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年轻时候不觉得,如今想起来,那地方可真是偏僻,进出一趟都得翻好几座山,冬天尤其难熬。
我们老家在燕山深处,村子名叫“下湾村”,顾名思义,就是在一个山坳坳里头。
年轻时候不觉得,如今想起来,那地方可真是偏僻,进出一趟都得翻好几座山,冬天尤其难熬。
我今天要说的这个人,是我们村的张大爷,论辈分,我得管他叫声“张爷爷”,但他这人随和,村里大小都习惯喊他“张大爷”。
张大爷是个苦命人。年轻时娶了媳妇,生了个儿子叫石头。
本来日子过得也还算有奔头,可惜媳妇身子弱,生石头的时候落下了病根,没过几年就撒手去了。
张大爷一个人拉扯着石头长大,好不容易盼着石头娶了媳妇,在邻村成了家,想着能松口气了,哪知道石头两口子为了生计,没几年就去了南方打工,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趟。
于是,偌大的老屋里,又只剩下张大爷一个人,守着几亩薄田,还有屋后那片他亲手栽下的榆树林。
那年冬天,我记忆里头冷得出奇。雪下得也大,连着下了七八天,把整个下湾村都埋在了棉被底下似的,门都推不开。
村里各家各户的柴火都烧得紧俏,谁家的烟囱要是能冒出黑浓的炊烟,那就算是大户人家了。
张大爷家的柴火,大多是他秋天时一趟趟从山里背回来的。
他腿脚不算利索,每次都只能背一小捆,整个秋天下来,也就勉强够一个冬天烧。
那年雪大,他估摸着柴火可能有点悬,所以烧得格外仔细,灶膛里的火苗都恨不得让它多舔几下锅底。
就在那样一个雪把路都封死的午后,村口方向,跌跌撞撞地出现了两个人影。
“我爷,你看,那是啥?”
我那时候还是个半大小子,眼神好,指着远处对正在院子里扫雪的爷爷说。
爷爷眯着眼瞅了半天,摇摇头:“看不真切,许是哪个村子走亲戚的吧,这鬼天气,能别出门就别出门了。”
那两个人影越来越近,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挪。
等他们走到村头的老槐树下,我们才看清楚,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背着个看不出颜色的大包袱,女的怀里紧紧抱着个什么东西,两个人脸上都冻得发紫,嘴唇干裂,身上的单薄衣裳裹着雪,看着就让人打哆嗦。
“像是外地人。”
爷爷嘀咕了一句。
那时候村里人虽然穷,但都还淳朴。
见他们那副模样,村头几家灯亮的人家,都有人探出头来看。
可一看他们那身行头,还有那明显不是本地的口音,大多又都缩了回去。年景不好,谁家都没有余粮剩柴啊。
这对年轻夫妇在村口站了一会儿,男的似乎想开口求助,但嘴唇哆嗦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女的怀里抱着的东西动了动,传来了几声微弱的、像小猫似的哭声。原来是个孩子!
这下,连我都觉得心里头发紧。这么冷的天,大人都受不了,别说个奶娃子了。
他们开始一家家地敲门,或者说,是朝着有烟囱冒烟的人家门口挪。
“大娘,行行好,给口热水喝吧,孩子快不行了……”男的操着一口浓重又陌生的口音,声音沙哑。
回应他的,大多是沉默,或者是隔着门板传来的叹息声:“唉,这年头太乱了,实在没法子啊。”
一连问了好几家,都没人开门。那女的眼泪已经冻在了睫毛上,怀里的孩子哭声也越来越弱。
男的脸上满是绝望,他扶着媳妇,两个人靠在一家人院墙的避风处,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就在这时候,张大爷家的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
张大爷探出半个身子,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眉头也锁着。
他瞅了瞅那对夫妇,又瞅了瞅那女的怀里。
“娃……娃咋了?”张大爷开口了,声音有点闷。
那男的一听有人搭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几步抢到张大爷门口,“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大爷,求求您,救救俺们孩子吧!俺们从关外逃荒过来的,走了快一个月了,吃的没了,孩子发烧,眼看就不行了……求您给口热乎的,让娃暖和暖和……”
张大爷沉默了,他院子里柴火垛就在屋檐下,虽然不多,但码得整整齐齐,那是他的命根子啊。
我们这些邻居都远远看着,心里也替张大爷捏把汗。
这年头,谁家的柴火不是省了又省?给了别人,自家这个冬天咋过?
张大爷又看了一眼那女的怀里,那孩子的小脸已经憋得发青了。
他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进来吧。先进屋,屋里……屋里暖和点。”
他把门拉开大些,那男的赶紧扶着媳妇进了院子。
张大爷把他们领进了他那简陋的土坯房,屋子不大,靠墙一个大土炕,炕上铺着些旧棉絮。
他赶紧往灶膛里又添了几根粗壮的柴火,原本不大的火苗一下子旺了起来,屋里渐渐有了些暖意。
“把娃放炕上,盖严实点。”张大爷指了指炕头。
那女的哆哆嗦嗦地把孩子放在炕上,解开裹在外面的破布,里面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丫头,也就一两岁的样子,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
张大爷又转身去了外屋,没一会儿,端来一碗滚烫的苞谷面糊糊,上面还飘着几点油星子——那是他过年才舍得吃的猪油。
“先给娃喂点热乎的,能吃多少吃多少。”
那年轻夫妇俩眼圈都红了,男的又要跪下,被张大爷一把拉住:“快别这样,救人要紧。娃叫啥名?”
“还没……还没来得及取大名,俺们就叫她……叫她‘暖暖’,盼着她能暖和过来。”
那女的哽咽着说。
张大爷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往灶膛里添柴。
那火烧得旺旺的,屋里很快就暖意融融了。
小暖暖喝了点热糊糊,又被裹在旧棉被里,小脸似乎缓和了一些。
那对夫妇看着张大爷,千恩万谢的话说了一箩筐。男的说他们姓赵,从北边遭了灾,一路逃荒过来的,想去南边投亲,没想到走到这儿,盘缠用尽,孩子又病了。
张大爷只是摆摆手,说:“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先挺过眼前这一关再说。”
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还在下。这对赵姓夫妇是肯定走不了了。
张大爷也没说啥,晚饭的时候,他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拿了出来,掺和着苞谷面,给他们烙了几张饼,又煮了一锅萝卜汤。
“大爷,这……这俺们咋受得起啊!”赵家男人捧着饼,手都在抖。
“吃吧,吃饱了才有劲儿。”张大爷自己啃着窝头,把饼都让给了他们。
那一夜,赵家夫妇就和孩子睡在张大爷的热炕上。
张大爷自己则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靠着墙,迷迷糊糊地打盹,时不时还要起来给灶里添柴,生怕火灭了,炕冷了,孩子再受寒。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但积雪更厚了,路依旧不好走。
小暖暖的烧退了一些,精神也好了不少,能在娘怀里咿咿呀呀地出声了。
赵家夫妇执意要走,说不能再给大爷添麻烦了。
张大爷看看外面的天,又看看他们单薄的衣裳,皱着眉头说:“你们这样走,能走到哪儿去?柴火带了吗?”
赵家男人低下头,满脸羞愧:“不瞒大爷,俺们……俺们一块柴火都没有了。”
张大爷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屋檐下,看着自己那垛并不算大的柴火,眼神里全是挣扎。
那是他一个冬天的指望啊。
村里早起的人,隔着窗户都看见了这一幕。
有人小声议论:“这张老蔫儿,不会真要把柴火给他们吧?他自家咋办?”
就在大家的注视下,张大爷咬了咬牙,拿起柴刀和绳子,从柴火垛里挑拣出那些相对干爽、耐烧的木柴,一捆一捆地码好,然后用扁担挑了起来,足足一大担!
“这些,你们带上路上烧,山里冷,没火可不行。”张大爷把扁担递给赵家男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赵家男人看着那担柴火,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他“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这次张大爷没能拉住。他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红了。
“大爷,您这是救了俺们一家三口的命啊!这份恩情,俺们永世不忘!只要俺们还有一口气,将来定当报答!”
“快起来,快起来!”张大爷扶起他,“说这些干啥。路上慢点,照顾好娃。”
他甚至还从自己过冬的粮食里,匀出了一小袋苞谷面,让他们带着。
赵家夫妇走了,一步三回头,那担柴火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沉重,也格外温暖。
张大爷站在村口,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才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默默地回了家。
他家的柴火,一下子少了一大半,那个冬天,张大爷过得比往年都要艰难。
为了省柴,他经常是天不黑就钻进冰冷的被窝,灶膛里的火,也只是在做饭的时候才敢烧得旺一点。夜里冷得睡不着,就只能裹紧被子硬挺着。
村里人有说他傻的,也有佩服他仁义的。我爷爷就常说:“老张这人,心善。善心人,老天爷不会亏待他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那对赵姓夫妇,像是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再也没有了音讯。
张大爷也从没跟人提起过想要他们报答什么。他依旧过着自己清贫而孤寂的日子。
石头和他媳妇,在外面打工,刚开始几年还寄些钱回来,后来听说在外面生了孩子,花销大了,寄回来的钱也少了,人也回来的少了。
张大爷嘴上不说,但我们看得出来,他心里是想儿孙的。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我也长大成人,离开了下湾村,到城里工作安了家。
张大爷也更老了,背驼得更厉害,走路也颤巍巍的。
他那几亩薄田,渐渐有些种不动了,屋后的榆树林,也被他陆续砍了当柴烧,剩下的不多了。
村里对他们这些孤寡老人,也有些照顾,但毕竟有限。
张大爷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清苦。
有时候我回老家,去看望他,给他带些吃的用的,他总是摆着手说:“不用不用,我这儿啥都有,你好好的就行。”
有一年,张大爷病了,挺严重,躺在炕上起不来。
石头两口子倒是从外地赶回来了,但厂里催得紧,伺候了没几天,留下点钱,又匆匆忙忙走了。
张大爷的病,时好时坏,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村里邻居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但也都有自己的家事。
那段日子,张大爷瘦得不成样子,眼神也有些黯淡。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叹着气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讨人嫌了……”
我听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就在大家都觉得张大爷可能熬不过那个冬天的时候,村里突然来了一辆小轿车。
这在当时的下湾村,可是稀罕玩意儿。
车子在村口停下,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看着约莫四十来岁,文质彬彬的,手里还提着不少礼品。
他逢人就打听:“请问,村里是不是有位叫张……张什么的……老大爷?十几年前,他曾经救过一对逃荒的夫妇,还送了他们一担柴火……”
他说得不是很清楚,但“一担柴火”这几个字,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还有印象。
有人就把他领到了张大爷家。
中年男人一进屋,看到躺在炕上,形容枯槁的张大爷,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把东西往地上一放,几步抢到炕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哽咽:“张大爷!真的是您!我……我是赵暖暖的父亲啊!我叫赵宏生,您还记得吗?那年冬天,要不是您那一担救命的柴火,我们一家三口,早就冻死在路上了!”
张大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他努力地回想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很模糊。
“柴火……你是……那个小女娃的爹?”
张大爷的声音微弱。
“是啊,大爷!是暖暖的爹!”赵宏生连连点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这些年,我们一家人一直都在找您!当年留下的话,我们一刻也不敢忘啊!”
原来,当年赵家夫妇离开后,靠着张大爷给的柴火和粮食,总算撑着到了南方亲戚家。
后来他们凭着勤劳的双手,慢慢站稳了脚跟,做起了小生意,日子越过越好。
他们一直没有忘记张大爷的恩情,也一直想回来报答,但早年间通讯不便,下湾村又偏僻,他们几次回乡打探,都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找到准确的地址和人。
这次,是他们的女儿赵暖暖,也就是当年那个差点冻死的小女婴,如今已经大学毕业,在一家报社工作。
她一直听父母念叨着这位救命恩人,就利用工作的便利,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下湾村,找到了张大爷。
赵宏生在张大爷的炕前,详细地说了这些年的经历,说了他们一家对张大爷的无尽感激。
张大爷听着,原本黯淡的眼神里,渐渐有了光彩。他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赵宏生的头,就像当年摸小暖暖的头一样。
“好……好……你们都好好的,比啥都强……”张大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赵宏生看到张大爷病得这么重,身边又无人精心照料,当即就决定,要把张大爷接到城里去治病,去他家养老。
“大爷,您跟我们走吧!我们给您治病,我们伺候您!当年您救了我们全家,现在,该轮到我们报答您了!”
赵宏生的语气坚决。
张大爷起初不肯,他说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您说的这是啥话!”赵宏生急了,“您对我们有再生之恩,我们孝敬您是天经地义的!您要是不跟我们走,我们两口子,还有暖暖,这辈子良心都难安啊!”
在赵宏生的再三恳求和村里人的劝说下,张大爷最终点了点头。
赵宏生雷厉风行,马上联系了城里的医院,安排好了床位。
没过几天,他就亲自开车,小心翼翼地把张大爷接走了。
张大爷这一走,在下湾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说,真是善有善报,老张当年的一担柴火,换来了晚年的依靠啊。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张大爷到了城里赵宏生家,赵家一家人对他比对亲生父母还好。
给他请了最好的医生,赵宏生的妻子和女儿暖暖轮流在医院照顾。
张大爷的病,在精心治疗和调理下,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很多,人也精神了。
出院后,赵宏生专门给张大爷收拾出一个向阳的房间,一日三餐,都先问过张大爷的口味。
暖暖那丫头,更是贴心得像个亲孙女,下班回来就陪张大爷说话,给他读报,周末还推着轮椅带他去公园散心。
石头两口子也去看过几次,看到父亲被照顾得这么好,既感激又惭愧。
张大爷在赵家,一住就是好几年。他脸上的笑容多了,人也胖了些,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孤苦伶仃、愁眉苦脸的老头了。
赵宏生一家,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充满孝心的晚年。
我后来也去城里看过张大爷一次。
那是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张大爷穿着干净的衣裳,坐在沙发上,旁边赵暖暖正给他削苹果。
看到我,张大爷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好,都好!宏生这孩子,还有暖暖,对我太好了,比亲生的都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赵宏生和妻子就站在旁边,脸上也露着欣慰的笑容。
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种超越血缘的亲情,那种因善良而结下的深厚缘分。
张大爷最终是在赵家安详离世的,享年八十有六。
据说他走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很平静。
赵宏生一家,按照亲生父亲的规格,给他操办了后事。
下葬那天,赵宏生和暖暖哭得像泪人一样。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想起张大爷从自己那救命的柴火垛里,毅然挑出那一担柴火的背影。
那一刻的善良,或许只是他本性中的一次自然流露,但他没想到,这份善意,竟会在十几年后,以如此温暖的方式,回馈到他自己的生命里。
爷爷说得对,善心人,老天爷是不会亏待他的。那一担柴火的情谊,不仅仅温暖了一个濒临绝境的家庭,更守护了一个善良老人孤独的晚年,也给我们这些后辈,上了一堂最生动、最深刻的人生课。
人活一世,多行善举,不求回报,但善意的种子一旦播下,总会在不经意间,开出最美的花。
来源:她在丛中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