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涛是东北人,我们曾在边防线上共处三年,成为生死之交。那个年代的战友情,比血还浓,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大家都明白。
寄托的情
"同志,快起来,战友家到了。"司机师傅摇醒我,窗外雪花如筛。
北方的冬天格外冷峻,我揉了揉惺忪睡眼,看到车窗外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一九七九年冬,我退伍回乡。临行前,我答应去看望牺牲战友李明涛的父母。
明涛是东北人,我们曾在边防线上共处三年,成为生死之交。那个年代的战友情,比血还浓,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大家都明白。
"到站喽,同志。"司机师傅打断了我的思绪,指着前方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那就是李家,我打听过了。"
我提着简陋的礼物,踏着厚雪走进小院。礼物不算多,两条"红塔山"香烟,一瓶"汾酒",外加几块上好的"大白兔"奶糖,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已是难得的好东西了。
门开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愣在那里,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穿着一件褪色的蓝棉袄,腰间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
"您是李叔叔吧?我是明涛的战友,周建国。"我鞠了一躬,心里酸楚难言。
老人一愣,随即用粗糙的手抓住我的胳膊,眼眶瞬间红了。"是建国同志吧?明涛信里常提起你呐!"
老人拉我进屋,一边招呼妻子,一边不停擦拭眼角。"老太婆,快出来!明涛的战友来了!"
屋里温暖如春,一个铁皮炉子烧得通红,炉子上的铁壶冒着热气。墙上挂着明涛的军装照,目光如炬,嘴角带着他特有的倔强笑容。
那笑容太熟悉了,我瞬间想起在边防线上,我们挨着坐在篝火旁,他总说:"建国,等咱们退伍了,你可得来我家吃酸菜炖肉,我娘做的可是全大队最好吃的!"
"建国同志来了!快坐快坐。"李婶端来热茶,眼睛红肿,想必是刚哭过。她是个典型的东北妇女,身材敦实,脸上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沧桑。"明涛常在信里提起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战友。"
热茶冒着腾腾热气,茶杯是那种带盖的搪瓷缸子,很多东北人家都用这种杯子。我捧着茶,心头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李叔、李婶,我来迟了。本该早些来看您二老的。"我有些惭愧地说。
李叔摆摆手:"理解,理解。现在知青返城,各单位都忙活着安置就业,你能来已经很难得了。"
我正要解释来意,忽然一位姑娘推门而入,披着雪花,手里提着菜篮。她约莫二十出头,清秀温婉,双眸如水,却又隐隐透着倔强。她穿着一件米色的棉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显得格外清新。
"小莉回来了,这是明涛的妹妹李小莉。"李叔叔介绍道,"小莉,这是你哥哥的战友,周建国同志。"
小莉看我的眼神异常复杂,既陌生又熟悉。她的眼神让我恍惚间看到了明涛的影子,那种坚毅中带着温柔的神态。
她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只留下一句:"我去做饭。"声音轻柔中带着一丝紧张。
李婶解释道:"小莉这孩子性格有点内向,跟她哥哥不太一样。她在纺织厂上班,是车间的先进工作者呢。"
李叔接过话头:"这孩子啊,自从明涛牺牲后,就更沉默了。整天就知道上班、回家、看书,难得见她这么积极准备晚饭。"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我们聊起明涛在部队的点点滴滴。我讲他如何在极度疲劳的情况下坚持完成任务,如何在暴风雪中救助走失的牧民,如何在战友生病时主动替班。
每一个故事,老两口都听得认真,不时点头或擦泪。屋子里的"红灯"收音机播放着《东方红》乐曲,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晚饭丰盛得出乎我的意料。酸菜炖肉、东北大拉皮、锅包肉,都是难得的好菜。李婶还特意做了一盘拌豆芽,那是明涛最爱吃的家常小菜。
这个年代,能准备这样的饭菜,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酸菜是自家腌的,肉则需要肉票才能买到,锅包肉更是讲究,不是一般人家能常吃的。
"来,建国同志,尝尝我家的酸菜炖肉,明涛说你也爱吃这口。"李婶热情地给我夹菜,眼里满是慈爱。
我突然想起明涛曾在信中描述过:"我娘的酸菜炖肉,那叫一个地道!酸菜是自家大缸里腌的,肉是自家养的猪,肥瘦相间,炖得烂乎乎的,一口下去,那个香啊,让人直流口水!"
如今尝到实物,果然名不虚传。这酸菜的味道和南方的完全不同,有一种独特的鲜香,配上炖得烂熟的肉块,让人胃口大开。
饭桌上,李叔叔终于道出实情:"建国同志,说实话,我们早等你了。明涛牺牲后,部队来人说过,你答应要来看我们,小莉就一直在盼着。"
小莉低着头,筷子微微发颤,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她安静地坐着,偶尔偷偷瞄我一眼,被我发现后又急忙低头。
李婶悄声补充:"小莉留了你每一封来信的复印件,明涛总给她念。那孩子从小就崇拜当兵的,特别是自己哥哥的战友。"
我愕然,想起明涛生前总爱打趣说要我当他的大舅子,原来并非玩笑。他曾经说:"建国,我家小莉虽然没上过几年学,但人聪明着呢,又勤快。你要是娶了她,准保你福气不断。"
当时我只当他是开玩笑,随口应付:"等咱退伍了再说这事,先把边境守好再谈儿女情长。"
饭后,李叔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茅台",这在当时是极为珍贵的好酒,一般人家舍不得喝,多是留着过年或者重要客人来时才拿出来。
"这酒是明涛入伍前买的,说是等退伍回来跟战友喝。今天,你来了,咱们就喝他这瓶酒。"李叔眼中含泪,手却异常稳定地倒了两杯。
我们举杯,无言对饮。那酒烧喉咙,更烧心。明涛离去已三年,可这份情谊,却像这酒一样,越陈越浓。
"明涛走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啊。"李叔放下酒杯,望着墙上的照片,"要是活着,现在也该考虑婚事了。"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低头喝酒。对面的小莉静静收拾碗筷,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她的情绪。
夜深人静,李叔叔从柜子里取出一叠信封,交给我。"这是明涛的遗物,有封给你的信,他没来得及寄出。"
我颤抖着打开信封,明涛的字迹映入眼帘:
"建国老哥,等你退伍,一定要来看看我家人。小莉自从看了你的照片和信,就总问你的事。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都是实诚人。她虽然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她挺欣赏你的。你要是有心思,我这个当哥的第一个支持。要是没那意思,也别来招惹人家姑娘。小莉心思单纯,别辜负了人家一片真心。"
我握着信纸,久久无法言语。这三年来,我一直忙着转业的事,竟忘了这份承诺。想到小莉可能一直在等我的消息,心中愧疚更甚。
那晚,我睡在明涛曾经的房间。墙上贴着几张歌星的剪报,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等书籍。床头还放着一本《诗经》,那是我曾经送给明涛的生日礼物。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很早。推开窗户,院子里已经有了人影。小莉正在扫雪,动作利落而安静。晨光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早啊,小莉。"我打招呼道。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又低头继续扫雪。"早饭快好了,叔叔阿姨还没起。"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
我下楼帮她扫雪。东北的积雪厚实,扫起来颇费力气。她似乎没想到我会帮忙,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你哥以前说,你从小就勤快,家里的活都是你一个人干。"我随口说道。
"哥哥和你说过我?"她停下动作,眼中有惊喜闪过。
"当然,他常说他妹妹多能干,将来谁娶了她,准有福气。"我笑着回答。
她的脸瞬间红了,低头继续扫雪,但嘴角微微上扬。"他就爱胡说。"
接下来几天,我和小莉渐渐熟络。她白天在纺织厂上班,晚上回来总爱听我讲边防的故事。我发现她知道我的很多事,包括我喜欢什么书,爱吃什么菜,甚至我故乡的风景。
有一次,我无意中提到自己喜欢下雨天的味道,她竟然接道:"是啊,特别是雨后的土壤味道,让人心情舒畅。"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她慌忙低头:"哥哥信里提过。"
我恍然大悟,明涛果然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了妹妹。
李叔和李婶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变着花样做可口的饭菜。晚饭后,我们围坐在"红灯"收音机旁,听京剧或者新闻。偶尔,李叔会拿出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那是当时的稀罕物,我们一起看《阿诗玛》之类的老电影。
小莉常坐在角落,安静地编织毛衣。灯光下,她专注的侧脸格外好看。我不经意间会多看她几眼,而每当我们目光相遇,她总会害羞地低头。
"我哥说,你最懂诗词,最重情义。"一天晚上,小莉轻声说,手里摆弄着一本《红楼梦》,那是明涛从我这借去的。
"他总夸大其词。我只是喜欢读点书罢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他还说,你写的信都像情书一样,让人看了心里暖暖的。"她突然说道,随即意识到失言,慌忙补充,"就是那种给战友的信。"
我哑然失笑:"那是明涛自己的理解。我哪来那么多文采?"
小莉微微一笑:"我觉得很好啊。现在很少有人会写信了,更别说写得那么有感情的。"
在李家的日子,过得很快。我本打算只住两天,不知不觉已经待了一周。每天早上,我都能闻到小莉做的早餐香气;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她轻柔的话语。
一天,李叔叔单独找我聊天。他递给我一根"大前门"香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吸一口气说:"建国啊,你觉得我们小莉怎么样?"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李叔叔继续道:"我知道你可能心里有顾虑。明涛的事,不是任何人的错。那是为国尽忠,我们做父母的,虽然心疼,但也骄傲。"
他顿了顿,眼神坚定:"小莉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自从明涛走后,她更是成了我们的主心骨。她知道你要来,准备了好几个月呢。"
我心中一震:"准备了几个月?"
李叔点点头:"是啊,从部队来信说你要转业,可能会来看我们,她就开始准备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织了那条围巾,还特意学做了你爱吃的菜。"
我这才注意到,这几天我穿的毛衣和围巾,都是新的,想必是小莉特意准备的。
"叔叔,我..."我想解释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用急着回答。"李叔拍拍我的肩膀,"你再住几天,好好考虑考虑。小莉这孩子,实在,勤快,对你又有心思。你们年龄也相当,我看挺合适的。"
当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浮现出明涛的笑脸,小莉的害羞,以及家乡父母期盼的眼神。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按照当时的标准,早该成家立业。可转业回乡后,工作还没着落,谈何婚事?
第二天一早,小莉像往常一样早起做饭。我特意起得更早,在厨房门口等她。
"早啊。"我试探性地打招呼。
小莉显然没想到我会在这里,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起这么早?"
"想帮你做早饭。"我笑着说,"总是你忙前忙后的,不好意思。"
她低头笑了:"没事,习惯了。"
我们并肩在厨房忙活,她和面,我生火。狭小的空间里,我们偶尔碰到对方的手或肩膀,都会不好意思地退开。
"小莉,"我终于鼓起勇气,"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的事?"
她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和面:"什么将来?"
"就是...结婚啊,工作啊,这些。"我有些尴尬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想过。但爸妈年纪大了,我得照顾他们。再说,我在纺织厂工作挺好的,有饭票有工资,够用了。"
"那...对象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停下手中的活,转头看我,眼神坚定而清澈:"我在等一个人。"
我心头一震,不敢再问下去。
临走那天,李叔叔拉着我的手说:"建国啊,你看小莉这孩子怎么样?她等了你三年啊。"
面对两位老人期盼的目光,我心中五味杂陈。明涛的牺牲已是无法弥补的伤痛,而现在,一份新的责任摆在我面前。
我看向一旁低头不语的小莉,突然明白了她眼中的坚定从何而来。那是一种执着的等待,一种无言的深情。
"叔叔阿姨,我还需要些时间考虑。我家里还有老人要赡养,工作也不稳定..."我诚实地说。
李叔摆摆手:"我们不是催你。你要是有心,我们等你安顿好了再说。"
临别前,小莉给了我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一些家乡特产,还有我织的手套。冬天到了,戴着暖和。"
我接过包袱,心中一热:"谢谢。等我安顿好了,一定再来看你们。"
她点点头,眼中含着泪水,却又强忍着不让它流下。
那一刻,我做了决定。
春天,我办完转业手续回乡。工作安排在县里的粮站当会计,虽然不是什么大单位,但在那个年代,有个"铁饭碗"已经很不错了。
几个月后,我写信给李家,告诉他们我要去一趟东北。回信很快到了,李叔的字迹颤抖但坚定:
"建国同志,我们全家欢迎你来。小莉看到信,高兴得不得了,整天忙着收拾家里。你要来的话,提前告诉日子,我们去车站接你。"
火车站台上,小莉站在那里,穿着素净的蓝色外套,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箱子。她比我记忆中更加瘦了些,但眼神依然那么明亮。
"叔叔阿姨让我来送你。"她说,眼里有不舍,也有坚定。
我犹豫片刻,问道:"小莉,想不想去看看江南的春天?我爹娘说很想见见你。"
她怔了怔,脸上绽放出如花笑靥,轻轻点头。那一刻,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美得让人心疼。
回乡的火车上,我们并肩坐着,小莉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心中充满了踏实和温暖。
明涛的遗愿,我完成了。不仅仅是因为责任,更是因为在相处的日子里,我真的爱上了这个安静、坚强的姑娘。
到家那天,我的父母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母亲一见到小莉,就拉着她的手不放:"好闺女,终于来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父亲则笑呵呵地说:"建国这小子有福气,找了这么好的姑娘。"
小莉害羞地低着头,却紧紧握着我的手。那一刻,我明白,这就是家的感觉。
在那个知青返城、社会动荡的年代,两颗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彼此的港湾。明涛的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欣慰吧。
婚礼很简单,就在我家的小院里举行。按照当时的规矩,没有婚纱,没有钻戒,只有一张结婚证和两颗真心。
李叔和李婶专程从东北赶来,带着家乡的特产和满满的祝福。那天,所有人都笑得合不拢嘴,唯独在祝酒时,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天空,仿佛明涛的身影就在云端,微笑着祝福我们。
小莉很快适应了南方的生活。她在县纺织厂找到了工作,每天骑着二八自行车上下班,风雨无阻。我们住在单位分的一间小平房里,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每当夜深人静,我们躺在床上聊天时,小莉总会说:"要是哥哥在,该多好啊。"
我会抱紧她:"他一直在,在我们心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生活平淡而充实。小莉很快怀孕了,我们决定,如果是儿子,就叫明明,寓意明亮如他舅舅;如果是女儿,就叫涛涛,希望她像大海一样宽广。
生活中有苦有甜,有笑有泪,但我们手牵着手,一起走过了改革开放的春风,走过了下岗潮的艰难,走过了世纪之交的变迁。
如今,我们的孩子也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每年清明,我们全家都会回东北,看望李叔李婶,也给明涛扫墓。
站在墓前,我总会说:"明涛,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好好对待小莉,这是我对你,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小莉则会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说:"哥,我很幸福,谢谢你把建国带到我身边。"
在那个波澜壮阔的年代,我们的爱情或许算不上轰轰烈烈,但却像东北的老榆树一样,根深叶茂,经得起风霜雪雨的考验。
而这一切的开始,就是那个雪夜,我踏进李家小院的那一刻。命运的齿轮从此转动,将我们的生活紧紧相连,再也无法分开。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