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曹老师今天特意穿了件深蓝色的中山装,这是他十五年前买的,只在儿子结婚和学校大检查时穿过。衣服的左袖口有个不太明显的补丁,是老伴缝的,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来。
曹老师今天特意穿了件深蓝色的中山装,这是他十五年前买的,只在儿子结婚和学校大检查时穿过。衣服的左袖口有个不太明显的补丁,是老伴缝的,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来。
今天是他在大岭小学的最后一天。
七点刚过,他就站在教室门口,像过去四十年的每一天一样。
门口的水泥地上有个坑,去年夏天大雨把屋檐冲断时砸出来的。曹老师习惯性地绕过去,那个动作已经成了肌肉记忆。
“曹老师早!”吴小海扛着扫帚从操场边跑过来,他爸是曹老师八七年教过的学生。
“慢点跑,地上滑。”曹老师说完才想起,后天他就不需要提醒任何人了。
教室的墙角贴着几片口香糖,已经变成灰褐色,像是石头的一部分了。
他从前口袋摸出粉笔,习惯性地掰成两半。粉笔总是不够用,一支能当两支,这是他四十年来不变的习惯。现在学校有了电子白板,但他们班的还没修好,送修的师傅说零件得从县城调,结果都拖了一个学期。
“听说今天来了好多人?”文印室的小赵探头问道。
“两百多人吧,村里通知的。”曹老师揉揉眼睛,他今天戴了平时不戴的老花镜。
“不是吧,咱们村才多少人啊?”
“外村的也来了,听说昨天就住进了村委会。”
“你看看,多大场面。”小赵拍拍他的肩,“我都羡慕。”
其实曹老师心里没底。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他就是个普通的乡村教师,教了四十年的数学和科学,没什么特别的。
中午放学后,他去办公室收拾东西。
角落里有个旧笔筒,是九二年一个学生用铝罐做的,上面还能看到”北冰洋”三个字。曹老师把它装进纸箱,又放回桌上。想了想,从里面拿出几支圆珠笔,只留下一支秃了的红笔。这是他第一年教书时买的,三十多年前就不出墨了,但他一直舍不得丢。
门口的晒谷场上已经聚了一大群人。有些人扛着锄头,像是刚从地里赶来。还有人骑着摩托车,小孩子坐在后座上,满脸都是灰。
“那不是老周吗?”曹老师眯着眼睛看着远处一个驼背的老人。“他不是在广州吗?”
“回来了,前天的车。”教导主任说,“你那一届的学生,有几十个都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曹老师摇摇头,把玻璃杯塞进箱子。杯子上有道裂痕,是去年冬天教室暖气坏了,水结冰撑的。
“你说呢?”教导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出去吧,再不去,李书记该着急了。”
晒谷场上的人比曹老师想象的还要多。
他认出了很多学生,有的已经四五十岁了,但他还记得他们小时候的样子。
人群分开一条路,曹老师慢慢走过去,感觉像是走在一条时光隧道里。每一张脸,都是他生命中的一段故事。他记得教一年级时,总要弯腰才能看清学生的作业。几十年过去,现在得仰头才能看清那些高个子的脸。
村支书李大山拿着话筒站在前面。他五十岁出头,是曹老师教过的学生,八二年那届。那时候李大山家里穷,连书本费都交不起,曹老师偷偷帮他付了一学期的钱。
“感谢大家来参加曹老师的退休仪式。”李大山的声音有点抖,“曹老师在我们大岭教了四十年书,教过的学生有800多人。这些年,有270多个学生考上了大学,37个研究生,还有8个博士。”
曹老师听着这些数字,觉得很陌生。他从来没有数过这些。对他来说,每一个孩子都是独立的个体,不是数字。
“我们今天来,是想向曹老师表达我们的感谢。”李大山说,“是他把我们带出大山,给了我们不一样的人生。”
人群中有人开始抹眼泪。
曹老师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堵住了。他平时讲课的声音很大,能让最后一排的学生也听得清清楚楚。但现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阵风吹过,晒谷场上的柿子树沙沙作响。树上还挂着几个小青柿子,要到十月才能变红。曹老师想起他常常在这棵树下为学生补课,点着煤油灯,一讲就是几个小时。
“大岭的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
其实他们早就输了。但曹老师不愿意承认。
远处的山头上,几根电线杆歪歪扭扭地立着。那是二零零零年才通电的地方,在此之前,曹老师都是用蜡烛备课。冬天的晚上,他把蜡烛放在墨水瓶下面,一边取暖一边批改作业。
他的眼睛就是那时候近视的。
“曹老师,来,给你。”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走过来,递给他一个信封。
曹老师接过信封,愣了一下。信封上没写名字,只画了一颗星星。那是他的习惯,批改优秀作业时,会在作业本上画一颗星星。
“这是什么?”他问。
男孩笑了笑,跑开了。
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红色的卡片。卡片上写着:“曹老师,谢谢您的四十年。”
署名是:“您的学生们”。
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到村委会领取您的礼物。”
曹老师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喜欢这种场面,太正式,太严肃,不像他平时的生活。他习惯了简单的告别,像每天下午放学一样,说声”明天见”就好。
村委会的院子里,摆着一张长桌。桌子上放着一个大盒子。
“我看看是什么。”曹老师嘀咕道。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相册。
第一页是一张黄色的老照片,八十年代初拍的,那是他刚来大岭时的样子。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衬衫,站在教室门口。照片的背景是泥砖墙,上面爬满了爬山虎。
照片下面写着:“1982年,曹老师28岁,刚来大岭小学。”
他翻到第二页,是他带着学生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的照片。那是八五年的秋天,学校刚装了大喇叭,可以放音乐了。
第三页是他和学生一起种树的照片。那是九零年代初,曹老师带着高年级学生在校园北面种下了一排松树。现在那些松树已经有两层楼高了。
接下来的每一页,都是他教书生涯中的一个片段。有些照片他记得,有些已经忘了。但每一张都在提醒他,他的生命曾经和这些孩子们的生命紧密相连。
最后一页是一张空白的纸,上面只写着:“曹老师,我们和您一起写下最后一页。”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几百个名字。有些字迹稚嫩,有些已经很成熟。那是他教过的所有学生的签名。
曹老师的手在颤抖。他小心地摸着那些名字,仿佛在抚摸那些孩子的脸。
“还有一个信封。”李大山说,递给他一个白色的信封。
这个信封比较大,有些沉。曹老师拆开它,里面是一叠照片和一张银行卡。
照片上是一栋新房子,两层小楼,白墙红瓦,很漂亮。
“这是什么?”曹老师问,声音有些发颤。
“这是您的新家。”李大山说,“您的学生们一起给您买的。房子在县城,离医院和商场都很近。银行卡里有五十万,是大家凑的养老钱。”
曹老师呆住了。
五十万,对一个乡村教师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他的退休金每月只有两千多,这辈子积蓄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万。
“我…我不能收。”他结结巴巴地说,“太多了。”
“老师,您不收,我们就没地方交作业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是曹老师八十年代教过的学生,现在在省城开了个小厂。
“就是,您要是不收,我们这些学生就太没面子了。”另一个女人说,她是九十年代曹老师教过的,现在是县医院的护士长。
“您看,我们都长大了,有能力了,您就让我们尽一点心意吧。”
曹老师看着眼前这些曾经的孩子,现在都是中年人了,有的头发已经花白。他们的眼睛里,仍然有当年坐在课桌前的那种真诚。
“好吧,我收下。”他最终说,声音里满是哽咽,“但房子太贵重了,我…”
“老师,您就别推辞了。”李大山说,“这是我们的心意。您看,这些年,您教了我们知识,教会我们做人,却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您的房子还是二十年前的土坯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您的工资大部分都用来给贫困学生买书本和文具了。”
曹老师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师,您知道吗,我们都记得您说过的话。”李大山继续说,“您说过,知识改变命运。我们当时不懂,后来才明白,是您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我只是做了一个老师应该做的。”曹老师轻声说。
“不,您做的远不止这些。”李大山说,声音有些激动,“九八年山洪,您背着三个孩子趟过齐腰深的水;零三年非典,您坚持给留守儿童上课;零八年大雪封山,您走了十公里山路,就为了给几个孩子辅导功课…”
曹老师摇摇头:“那些事,都过去了。”
“对我们来说,永远不会过去。”李大山说,“您是我们的启蒙老师,是我们人生的引路人。”
天色渐晚,晒谷场的人群慢慢散去。曹老师和几个老学生坐在柿子树下,聊着过去的事情。
“记得吗,老师,那次我考试作弊,您罚我抄课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笑着说,他是曹老师最早的一批学生,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
“我记得。”曹老师点点头,“你抄了三天,手都肿了。”
“是啊,我到现在都记得那课文的内容。”老人笑道,“《春》,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老师,记得我吗?”一个中年妇女问,“我是九六年毕业的,叫张小芳。”
曹老师眯着眼睛看了看:“记得,你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成绩很好,但总爱偷偷看小人书。”
张小芳惊讶地睁大眼睛:“您还记得这个?”
“当然记得。”曹老师笑了,“我还记得我和你做了个约定,你期末考试如果进步,我就给你买一本《西游记》的连环画。”
“对,我考砸了,就差两分。”张小芳说,眼中泛起泪光,“但您还是买了给我。我到现在还保存着那本书。”
“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努力。”曹老师说,“分数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学会了努力。”
夜色渐深,天空中挂满了星星。这是大山里的夜晚,没有城市的灯光污染,星星格外明亮。
曹老师抬头看着星空,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
“这是什么,老师?”李大山问。
“我的星星本。”曹老师说,打开本子,里面贴满了小星星贴纸,每个星星旁边都写着一个名字和日期。
“这是我这些年记录的每一个让我感动的学生。”他解释道,“每当有学生做了让我感动的事情,我就在本子上贴一颗星星。”
李大山好奇地翻看着,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曹老师,您这里有我的名字?”
“是的,1985年3月15日,那天下大雨,你背着生病的同学王小明走了三公里路去卫生室。”曹老师说,眼中闪烁着光芒,“那天你才10岁。”
李大山愣住了:“您…您还记得这事?”
“当然记得。”曹老师说,“教书这么多年,我最大的收获不是教了多少知识,而是见证了你们的成长。每一个孩子都是一颗种子,我只是浇了点水,施了点肥,你们自己长成了参天大树。”
夜色中,曹老师的脸上满是满足。四十年的坚守,不是为了这一天的回报,而是为了那些在他眼前成长的生命。
三天后,曹老师搬进了新家。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初秋的阳光洒在新房子的院子里。院子不大,但种了几棵果树,还有一小块菜地,和他在大岭的老房子很像。
“曹老师,这是钥匙。”李大山递给他一串钥匙,“房子的家具电器都配好了,您看看还缺什么。”
曹老师环顾四周,这个两层小楼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宽敞明亮的客厅,干净整洁的厨房,舒适的卧室,还有一个专门的书房。
“太好了,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他说,声音有些哽咽。
“老师,您还没看到最特别的呢。”李大山神秘地说,领着他上了二楼。
在二楼的走廊尽头,有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书桌和一块小黑板。
“这是…”曹老师疑惑地问。
“这是您的’小教室’。”李大山笑着解释,“我们知道您退休了也闲不住,肯定还想教书。这里可以给附近的孩子补课。”
曹老师走进房间,抚摸着黑板,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四十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付出,真的值得。
他站在窗前,看着远处连绵的山脉。那里有他教过的八百多个孩子,有他度过的四十个春秋。
“谢谢你们。”他轻声说,不知道是对着窗外的山,还是对着那些已经长大的孩子。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也照在他放在窗台上的那本”星星本”上。
本子的最后一页,他新贴了一颗大大的金色星星。
星星旁边,写着:“2022年9月1日,全村人。”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天过去。
曹老师的”小教室”里,总是坐满了孩子。有些是他以前学生的孩子,有些是附近新搬来的家庭的孩子。
他仍然像过去四十年一样,认真地讲解每一个知识点,耐心地解答每一个问题。
只是现在,他不再需要为了省电而关掉一半的灯;不再需要把粉笔掰成两半;也不再需要在寒冬里跋涉十几里山路去学生家里家访。
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关心每一个孩子的成长。
每当有孩子做了让他感动的事情,他仍然会在本子上贴一颗星星。只是这本新的”星星本”,是李大山专门从城里买的,封面上印着”心怀星辰”四个字。
退休了,但曹老师的故事仍在继续。
就像他常说的那句话:“教育不是灌输知识,而是点燃火种。”
他点燃的火种,正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传递。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特别的信。信是从北京寄来的,落款是”您的学生小明”。
信中说,小明现在已经是北京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他要把曹老师的事迹和教育理念带给更多的孩子。
“曹老师,您的精神将激励更多的教育工作者。教育的力量,不应该被山川阻隔,应该像阳光一样,照耀每一个角落。”
曹老师读完信,轻轻地把它放进抽屉里。那里已经有了很多类似的信,都是他的学生们寄来的。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他的小菜园里。他种的青菜长势喜人,这是他退休后的新爱好。
“种菜和教书,其实很像。”他常这样对来访的学生说,“都需要耐心和爱心,都需要等待和希望。”
而他的希望,已经在八百多个孩子的生命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