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时村支书拍着我们的肩膀说:"好好干,为咱曹家村争气!"那是个连自行车都少见的年代,全村人用一辆拖拉机把我们送到了县城征兵站。
命运交叉道
"邱厂长?真是您啊!"小区门口,赵根生摘下保安帽,眼里闪烁着惊讶与复杂的光。
我怔住了,瞅着眼前这个晒得黝黑的中年人,一时想不起来。
他苦笑着,"赵根生啊,咱老家曹家村的,当年工兵连一起扛过枪的。"
那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一九七九年初春,我和赵根生是同村入伍的知青。那时候刚结束"文革",百废待兴,家家户户还在用粮本买粮,用煤油灯照明。
我们村里有十几个年轻人争着去当兵,最后就选了我和赵根生。
当时村支书拍着我们的肩膀说:"好好干,为咱曹家村争气!"那是个连自行车都少见的年代,全村人用一辆拖拉机把我们送到了县城征兵站。
部队是在东北,我至今记得下火车那天,寒风刺骨,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赵根生比我壮实,他是村里有名的"铁臂膀",扛麻袋从来不带喘气的。我则读过高中,写得一手好字,还能算账,在村里小有名气。
新兵训练时,赵根生吃苦耐劳,五公里武装越野总是第一名。他力气大,打起架来不要命,连里人称"拼命三郎"。
有一次,连队野外训练,突遇山洪,赵根生二话不说,跳进湍急的河水里救出了被困的通讯员。连长当着全连表扬他:"咱部队就需要这样的好兵!"
我则做事认真,写得一手好字,常替连长起草报告,被指派当了文书。每到周末,战友们都围着收音机听《东方红》牌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联播》和《戏曲联唱》,我就负责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黑板报。
那时的部队伙食虽然简单,却比村里好多了。我们经常能吃到白面馒头和猪肉炖粉条,逢年过节还能分到几块糖果。赵根生常说:"当兵这几年,可比在村里跟着生产队刨地过得舒坦多了!"
赵根生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他手特别巧,什么坏了都能修。营房的水龙头漏水了,他几下就修好;老式电风扇不转了,他摆弄两下又能呼呼转起来。
那三年的军旅生活,我和赵根生同吃一锅饭,同睡一个通铺,一起在边防线上站岗放哨,一起在操场上挥汗如雨,一起哼着《团结就是力量》进行军事训练。
我俩还曾约定,退伍后一起去大城市闯一番事业。那时候的理想很简单,能有一份稳定工作,娶个媳妇,生个胖小子,就算是人生圆满了。
八二年复员时,国家政策是可以选择回乡务农或者进工厂。赵根生的父亲那年得了重病,需要有人照顾老家的一亩三分地,他不得不选择回乡务农。
而我,因为有点文化,被分配去了县机械厂当了技术员。分别那天,我和赵根生在火车站喝了一碗二两白酒,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老邱,咱们是过命的交情,今后无论谁有难处,另一个都得拉一把,这是军人的承诺!"
彼时,谁能想到,我们的人生会像两条渐行渐远的轨道,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初到机械厂,我住的是集体宿舍,六个人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里,冬天睡觉时,窗户上结起厚厚的冰花。厂里的食堂只有大白菜、萝卜和土豆,荤腥难得一见。
那时厂里有个老师傅叫顾福成,是上海来的知识分子,文革时被下放到这里。他看我勤快好学,就带我学技术。每天下班后,我都跟着他加班加点,学习机械设计和工艺流程。
"小邱啊,一个人要想有出息,就得比别人多付出十倍的努力。"顾师傅常这么对我说。那几年,我省下了买糖果的钱,订了《机械设计》和《工程技术》两份杂志,垫在枕头底下,每晚睡前都要看上几页。
八五年,我被提拔为技术科科员,有了自己的一张办公桌和一把转椅,还分了一间筒子楼的小房子,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衣柜。我娶了厂里缝纫车间的女工杜丽娟,她比我小两岁,勤快能干,还会用缝纫机给我做衬衫。
就在这年冬天,我在厂门口看见了赵根生。他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战友,而是一个满脸沧桑的农民。
原来赵根生回乡务农后,赶上农村大包干,本以为日子会好起来,谁知他爹的病越来越重,家里欠下了不少债。加上连年自然灾害,庄稼欠收,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来县城找工作。
"老邱,帮帮我吧,给我在厂里找个活干。"赵根生拍着胸脯说,"啥活我都行,就是想挣个稳定工资。我媳妇还怀着孩子呢。"
我二话没说,把他安排进了车间当普工。那时候厂里正在扩建,需要不少人手。赵根生干活麻利,很快就得到了班组长的赏识。
谁知好景不长,赵根生和厂长顾福成闹了矛盾。顾福成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看不起赵根生这样的农民工,处处刁难。有一次车间集体加班,赵根生因为媳妇临产请假被拒,他一气之下和顾福成顶了嘴。
"你算老几?跟我摆什么老兵架子!"顾福成当着全车间的人骂道,"就你这没文化的泥腿子,在我这儿就得老老实实听话,不然滚蛋!"
赵根生脾气向来直,当场就扔下扳手,"邱江涛,我走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咱宁当保安也不受这气!"
我怎么劝都不行,赵根生铁了心要走。他走的那天,我送了他五十块钱,那时候可是一个多月的工资啊。他硬是不肯要,最后我塞进他兜里,他红着眼眶说:"老邱,你的心意我记下了,等我翻身了,一定加倍还你!"
就这样,我们又失去了联系。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大潮来临,我们厂像许多国企一样,开始走下坡路。工人发不出工资,设备老化,产品卖不出去。顾福成厂长被调走了,留下一个烂摊子。
那时我已经是技术科副科长,凭着这些年攒下的几项专利和对市场的了解,我向上级部门提出承包濒临倒闭的厂子。
县里领导一开始不同意:"小邱啊,这厂子积欠原材料款几十万,你可想清楚了,这是个烫手山芋啊!"
但我胸有成竹:"请领导给我三年时间,我有把握让厂子重新站起来!"
就这样,我承包了机械厂,成了实际上的"厂长"。最初的几年异常艰难,我带领工人走村串户推销产品,骑着二八大杠跑遍了周边几个县。媳妇杜丽娟也辞了工,在家里做起了小买卖补贴家用。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厂开发的农用小型收割机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又赶上国家鼓励民营企业发展的好政策,工厂慢慢做大了。到了九十年代末,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和小轿车,家里从筒子楼搬进了单位新分的楼房,电视机从黑白换成了彩色,还添置了电冰箱和洗衣机。
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我早就忘了赵根生这个老战友。直到那天在小区门口遇见他,看着他那身保安制服,我心里五味杂陈。
"你家住这儿?"赵根生问道,语气中有些惊讶。
我点点头:"刚买的房子,去年搬进来的。你呢?在这儿当保安多久了?"
赵根生笑了笑:"有十来年了。当初从厂里出来,就干了这一行,倒也安稳。"
我邀请他到家里坐坐,他推辞说正在值班,改日再来。第二天,我特意买了一条中华烟和两瓶茅台,登门拜访了赵根生。
他住在离小区不远的一栋老式居民楼里,两室一厅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视机是老式的29寸大彩电,沙发有些褪色,但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他和一个中年妇女的结婚照,还有一个年轻人的大学毕业照。
赵根生的媳妇李巧云是个憨厚的农村女人,见了我热情地张罗着煮饺子。我坐在他家简陋的客厅里,听赵根生讲述这些年的经历。
他从厂里出来后,先是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后来经人介绍,到这个小区当了保安。一干就是十多年,从普通保安做到了队长。工资虽然不高,但胜在稳定,还有五险一金。
"你看我这身边,没啥大出息,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赵根生感叹道,眼中有遗憾,却没有怨恨。
"孩子不错,考上了大学。"我指着墙上的毕业照说。
赵根生顿时来了精神,"那是我儿子赵建国,争气啊,从小就用功,考上了省重点大学,学计算机的。"提到儿子,赵根生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那一刻像是打了胜仗的军人。
"大学毕业了?现在在哪儿工作?"我问道。
赵根生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毕业三年了,一直在省城一家小公司上班,工资不高。前段时间,他想自己创业,需要一笔启动资金..."
话没说完,门铃响了。
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戴着眼镜,穿着朴素但整洁。
"爸,我回来了。"年轻人进门就看到了我,愣了一下,"叔叔好,我爸常提起您。"
"这是我儿子赵建国。"赵根生介绍道,语气中满是骄傲。
饭桌上,我了解到赵建国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为创业的事情奔波。他有个做网站的创意,但缺少资金,银行贷款又不好批。
"叔叔,您是做实业的,有没有什么建议给我?"赵建国真诚地问道。
我看着这个年轻人明亮的眼睛,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创业不易,但年轻人有梦想是好事。你有具体的商业计划吗?"
饭后,赵建国拿出了他的商业计划书,密密麻麻写了几十页,思路清晰,分析到位。看得出来,这孩子是下了功夫的。
几天后,赵根生来找我,吞吞吐吐地说要借钱。他说:"江涛,我这辈子没求过人,但为了孩子,我豁出这张老脸了。建国创业需要资金,我东拼西凑也就几万块,还差二十万。你...能不能帮帮忙?"
我看到他眼中的羞愧与坚定。他说:"江涛,我这辈子认栽,但孩子不能输。他有本事,就是缺个机会。"
一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起了当年在部队的誓言,也想起了赵根生为了尊严离开工厂的背影。
想起连长说过的话:"命运这东西,有时候就差那么一步。"是啊,若不是当年我留在厂里,若不是遇到了伯乐顾厂长,若不是赶上了好时候,我和赵根生的位置或许就调换了。
第二天,我带着赵建国去了银行,以我个人的名义为他担保贷款三十万。临走时,我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好好干,不要辜负你父亲的期望。"
赵建国的创业初期十分艰难。他租了一间小办公室,招了两个大学同学,日夜奋战在电脑前。我时常去看望,带去一些简单的家常菜,看着这群年轻人为梦想打拼的样子,我想起了自己创业的艰辛岁月。
半年后,赵建国的网站初具规模,吸引了一些小企业的注意。我介绍了几个客户给他,生意慢慢有了起色。一年后,他的公司已经有了十几个员工,在当地小有名气。
这期间,我经常和赵根生聊天,了解到他这些年的艰辛。他媳妇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他省吃俭用把儿子送进大学,自己舍不得买件像样的衣服。
有一次,我去小区门口接待客户,看见赵根生在寒风中值勤,脸冻得通红,衣服单薄得像纸一样。我二话不说,脱下羽绒服给他披上。他推辞不要,我强行让他穿上:"你不穿,我就在这儿站着不走了!"赵根生红着眼眶说:"江涛,你还是那个倔脾气。"
去年冬天,我们老连长因病去世,战友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葬礼。我和赵根生一起去了,站在连长的墓前,想起了那段峥嵘岁月。
两个老兵在连长墓前,讲起当年如何扛着工兵铲修筑防洪堤、如何在严冬里站岗放哨,那些艰苦岁月里闪光的青春。赵根生说:"江涛,人这辈子走不同的路,但军人的本色不能丢。"
葬礼结束后,我把一直以来的想法告诉了赵根生:"我打算成立一个退伍军人互助会,帮助那些生活困难的老战友,你愿意一起吗?"
赵根生眼中闪烁着光芒:"这个主意好!当年咱们一起扛过枪,现在更应该互相帮助!"
今年春节,我出资五十万,联合几位事业有成的老战友,正式成立了退伍军人互助会。第一批资助的就有五名退伍军人子女上大学,其中赵建国也获得了创业扶持金。
成立仪式那天,赵根生穿上了我特意为他定制的西装,站在台上发言:"我们曾经是战友,现在是兄弟,将来还会是亲人。命运给了我们不同的道路,但我们的心永远连在一起。"
看着台下热泪盈眶的老战友们,我深刻体会到,人生路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功成名就,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和尊严。
赵根生的儿子赵建国现在的公司已小有规模,他专门为退伍军人设立了就业岗位。上个月,赵根生光荣退休,我邀请他到我的工厂担任顾问,专门负责退伍军人的招聘和培训工作。
回想这半辈子的沉浮,我和赵根生从青葱少年到两鬓斑白,命运的齿轮将我们推向不同的方向,又在岁月的长河中让我们重新汇合。
如今站在小区的花园里,看着赵根生和他的老伙计们下象棋,听着他们爽朗的笑声,我忽然明白,命运的分岔路上,我们走的路不同,但心中的信念始终如一。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重要的不是你站在哪个位置,而是你如何看待自己的位置,以及你愿意为身边的人做些什么。
当年那个军营里的誓言,如今终于有了最好的兑现。
来源:浪子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