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从欧亚草原的考古发现看殷商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

360影视 日韩动漫 2025-05-14 01:39 4

摘要:到目前为止,在殷商文化遗址尚未发现明确的与弓有关的实物遗存,然而甲骨文中与弓形有关的字符表明,至少有一部分弓属于上下弓臂不对称的反曲复合弓。根据辛塔什塔文化的相关考古发现,可将殷商文化的反曲复合弓复原为上弓臂相较于下弓臂更长也更粗壮,且配有勾状弓弭的卷梢弓。这

摘要:到目前为止,在殷商文化遗址尚未发现明确的与弓有关的实物遗存,然而甲骨文中与弓形有关的字符表明,至少有一部分弓属于上下弓臂不对称的反曲复合弓。根据辛塔什塔文化的相关考古发现,可将殷商文化的反曲复合弓复原为上弓臂相较于下弓臂更长也更粗壮,且配有勾状弓弭的卷梢弓。这种仅通过上弓臂增加整弓强度的设计,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节省下弓臂所占用的空间,适合车战和马车上的狩猎活动。殷商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可能间接地源自辛塔什塔文化,并且很有可能作为车载装备之一种,与马车一道自草原传入中原。在欧亚草原上,辛塔什塔文化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对斯基泰式弓产生了影响。而殷商文化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在中原文化区的进一步发展,尚无明确的线索可寻。

青铜时代以来,青铜材料的广泛应用使武器装备的性能得到了质的提升,从而改变了战争的形态,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社会的发展。在这些武器装备当中,作为远射兵器之一的弓箭占有非常特殊和重要的地位。在我国青铜时代发展巅峰的殷商文化遗址中,青铜箭镞已有大量出土,然而弓乃至弓的片段或配件,却因有机材质腐朽而尚未得见[1]。虽然如此,但是甲骨文中与弓形有关的字符使探讨商代弓的形制及相关问题成为可能。在甲骨文中,弓符均呈多段的弯曲状,这说明商代已经存在反曲复合弓[2]。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弓形字符中上下弓臂呈不对称形,具体表现为上弓臂的弓梢处较下弓臂多出一道斜划,这在未上弦的弛弓(图一,1~4)和上弦的张弓上均有所反映(图一,5~12)。本文将概述弓的力学原理,在此基础上根据欧亚草原的考古发现,研究殷商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的形制[3],并结合其他材料讨论这种弓的用途及源流问题。

图一 甲骨文中的弓形

1 ~12.《甲骨文合集》32631、3338、26915、34268、 26907、8867、3075、940、3297、5788、5740、2477

一、弓的力学原理

按照材质的不同,弓主要分为单体弓和复合弓两种。单体弓的弓体由同种材质构成,弹性较小,多为直拉弓[4];复合弓的弓体由竹、木、筋、角等多种材质构成,弹性较大,多为反曲弓[5]。按照形制的不同,弓又可分为上下弓臂等长的对称形弓和不等长的不对称形弓。

不同种类的弓,工作原理相同,即开弓时,“弓臂形变而产生弹性力,上下弓臂的弹性力分别沿着弓弦作用于钩弦手。根据力的合成原理,上下弓臂的两个弹性力可以形成一个合力……这个合力在开弓时作用于钩弦手,在箭发射时作用于箭,成为箭发射的动力”[6]。根据这个原理,射箭活动对弓的最基本的要求是,撒弦时箭巢(弓弦上的搭箭点)向箭台(握把上的搭箭点)的运动轨迹呈一条直线而非曲线,即在弓臂回弹的形变过程中,箭与弓的两个接触点(箭巢、箭台)之间的连线始终是一条直线而非曲线,如此箭才能平稳地向前飞出。正是因为如此,每一张弓的箭台与箭巢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不可改变。不同形制的弓,为了使弓力平衡,往往根据自身的特点采用不同的设计。

对称形弓,如现代射箭运动使用的反曲弓(图二,1),弓体由等长的上下弓臂及握把组成,握把位于弓体正中央,箭台位于弓把上方,弓弦上的箭巢和握把上方的箭台相对应,位于弓弦二分之一位置的偏上部位。由于箭台和箭巢并不处于弓的中心位置,“发射时弓的弹性力作用线与弓的几何中心不相重合,为了使弓处于平衡状态,在上下弓臂的结构力学性能方面,要求有一定的区别和调整,即要求上弓臂的刚度比下弓臂略小一些”[7]。如此,“运动员在对箭巢位置施力时可使上下弓臂末端在X及Y方向上产生相等的位移,从而保证了在箭发射阶段,箭巢处在等量位移中心,保证了在Y方向上不产生位移,只在X方向上产生位移和推力”[8]。清代反曲复合弓亦是如此(图二,2),“因为弓把位于弓体的中间,手握住弓把后,箭总搭在弓把偏上的位置。这样如平放箭体,箭括就不处在弓弦中点,因此上下两片弓臂发出的力量也不会相等,从而影响命中目标的准确性”[9],仪德刚等通过对聚元号弓箭制作的调查发现,工匠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制作弓体时注意使其中的一片弓的弓力稍小一些,做成后开弓调试。先找到弦的中间点,拉开弓弦,观察两个弦垫哪一个先离弦,先离弦者定为上弓(使用时在上端的弓臂),然后把发箭点上移一些部位即可”[10]。

图二 现代反曲弓、清弓与和弓

1. 现代反曲弓 2.清弓 3.和弓

不对称形弓,如日本和弓(图二,3),为最大程度增强威力,其长度通常在2米以上,“以221厘米为基准,允许依据射手的身高有若干的调整”,如此巨型之弓势必会给射手带来诸多不便,因此其“握处部分是从上端开始三分之二的地方”[11],以节省握把以下的空间。由于和弓的上弓臂弹力力臂大于下弓臂,需要通过各种手段加强上弓臂的强度,从而使上下弓臂作用于箭上的力量均衡。

以上实例很好地说明了弓的力学原理,可资讨论殷商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

二、欧亚草原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

由于未见与弓有关的实物遗存,我们可根据欧亚草原青铜时代遗址的考古发现,考察殷商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的形制[12]。欧亚草原上可确认为反曲复合弓的实物遗存,目前仅见于南乌拉尔地区的太阳-2(СолнцеII)墓地11号塚1号墓(Z11M1)、斯捷普诺耶(Степное)墓地4号塚13号墓(Z4M13),均属于辛塔什塔文化(синташтинская культура)[13]。

太阳-2墓地位于俄罗斯车里雅宾斯克州瓦尔纳地区的太阳村附近。Z11由2座墓葬构成,其中M1大体呈南北向,长约280、宽约200、深约150厘米,距墓底高约70厘米的木椁盖板顶部发现一副完整的狗骨架。该墓早期曾遭到过严重破坏,墓底仅存部分人骨,牛、马、羊头骨、腿骨,雁翅骨,少量陶片,2件铜鱼钩,另有1件角质遗物(Z11M1:1),简报编写者А.В.叶皮马霍夫敏锐地指出其很有可能系复合弓的弓弭[14]。Z11M1:1整体呈钩状,一面为扁平的底座,底面修磨出一道纵向浅凹槽,凹槽中部钻一圆形深孔,器长7.2、宽2.7、厚3.2厘米。该器表面打磨光滑,钩内缘位置一侧面有一道深度达0.3~0.5厘米的磨损痕迹(图三[15],3)。

图三 辛塔什塔文化与弓有关的角质遗物

1、2、4、5.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1、3、2、4 3.太阳-2墓地Z11M1:1

斯捷普诺耶墓地位于车里雅宾斯克州普拉斯托夫斯基地区的斯捷普诺耶村附近。Z4M13系Z4内最大的1座墓葬,南北向,长315、宽200、深250厘米,距墓底高100~130厘米的木椁盖板顶部发现有包括整狗在内的殉牲骨骼。该墓早期曾遭到过破坏,盗洞打穿椁盖板,但未在墓底留下痕迹,据推测彼时椁盖板尚未塌陷。两位墓主,年龄在9岁左右,均左侧身屈肢,头向北,盆骨以上遭到扰乱,骨盆及以下仍保持解剖学位置。随葬品包括4件陶罐,1件钉齿马镳,动物距骨,银串珠,13件角、石镞,另有4件角质遗物(Z4M13:1~4),被认为很有可能与弓有关[16]。Z4M13:1,位于墓底东南,墓主乙腿部,形制与太阳-2墓地Z11M1:1相似,唯底面凹槽上的深孔呈方形,器长7、宽2.7、厚3.5厘米。该器表面打磨光滑,钩内缘位置一侧面有一道深度达0.3~0.5厘米的磨损痕迹,底板的一端磨损出一凹缺(图三,1)。Z4M13:2,位于墓底东南部,靠近东墓壁,距Z4M13:1约130厘米,整体呈长条状,背面为纵向凹槽,正面两端及中部各出一道横脊,间隔出2道横向凹槽,器长4、宽1.9、厚1.6厘米。该器表面打磨光滑,横脊之间的凹槽有因使用造成的磨光现象,且其中一道凹槽的磨光程度大于另一道凹槽(图三,4)。Z4M13:3、4,并列位于墓底西部,靠近墓室西壁,二者形制相似,呈中空的圆锥状,尖端均穿一孔。前者长6.9、底部内径1.9~2、壁厚0.1、空腔深5.5、尖端穿孔直径0.6厘米。该器表面粗糙,不见人工打磨痕迹(图三,2)。后者长11.8、底部内径1.9~2、壁厚0.1、空腔深6.9、尖端穿孔直径0.6厘米。该器表面粗糙,不见人工打磨痕迹(图三,5)。值得注意的是,Z4M13:3、4出土时紧密并列,尖端冲向墓室西壁,附近散乱分布有7件角镞及3件石镞。

鉴于这两批遗物的重要性,2010年А.Г.别尔谢涅夫、А.В.叶皮马霍夫和Д.Г.兹达诺维奇撰文对其进行了详细报道,并据此讨论和复原了辛塔什塔文化的弓。

根据别尔谢涅夫和叶皮马霍夫的复原方案,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1为上弓臂的弓弭,Z4M13:3、4为下弓臂的弓弭,Z4M13:2为弓体中部的箭台。他们认为上弓弭承受弓弦的力量比较大,因此刚性地固定在木质弓臂上;下弓弭受力较弱,因此并非刚性地固定在木质弓臂上;下弓弭可能需要经常更换,因此Z4M13中共出土了2件,且均未经精细修磨;箭台因箭杆的摩擦而有抛光现象[17](图四[18],1)。

图四 辛塔什塔文化弓的复原 1. 别尔谢涅夫、叶皮马霍夫方案 2.兹达诺维奇方案 3. 塞米扬方案一 4.塞米扬方案二

兹达诺维奇则认为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出土了2张弓,分别以位于墓室西部的Z4M13:3、4和墓室东部的Z4M13:1、2为代表。根据他的复原方案,Z4M13:3、4为一张对称形弓的上、下弓弭。而材质相同、制作技术和风格统一的Z4M13:1、2为另一张不对称形弓的上、下弓弭。Z4M13:2为下弓弭,弛弓和张弓时弓弦绑缚其上,由Z4M13:2背面凹槽的弧度判断,下弓臂的弓梢粗1.6~1.8厘米;Z4M13:1为上弓弭,张弓时弓弦套挂其上,由Z4M13:1的宽度判断,上弓臂应粗于下弓臂。值得指出的是,兹达诺维奇认为这种不对称形弓细弱的下弓臂应更长,而粗壮的上弓臂应更短[19](图四,2)。

2021年,И.А.塞米扬等利用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的材料,再次对辛塔什塔文化的弓进行了复原,并根据此次及之前的各种方案复制了不同形制的弓[20],且进行了试射[21]。

由于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内除了Z4M13:1~4之外,未见其他可用于贴合在弓臂上的骨、角片,塞米扬等认定此弓为单体弓,遂以经干燥处理之后的榆木作为主要材料对其进行了复制。根据别尔谢涅夫和叶皮马霍夫的方案,塞米扬等制作的单体弓长182厘米,拉力32.66千克(图四,1)。试射后的结论是,上弓弭较大的重量使弓体不平衡,发射时的震动导致了上弓臂的断裂。根据兹达诺维奇的方案,塞米扬等制作的单体弓长180厘米,拉力29.48千克(图四,2)。试射后的结论是,下弓弭提高了作用于下弓臂的效率,但上弓弭仍然导致弓体不平衡。鉴于此,塞米扬等提出了第三种复原方案:Z4M13:1位于上弓臂的偏上部位,在撒弦后弓弦脱离上弓弭时起阻尼作用;Z4M13:2位于弓把上方,作为箭台;Z4M13:3(或Z4M13:4)作为下弓弭。复制的弓长182厘米,拉力31.75千克(图四,3)。试射后的结论是,固定在上弓臂上部的Z4M13:1阻碍了上弓臂的弯曲。继而,塞米扬等又提出了第四种复原方案。他们认为,Z4M13:1的重量远远大于Z4M13:3(或Z4M13:4)的重量,因此可将前者作为下弓弭,后者作为上弓弭,同时增加上弓臂的长度以保持平衡,而Z4M13:2作为箭台。复制的弓长187厘米,拉力29.03千克(图四,4)。试射的结果“显示出该弓具有较高的品质”。值得指出的是,塞米扬等认为Z4M13:2的上、下两个凹槽用于搭箭射击不同距离的目标—下方凹槽用于射击20米以内的目标,上方凹槽用于射击更远的目标。

在我们看来,以上四种复原方案均存在不合理之处。

首先,以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为例看弓配件的构成。我们认为,Z4M13:3、4器壁过于单薄(厚仅0.1厘米),不足以承受张弓时的力量,且其末端的穿孔直径较小(仅0.6厘米),不足以容纳弓弦,因此不是弓的配件。该墓中与弓有关的仅有制作技术和风格统一,且与Z4M13:3、4全然不同的Z4M13:1、2。

其次,看Z4M13:2的配置。我们认为,Z4M13:2横脊之间的上、下两道凹槽为用于搭箭射击不同距离的目标,不确。这是因为如上文所述,箭台上的搭箭点是固定的,不可任意改变。Z4M13:2横脊之间的两道凹槽磨损程度不一,这与张弓时弓弭的受力特点相符—张弓时,弓弦受到弓臂弧向而非平行向的张力,故绑缚弓弦的两道凹槽受力大小必然不同,因此Z4M13:2很有可能是用来绑缚弓弦的弓弭(图五,2)。

图五 辛塔什塔文化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的复原

1. 太阳-2墓地Z11M1 2.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

图六 亚述与波斯的卷梢三角弓

1. 亚述卷梢三角弓 2.波斯卷梢三角弓

再次,看Z4M13:1的配置。我们赞同别尔谢涅夫、叶皮马霍夫和兹达诺维奇的看法,即Z4M13:1系上弓弭而非下弓弭(详下),但他们将其复原为钩首朝上,这与磨损痕迹所显示的张弓时钩缘的受力方向不符(图三,1;图四,1、2)。我们认为,Z4M13:1钩首应朝下,弓弦套挂于勾内缘,并经过弓弭底板的上部抵住弓梢(这种装弦方式与后来亚述以及波斯式鸟首状弓弭的卷梢三角弓相似)[22](图六[23],1、2),这样弓弭底板的上沿受力最大,因此Z4M13:1的该处位置有因磨损而形成的凹缺(图三,1;图五,2)。值得指出的是,别尔谢涅夫和叶皮马霍夫注意到了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1与太阳-2墓地Z11M1:1钩内缘均在一侧面有磨损—弓臂朝前、钩首向上时前者磨损在左,后者磨损在右(图三,1、3),据此他们认为前者的使用者为右利手(左手持弓,右手拉弦),后者的使用者为左利手(右手持弓,左手拉弦)。但按照我们的理解,钩首朝下,拉弓时上弓弭的外侧受力大,那么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1的使用者为右利手(图五,2),太阳-2墓地Z11M1:1的使用者为左利手(图五,1)。

如此看来,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1、2所代表的应是一种上、下弓弭形制、大小均存在很大差异的不对称形弓。兹达诺维奇和塞米扬等都注意到了上、下弓弭重量不等对弓体平衡性造成的影响。兹达诺维奇认为装配有Z4M13:1的上弓臂更粗壮,装配有Z4M13:2的下弓臂更细弱,他的解决办法是将下弓臂增长;塞米扬认为Z4M13:1的重量远远大于Z4M13:3(或Z4M13:4)的重量,他的解决办法是将前者作为下弓弭,后者作为上弓弭,同时增加上弓臂的长度[24]。实际上,他们的做法均仅是为了解决不对称形弓的重心不平衡问题,而非为了解决射箭时上下弓臂的作用力不平衡问题。根据上述弓的力学原理,我们将配有宽大弓弭(Z4M13:1)的上弓臂复原为粗壮且长,将配有窄小弓弭(Z4M13:2)的下弓臂复原为细弱且短。虽然此时上下弓臂的长度和强度不一,由此导致弓的重心偏上,但以弓把为支点、以上下弓臂为力臂的杠杆作用,抵消了射箭时上下弓臂不平衡的作用力(图五,2)。

最后需要讨论的是,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太阳-2墓地Z11M1所出是单体弓还是复合弓。塞米扬等根据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未见可用于贴合在弓臂上的较长的骨片或角片,认为该墓所出为单体弓。但需要指出的是,用于贴合在复合弓弓臂上的材料除了骨质的鹿角之外,更常见的是角质化蛋白质的牛角,后者不易保存,因此不能排除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所出为复合弓。我们注意到,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1、太阳-2墓地Z11M1:1钩内缘磨损的痕迹与底板间的夹角较小,二者大体平行(图三,1、3),这说明张弓射箭时弓弭及弓弭下的弓梢受到水平略偏下的力,即张弓时弓臂弯曲成大体水平的状态。由于人臂展的限制,这种状态仅有短弓才能达到。为了保持一定的战斗力,尤其是能够发射装配有青铜镞的较重的箭[25],这种短弓只能是反曲复合弓(图五)。

综上所述,太阳-2墓地Z11M1、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所出是一种上弓弭呈钩状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这与甲骨文所表现的弓形非常相似(图一、图五)。宽大的弓弭决定了上弓臂相较于下弓臂更加粗壮且更长,殷商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的形制显然也应该如此。

三、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的用途

辛塔什塔文化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沉重的钩状弓弭的设计,除了便于勾挂弓弦之外[26],显然是为了在撒弦时将其较大的势能转化为箭的动能。同时,宽大的弓弭也决定了该侧弓臂较另一侧弓臂更加粗壮也更长,该侧弓臂的强度也由此更大,这无疑也相应地增加了整弓的强度。那么问题是,为何只通过增强一侧弓臂而不是同时增强两侧弓臂来增加整弓的强度?解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确,这种弓增强的是上弓臂还是下弓臂。

虽然斯捷普诺耶墓地、太阳-2墓地的材料无法解决该问题,但是后代遗址中屡见不对称形弓较长一侧弓臂在上的实例。比如洋海墓地ⅢM18的卷梢弓[27](图七,1、2),民丰县北东汉墓[28]、尼雅遗址95MNlM8[29](图七,3、4)、哈萨克斯坦沙尔达林阿克托别-2(Актобе-2)遗址匈奴墓[30]的翘梢弓(图七,5、6[31]),出土时均长臂在上(相对于墓主)。因此我们认为辛塔什塔文化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亦是长弓臂在上。如是,问题可归结为为何仅通过上弓臂增加整弓的强度。

图七 洋海、尼雅、阿克托别-2出土不对称形弓

1、2. 洋海 3、4.尼雅 5、6.阿克托别-2

在后世上下弓臂不等长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中,以斯基泰式卷梢短弓的形制与斯捷普诺耶墓地、太阳-2墓地所出最为相似[32]。其中保存较好的标本如洋海墓地ⅢM68:1、ⅢM15:6、ⅢM16:7、ⅢM18:6、ⅢM22:5等(图八[33]),出土时弓臂仍保持张弓状态,但经历两千多年已有所变形—下弓臂的形变量较大,上弓臂的形变量较小,这说明较长的上弓臂的强度大于较短的下弓臂的强度。对于这种弓的用途,虽然缺乏直接的文献记载,但很多古代作家都在作品当中提及斯基泰人在马背上的精湛射术[34]。在同等长度的情况下,下臂较短的不对称形弓显然比对称形弓更适合在马背上使用(图九[35]),因此我们推测,斯基泰式不对称形弓专为骑射设计。换言之,不对称形弓仅通过上弓臂增加整弓强度的做法,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节省下弓臂所占用的空间—辛塔什塔文化和殷商文化的不对称形弓亦应如此。

图八 洋海墓地出土斯基泰式不对称形卷梢反曲复合弓

1. ⅢM68:1 2.ⅢM15:6 3.ⅢM16:7 4.ⅢM18:6 5. ⅢM22:5

图九 基泰阿泰王银币

虽然辛塔什塔文化和殷商文化人群是否掌握骑马术尚存在争议,但可以明确的是,此时弓箭已开始用于车战或马车上的狩猎活动。辛塔什塔(Синташта)[36]、石库-5(Каменный Амбар-5)[37]等遗址发现了马车与箭镞共出的墓葬,而在殷墟遗址更是发现了箭镞出于马车上的实例,如大司空M175车马坑除了2件弓形器以及刀、锛等工具之外,在车厢右侧还发现了2簇铜镞和1簇骨镞[38](图一〇),这说明弓箭系车载装备之一种[39]。考虑到车厢围栏具有一定高度[40],尤其是弓形器所显示的包括御人在内的乘车者腰间安全绳的存在[41],车辆上的射箭活动必然对弓的灵巧性有所要求,我们认为辛塔什塔文化和殷商文化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专门用于车战或马车上的狩猎活动。当然,也并不排除其用于骑射的可能性。甲骨文中有“王其逐鹿……王车……”(《合集》40146)、“逐射”(《合补》10321),以及“多马呼射”(《合集》27942)的记录,应该就是这类活动的真实写照。

图一〇 大司空M175车马坑 1、2. 弓形器 3、4.铜镞 5.骨镞

四、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的起源

在欧亚大陆范围内,目前最早的复合弓见于贝加尔地区公元前三千纪的谢洛沃文化(серовская культура)[42],此后复合弓以及被认为可能属于弓弭的复合弓配件,在早于和晚于辛塔什塔文化的青铜时代遗址中大量出现,比如西西伯利亚森林-草原地带属于克罗多沃文化(кротовская культура)的索普卡-2(Сопка-2)墓地[43],属于萨穆西文化(самусьская культура)的克罗哈列夫卡-1(Крохалевка-1)遗址[44],属于安德罗诺沃文化北方变体的克罗哈列夫卡-13墓地[45]、库捷里卡(Куделька)遗址[46],以及属于青铜时代末期“后安德罗诺沃文化”阶段的丘得山(Чудская гора)遗址[47]、叶洛夫卡遗址(Еловка)[48]等(图一一[49])。但这些材料并不能确认是否属于不对称形弓,且带有弦槽的片状弓弭与斯捷普诺耶墓地Z4M13:1、太阳-2墓地Z11M1:1的钩状弓弭在形制上迥然有别,很有可能代表了草原北部边缘的地方性传统。

图一一 西西伯利亚森林-草原地带的弓弭

1、2. 克罗哈列夫卡-13 3、9、10~12.索普卡-2 4、7. 丘得山 5.克罗哈列夫卡-1 6.库捷里卡 8.叶洛夫卡

鉴于斯捷普诺耶墓地、太阳-2墓地所出的不对称性反曲复合弓系欧亚大陆目前仅见的年代早于殷商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同时由于这种弓在形制上的独特性和特定用途,我们认为殷商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间接地源自辛塔什塔文化,并且很有可能作为车载装备之一,与马车一道自草原传入中原[50]。

在草原地带,辛塔什塔文化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很有可能对斯基泰式卷梢弓产生了影响,从洋海墓地出土的实物看,其已传播到了新疆东部地区的吐鲁番盆地。而殷商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在中原文化区的进一步发展,受限于考古材料,尚无明确的线索可寻。但如果仅从南方楚墓中保存较好的弓的实物来看[51],不对称形卷梢反曲复合弓的传统显然并未得到延续。

公元前一千纪中期在欧亚大陆的北方地区出现了一种较为成熟的配有片状弓弭的翘梢弓[52],成为后来匈奴、突厥、蒙古等“中央亚细亚式”反曲复合弓的祖型[53]。在这些反曲复合弓当中,屡见上下弓弭不等长者,如哈萨克斯坦沙尔达林的阿克托别-2(图七,6)、俄罗斯阿尔泰共和国的艾基干河口(Усть Эдиган)[54]、蒙古戈壁阿尔泰盟的希尔基斯特霍洛伊(Хиргист Хоолой)[55]等匈奴墓所出(图一二[56]),均暗示了不对称形弓的存在,但其与辛塔什塔文化、斯基泰文化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的关系,尚待进一步研究。

图一二 “中央亚细亚式”复合弓

1. 艾基干河口 2、3.希尔基斯特霍洛伊

五、结论

斯捷普诺耶墓地、太阳-2墓地的考古发现表明,辛塔什塔文化存在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其形制为上弓弭较大,卷曲呈钩状,上弓臂粗壮且较长;下弓弭较小,平直状,下弓臂细弱且较短。殷商文化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的形制应与其相似。辛塔什塔文化和殷商文化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设计的根本目的是增加弓的强度,同时节省弓的下部空间,其很有可能用于车战或马车上的狩猎活动。殷商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可能间接地源自辛塔什塔文化,并且很有可能作为车载装备之一,与马车一道自草原传入中原。在草原地带,辛塔什塔文化的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对后来的斯基泰式卷梢弓产生了影响。殷商不对称形反曲复合弓在中原文化区的进一步发展,受限于考古材料,目前尚无明确的线索可寻。

向上滑动阅读注释:

[1]a.石璋如.殷墟最近之重要考古发现——附论小屯地层[J].中国考古学报,1947(2).b.石璋如.小屯殷代的成套兵器——附殷代的策[C]∥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二本).台北:“国立中央研究院”,1950:19-84.1936年,小屯M20出土了2件状似弓弭的玉器,石璋如先生认为系弓弭,但对该类遗物的性质学术界尚存较大争议。

[2]杨泓.中国古兵器论丛[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259-316.

[3]王鹏.中国青铜时代的欧亚草原背景[J].读书.2020(10).

[4]直拉弓的特点是,弛弓状态下,弓臂的形变较小。

[5]反曲弓的特点是,弛弓状态下,弓臂向与弓弦相对的方向强烈弯曲。

[6]中国国家体育总局.射箭[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2001:168.

[7]同[6].

[8]同[6]:168,169.

[9]仪德刚.中国传统箭矢制作及使用中的力学知识[C]∥多视野下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研究—第十届国际中国科学史会议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249.

[10]同[9].

[11]内藤敬.轻松学弓道[M].北京:人民体育出版社,2006:52.

[12]同[3].

[13]关于辛塔什塔文化,见王鹏.周原遗址青铜轮牙马车与东西方文化交流[J].考古,2019(2).

[14]Епимахов А.В. Курганный могильник Солнце II: некрополь укрепленного поселения Устье эпохи средней бронзы[C]∥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археологии и этнографии Южного Урала. Челябинск: Каменный пояс,1996:22-42. 

[15]取自Берсенев А.Г., Епимахов А.В., Зданович Д.Г. Синташтинский лук: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е материалы и варианты реконструкции[C]∥Аркаим -Синташта: древнее наследие Южного Урала,Ч.(1). Челябинск: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ЧелГУ, 2010:82-95. 

[16]同[15].

[17]同[15].

[18]Семьян И.А., Бакас С. Экспериментально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е версий реконструкции составного лука синташтин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C]∥Древние и традиционные культуры во взаимодействии со средой обитания:проблемы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реконструкции. Челябинск: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ЧелГУ, 2021:212-218..

[19]同[15].

[20]Семьян И.А., Бакас С. Проект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ого эксперимента по реконструкции составного лука синташтин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 эпохи бронзы из могильника Степное[J].Поволжская археология,2021,(3).

[21]同[18].

[22]a.Paul Collins.Assyrian Palace Sculptures[M].London,British Museum:2009:132-133.b.林梅村.轴心时代的波斯与中国:张骞通西域前的丝绸之路[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21:160-161.

[23]a.同[22]a.b.同[22].b.文中图六,1取自a;图六,2取自b。

[24]a同[15].b.同[18].

[25]辛塔什塔文化墓葬中出土的青铜镞平均重量为20克,见a.Епимахов А.В. Некоторые вопросы реконструкции параметров синташтинского дистанционного вооружения (методический аспект)[J].Челябинский гуманитарий, 2011(3).整箭的重量可达180克,见b.同[20].c.同[18].

[26]为了保持弓的弹力,反曲弓在闲置时不上弦,仅在使用时上弦。

[27]吐鲁番市文物局,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吐鲁番学研究院,吐鲁番博物馆.新疆洋海墓地[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

[28]a.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新疆民丰县北大沙漠中古遗址墓葬区东汉合葬墓清理简报[J].文物,1960(4). 

b.Никоноров В.П., Худяков Ю.С. "Свистящие стрелы" Маодуня и "Марсов меч" Аттилы: Военное дело азиатских хунну и европейских гуннов[M].СПб.: 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е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 2004:194.

[29]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新疆民丰县尼雅遗址95MNl号墓地M8发掘简报[J].文物,2000(1).值得指出的是,简报线图显示该弓虽是上弦状态,但应为弛弓。

[30]Максимова А.Г., Мерщиев М.С., Вайнберг Б.И., Левина Л.М. Древности Чардары[M].Алма-Ата: Наука КазССР, 1968:74.

[31]同[30].

[32]关于斯基泰式的卷梢短弓见Черненко Е.В. Скифские лучники[M].Киев: Наукова думка, 1981:7-22.

[33]同[27].

[34]同[32]:3-4.

[35]同[32].

[36]Генинг В.Ф., Зданович Г.Б., Генинг В.В. Синташта: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е памятники арийских племен, Часть 1[M].Челябинск: Южно-Уральское книж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1992.

[37]Епимахов А.В. Ранние комплексные общества севера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Евразии (по материалам могильника Каменный Амбар-5), Книга 1[M].Челябинск: Челябинский дом печати, 2005.

[38]马得志,周永珍,张云鹏.一九五三年安阳大司空村发掘报告[J].考古学报,1955(9).

[39]杨泓.中国古兵器论丛[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7:272.

[40]同[39]:112-132.

[41]王鹏.关于弓形器的用途和定名问题[J].南方文物, 2021(5).

[42]Окладников А.П. Неолит и бронзовый век Прибайкалья: историко-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о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е[M].М.-Л.: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Н СССР,1950:219-229. 

[43]Молодин В.И., Гришин А.И. Памятник Сопка-2 на реке Оми(Том 4)[M].Новосибирск:ИАЭТ СО РАН,2016:252-255.

[44]Молодин В.И., Глушков И.Г. Самусьская культура в Верхнем Приобье[M].Новосибирск: Наука,1989:49.

[45]Троицкая Т.Н., Сумин В.А., Адамов А.А. Древности кудряшовского бора: Крохалевка-13,комплекс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х памятников[M].Новосибирск: Ярус,2012:59.

[46]Зах В.А. Эпоха бронзы Присалаирья (по материалам Изылинского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ого микрорайона)[M]. Новосибирск: Наука,1997:47.

[47]Косарев М.Ф. Бронзовый век Западной Сибири[M].М.: Наука,1981:143.

[48]同[47]:158.

[49]a.同[45].b.同[43]:254.c.同[47].d.同[44].e.同[46].f.同[47]:158.图一一,1、2取自a;3、9、10~12取自b;4、7取自c;5取自d;6取自e;8取自f。

[50]王鹏.周原遗址青铜轮牙马车与东西文化交流[J].考古, 2019(2).

[51]例如江陵天星观楚墓、包山楚墓、荆门左冢楚墓、长沙楚墓。a.湖北省荆州地区博物馆.江陵天星观1号楚墓[J].考古学报,1982(1).b.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c.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荆门市博物馆.荆门左冢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d.见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长沙发掘报告[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

[52]其中年代较早的见于石板墓文化、杨郎文化、玉皇庙文化等,见a.Цыбиктаров А.Д. Культура плиточных могил Монголии и Забайкалья[M].Улан-Удэ: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Бурятского госуниверситета,1998:255.b.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宁夏固原杨郎青铜文化墓地[J].考古学报,1993(1).c.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军都山墓地——玉皇庙[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1346.

[53]同[42].关于“中央亚细亚式”复合弓见此文献。

[54]a.Худяков Ю.С., Скобелев С.Г., Мороз М.В.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в долинах рек Ороктой и Эдиган в 1988 году[C]∥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на Катуни. Новосибирск: Наука,1990:95-150.b.王素清.评介《1988年奥罗科多河谷和艾基干河谷考古调查》[J].内蒙古文物考古,1994(1):6.

[55]Худяков Ю.С., Цэвээндорж Д. Новые находки хуннских луков в Гобийском Алтае[C]∥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е,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ие и антропологически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в Монголии. Новосибирск: Наука, 1990:126-131.

[56]a.同[54].b.同[55].1取自a;2、3取自b。

作者:王鹏(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边疆考古研究中心)

原文刊于:《考古与文物》2025年第4期

责编:韩翰 昭晣

来源:中国考古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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