛泽东亲自为新华社撰写了五篇社论,批判白皮书,《别了,司徒雷登》是第二篇。司徒雷登狼狈不堪的样子由此被定格为“美国对华政策失败的符号”。
历史在这里拐弯了。
五
1949年之后的司徒雷登确实狼狈不堪。8月2日离开中国,途经冲绳、关岛、檀香山,10日到达华盛顿。迅即被美国国务院建议:“最好什么人都别见,最好能够隐居,” 他试图接触新中国的想法和美国现行政策相左,被下了“封口令”,其之后的言行要顺从政府的思路。连他在神学院的演讲也需要得到国务院审查和批准,他则只能面对批准的文稿照本宣科。
这样的日子仅仅三个月,司徒雷登在火车上突然中风,失去知觉。之后的五个月里,他始终躺在海军医院的特护病房,《在华五十年》写到:我这一辈子有两次不见天日,第一次是被日本人囚禁的三年半,第二次就是百病缠身。1952年,他辞去驻华大使职务,中风后偏瘫的他在轮椅和病榻上度过生命最后的13个年头。身边没有亲人相伴,他的妻子在他50岁时病逝于北京,唯一的儿子也不在身边。他的生活起居完全依赖从年轻时便追随在他身边的私人秘书傅泾波照料。住院时,傅泾波每天必到医院探望,出院后,把司徒雷登接到自己家里照料。后来,傅泾波在华盛顿买了房子,司徒雷登就在这个房子里和傅家一起生活。司徒雷登感叹:他就是我的儿子,伙伴,秘书和联络员。
在中美两国,他都不受欢迎,大病后的司徒雷登深居简出。晚年生活来源只有基督教高教联合理事会每月600美元退休金。1962年,司徒雷登去世。留下遗嘱,请傅泾波尽可能将他的骨灰葬回中国,最好葬在北大燕园他妻子的墓地旁。
实现司徒雷登的遗愿花费了傅家两代人的努力,从1973年中美关系解冻开始,傅泾波就衔接此事,有几次几乎可以促成了,但是功亏一篑,1988年,傅泾波去世。他的儿子傅履仁继续奔走,司徒雷登妻子下葬在燕大公墓的灵柩已经不知去向,傅履仁只得考虑其他安葬地点。2006年浙江省同意将杭州出生的司徒雷登葬在杭州。2008年,离开中国五十九年后, “是一个中国人更甚于是一个美国人”的司徒雷登骨灰,回到了他人生的起点。他的墓碑很简单,写着:
司徒雷登,
1876-1962,
燕京大学首任校长。
“历史的有些页码翻过去就翻过去了,有些页码却是永远翻不过去的,他无疑是属于后一种页码的,历史的深处自有他的位置”。傅国涌对司徒雷登的这句评价很客观,更很深刻。时光荏苒,尘埃慢慢降落,浮云飘散,司徒雷登褪去了外交官、传教士等各种身份符号,只剩下燕京大学伴随着这个对中国怀有深深情怀的老人。因为燕京大学,因为学校里那么出色的成长环境,因为“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的信念可以传承至久,于是,历史才提示我们,不应该忽略这个人,你可以在他的人生履历前面停留片刻,略加思索,然后继续前行。
《在华五十年》有多个翻译版本,我最喜爱杜智颖的翻译版,把司徒雷登回忆录作为副题,主书名改成了《原来他乡是故乡》。这个名字准确概括了司徒雷登这个人。很贴切,很诗意,很深情。
来源:孔夫子旧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