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瞧我忘了,麒麟竭,你们自然是没见过的。那是父亲的商队去爪哇国带回来的药材,我的陪嫁里有,回头让丫头找出来给你们看看。」
周怀珠啊了一声,旋即咯咯的笑。
「瞧我忘了,麒麟竭,你们自然是没见过的。那是父亲的商队去爪哇国带回来的药材,我的陪嫁里有,回头让丫头找出来给你们看看。」
下人们奉承着:「到底是侧妃有好东西,咱们也跟着能开开眼。」
周氏显摆完了,才「突然」看见凉亭中的我,好像大变活人一样叫她惊了一下。
「呀,妹妹,你在这儿啊,我光顾着交代下人们,没瞧见你,真是姐姐的不是。」
她行了一个平礼,笑吟吟地坐在我身边。
「妹妹怎么坐在这儿,当心吹凉了风,不如去我屋里坐坐。我那有上好的蒙顶茶,京城里喝不到的。」
我不想喝她的茶,也不想接她的话。
是以开口便冒昧地问:「我和王爷同岁,你多大了?」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露出白皙的牙齿,停顿了好一会儿。
「我十七,比王爷小三岁,原是姐姐啊……」
「别,我听见姐姐两个字,总以为是我家那混小子在喊我,忍不住就想动手打人。你还是喊我燕侧妃吧。」
周怀珠敛了笑,尴尬地唤了一声「燕侧妃」。
很快,她就反击了:
「嗨,是我唐突了,父亲将我多留了一年才婚配。我想着京城中的未嫁女,不会有我年龄大,没想到还有燕侧妃作伴,倒显得我像小孩子,哪还敢掌家啊~」
7
我是嫁得晚,还不是为了多等萧景臣几年。
谁料等来等去,等到了一个三人婚礼。
她这是嘲讽我。
不过我还是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想传达的另一件事。
掌家。
我看着周怀珠,沉默不语。
她等了片刻不见我问,被盯得不自在起来,转头看向身后的下人们。
只见那些人一个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却都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又小心翼翼地听着我和周怀珠的这场修罗场。
「王爷早上走得急,还没来得及通知您。」
周氏的陪嫁嬷嬷机灵,忙替她说道:
「王府的掌家钥匙由周侧妃保管了,后院交由她打理。我们侧妃正想去您那拜见,看您院里缺什么东西,我们好给您添置呢。」
「你们?」我面色未改,眼珠子盯着她们主仆俩来回转。
周怀珠见我搭了话,松了口气。
她像是生怕我不问这一嘴似的。
「王爷俸禄有限,这么多年后宅一直无人打理,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懂得算账,刚才我一看账本啊,亏空得厉害。」
周怀珠得意一笑,这亏空正是亏到她心坎里了,幸好萧景臣穷。
「王爷既然看中我从小跟着父亲学算账,让我领了这掌家的重担。我就要对得起王爷的厚爱。这些亏空我补上就是,区区几万两对我们周家来说,不过尔尔。」
几万两?我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这世上,有比我还喜欢萧景臣的傻子。
我一壁自叹不如,一壁开始佩服兄长的算计。
他给萧景臣铺的这条路,竟然第一步棋,就派上了用场。
此刻,我很想告诉她,皇后的侄女秦氏才是未来凉王府的女主人。
她周怀珠如今在府里又是添置东西,又是修葺房院,不过都是在给她人做嫁衣啊!
我对周怀珠一下就收起了满身的刺。
她比我爱得还卑微。
我可怜她。
8
「燕侧妃?」
周怀珠见我又不说话了,思绪也不在她跟前。
神色更是精彩,一会吃惊一会又悲戚的。
「是我唐突了,燕家也是京城里的百年世家了,怎么会缺东少西的。况且,李小将军还给你添了不少田产铺子。是我的不是,小瞧了侧妃,叫你多心了。」
面对周怀珠又一次的挑衅,我摇摇头,已经懒得和她争锋相对了。
因为我已经预见到时候,她将掌家钥匙交给秦氏时,会如何哭了。
皇后的几个侄女,从小就是按着皇后的标准培养。
掌家算账,不过是最基本的学问。
真正的高门贵女,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岂是她一个咋咋呼呼的商贾之女能比的。
「我那缺个好镜子,屋里那些,照得不清楚。」
周怀珠一愣,显然没想到我真的开了口。
「啊有的,吴嬷嬷,我记得陪嫁箱子里有几枚西洋镜,光洁无瑕,照得比水中的影子还要清楚。既然燕侧妃开口了,你去取了送去侧妃院里。」
吴嬷嬷应是,撇撇嘴去了。
想来也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主子竟也不吝啬。
我福了福身,「那便谢过周侧妃了,我也好用这镜子照清楚自己。」
后话的「几斤几两」没说出口。
她正得意呢,想必是听不出来的。
临走前,我又道:「对了,还是叫姐姐吧,侧妃侧妃,听着别扭。」
面对我比翻书还快的变脸,周怀珠一愣又一愣。
「好……姐……」
这次,轮到她叫不出口了。
我笑着行了个平礼,「那我先回去啦,妹妹事多,就不打扰你了。」
只听身后,她小声嘀咕。
「阿爹说的没错,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当是什么呢~」
我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快步离开。
今早,我不屑和她争。
现在,我不必和她争。
周怀珠已经淘汰了,萧景臣不爱她。
9
当夜,萧景臣又来了。
他本以为又要碰一鼻子灰,谁料,我给了他一个好脸色。
我贴心地为他盛了一碗汤。
萧景臣心虚地舀了两勺,眼神映在汤里,躲躲闪闪的。
「好喝吗?我亲手做的。」
「好,好喝。」
好喝就好,不枉小厨房那倒掉的几大缸。
我双手托着下巴,眼波流转地看着他。
好一张霁月风光的脸。
他不好意思了,「阿暖,别看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
初见萧景臣时,还是十岁的事了。
那时我是五公主的伴读,每日都在上书房的最后一排打瞌睡。
本来皇子公主是不同学的。ťú⁹
但萧景臣被先生罚抄书,他坐在我旁边,奋笔疾书。
我就这样端着脸看他,只觉得他好好看,像年画娃娃一样。
不由自主地,我就夺过他的笔墨。
「我帮你抄吧,你快歇会儿。」
他从不拒绝我的好意,还会说一声谢谢。
我收起了目光,嗔道:「提小时候做什么,小时候,你可不会这样欺负我。」
见我负气,萧景臣放下碗勺来哄我。
「我知道你委屈,但你我自幼的情意,岂是周氏能比的?」
听了这话,我心里突突直跳。
忍不住真的怨他了:「你我什么情意?你不是一向装傻充愣嘛。」
他捏了捏我的脸:「我若再装傻,你就和那李川去边关了。阿暖,若失去你,我定会抱憾终身。」
这话我等了十年。
当即我湿了眼眶,什么周氏侧妃、正妃侍妾的,都抛到脑后了。一股脑钻他怀里,真情实感地哭了起来。
「好了。后日,我先陪你回门。」
闻言,我双眼放光,「真的?」
「自然,我何时骗过你。」他语气无奈且宠溺。
萧景臣的确从不食言,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承诺我。
当晚,他捏着我的腰戏谑问道:「阿暖,今天还行吧?」
黑夜中我的脸烧火般灼热,这句「还行吧」后来成了我们床笫之间,蜜里调油的浑话。
新婚的红烛还没撤下,桌椅板凳上,都还贴着囍字。
我们在湿透的床上意乱情迷,他将我吻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我相信他是爱我的。
10
回门那日,周怀珠的牙根快咬碎了。还要恭恭敬敬地福身,目送我们上马车。
看到她这模样,我竟有些小人得志的快感。
陈嬷嬷说,后宫的女人,争宠成功后都这样觉不着。
我挠着萧景臣的胳肢窝,诘问他:「我争了吗?谁稀罕争你。」
「车不稳,你小心磕着了。」萧景臣将我抱了个满怀。
我俩嬉笑着下了车,却在燕府门口傻了眼。
燕府外停了好几辆马车,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辆明黄色的。
我咽了咽口水:「这好像是东宫的马车。」
萧景臣点点头,又指了另外几辆,「襄王、六皇子、吏部尚书、兵部尚书……」
从前,门可罗雀。今日,车水马龙。
肯定不是为我而来,我有自知之明。
我和萧景臣十指紧扣的手松开了,一前一后规规矩矩地进了府。
兄长出屋迎我们,他身上穿的还是前几日我成婚那天的锦服。那是专门在天宫楼花了重金做的。不知是一直没脱,还是今日又熨了上身的。
「王爷,小妹快进屋吧,宴席已经准备好了。」
我拽了拽他的袖口,小声问:「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太子陪大姐来的,大姐有孕了……」
兄长压低声音,眼神示意了一下其余的。我心下了然,他们自然是跟了太子的风。
原是这样,我心头的不安稍纵即逝,满心欢喜地进了屋,冲大姐眨眨眼睛,真心替她高兴。
这不算家宴了,所以男女分席。
男人们在外间谈论政事,内间只有我和大姐两个人。
我轻轻抚了一下她还平坦的小腹,「大姐,什么时候生啊?」
大姐一脸慈爱,歪头道:「得明年开春了,也不知道殿下能不能从边关赶回来。」
这是太子殿下的第一个孩子,他的正妃和几个妾室都没有怀过孕。听说苦药喝了几大缸。
在子嗣一事上,东宫都愁眉苦脸的。
这下,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小金豆子,你可金贵着呢。殿下去边关干什么?」我笑着移开了手。
「北狄可汗死了,五公主带着孩子孤儿寡母的,被她的庶子逼宫呢。」大姐往外间努了努嘴,让我听。
他们也正在谈这事。
我眉心一跳,我曾是五公主的伴读,与她有手帕之交。难怪这大半载都没收到她的来信。
北狄蛮夷,新可汗可以继承老可汗的一切,包括女人。
可这在我们大绥是万万有悖伦理的,况且本该继承汗位的本就是五公主诞下的嫡子。
太子这次带兵前去,与边关的李川汇合。
准备和北狄谈判不成,就带回五公主母子,兵戎相见。
大姐的脸上有些忧愁之色,我亦是皱着眉,替五公主求了又求平安。
席散了,大姐被太子扶着上了马车,满脸羞赧。
太子又叮嘱了一番襄王:「孤走后,你多勤勉些,帮父皇分担着点。」
这话,其实他私下说就行了。站在这风口上,不知是说给谁听呢。
襄王连连应是,不住地傲娇。襄者,助也。他是太子的跟班。
11
萧景臣直接去了周宅,那边的席还等着他去开呢。
他叫我一个人回府,说晚些再来看我。
我撇着嘴发狠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我不回去了,等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我才回去。」
萧景臣笑笑走了,并未将戏言当真。
这一幕被兄长尽收眼底,他轻咳了一下,「你这日子过得不是挺好,为何今日还对我横眉竖眼的?」
我收起了小女儿家故作的矫揉,转瞬换上一张真刻薄的脸。
「你拿我当棋子,还想要什么好脸子。如今大姐怀了东宫唯一的孩子,只怕我要成弃子了。」
我这话说得幸灾乐祸,一点没有要被抛弃的觉悟。
兄长摇摇头,讳莫如深道:「你想得过于简单,太子妃是大长公主的孙女,身份尊贵,大姐就算生了儿子,这辈子也越不过她。」
「但我给凉王相中的正妃秦家三娘就不同了,虽是皇后侄女,但却是庶女,她娘原是戏班子的卖唱,身份低得很呢。」
兄长得意洋洋地将人家母女的痛处讲出来,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在我面前,一向是口无遮拦。
我也是。
「你不如把希望寄托在大姐肚子里,若是你外甥当了天子,你照样能做国舅。」
有些太大胆了,兄长吓了一跳,但很快换上了欣赏的表情。
一边若有所思,一边不住点头。
喃喃着:「也对也对。」
他已经魔怔了,我懒得理他。
方才席上,我听见哥哥升迁的话,他从城防兵马司调到了羽林卫,下月上职。
大姐说,这是太子对她有孕的恩赏。
我第一次知道,赏赐还能是这种形式。
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前朝后宫沆瀣一气。
我刚想开口劝他和大姐好好联手就行,余光看见小舟跑着回后院,手上抓了一大把红叶,浑身都是灰土。
那红叶看着眼熟,我下马车时看见隔壁谢府的墙头露出来几树杈。
「小舟,过来。」我伸手唤他来。
「这么大的人了,老是翻墙头做什么,如今你哥哥姐姐都是有身份的人了,你别在外面丢了他们的人。」
我拍着他衣摆上的灰,依旧是阴阳怪气。
小舟嚷嚷着知道了,宝贝似的捧着红叶回了屋。
我看他,就像看到了几年前的我。「燕云寒,明年小舟加冠,你就去谢府提亲吧。」
至少我们家四个人,得有一个是正常的婚姻。
12
太子离京后,萧景臣比以前忙了不少。
整个府里,只有我一个闲人。
不过这个冬天,我过得前所未有的舒服。
周怀珠管家,大手大脚。炭用的是银炭,衣穿的是狐裘,被子里都添了鹅绒,盖在身上又轻又暖。
入冬之前,周怀珠就风风火火地将每个屋的门窗重新换了一遍。
以至于已经三九天了,只要我猫在屋里,就不觉得冷。
整个王府,没有人不赞周怀珠,就连萧景臣,也拉着她的手说:「怀珠,后宅有你我真放心。」
有了这句话,周怀珠更来劲了。
但他们哪知道,这贤良是用多少雪花银换来的。
马上除夕了,宫里办宫宴,侧妃以上品阶都可以入宫参加。
周怀珠兴致冲冲,要给全家置办新衣。
天宫楼的裁缝亲自上门,替我们量衣。
萧景臣摆摆手:「我就不必了,前几日内务府刚发了朝服。你给周侧妃一个人量吧。」
周怀珠浑圆的眼珠一转,看向我:「那姐姐呢?」
我和她相处得还算融洽,她天天学着高门里那套,把自己当王府的主母,对我这个爱妾处处照顾周到。
我瞥了一眼萧景臣,打小我就揣摩他的心思,自然一点就通。
「良娣赏了我一套冬衣,说她如今显怀得厉害,穿不上可惜了。」
我敷衍过去,周怀珠竟有点失落,恹恹道:「好吧,那妾就只做自己的了……」
当晚,我和萧景臣在屋里胡闹着。他把我圈在怀里,挠着我身上的痒。
「你为什么不想让周怀珠给我们做衣服啊?」
「我不想宫宴上,穿得像金刚鹦鹉。」
我回味了一下他的形容,瞬间笑喷了出来。
周怀珠出席重要场合,一向是隆重极了。镶边的线都要勾上金丝。
萧景臣的指尖转着我的发丝,叹道:「今年太子不在,我们几个皇子,不宜高调。周氏第一次进宫,难免兴奋,只要不越了品级,就随她去吧。」
倒是个替她人考虑周到的。
我白了他一眼,勾着他的脖子,娇俏道:「你欠我一件新衣,还是最贵的那种,怎么补偿?」
「让我想想。」他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压在我耳畔道:「你昨夜不是说没到吗?今夜让你到。」
我的脸蹭一下红透了,伸手推他,「你胡说什么呢。」
屋外大雪簌簌,屋内温软旖旎。
13
宫宴上,我坐在大姐身边,她整个人臃肿了不少,肚子尖尖的。
皇后远远瞧见,喜笑颜开,和陛下指着大姐道:「陛下,您瞧,燕良娣的肚子像是个男孩。当初臣妾怀太子时,也是这样的怀相。」
陛下亦是满脸喜悦,顺着皇后所指,看见了我。
「燕良娣旁边坐的是谁?看着眼生。」
我连忙起身行礼,「回陛下,妾是凉王侧妃,燕氏。」
陛下很快想起来,今年萧景臣娶了两房侧妃。
萧景臣和周怀珠也行了礼,陛下抬手:「免了。」
倒是皇后,咦了一声。「你就是周氏?」
「本宫在宫里有所耳闻,说凉王府如今阔气得很,阖府上下翻新了一遍,就连碗筷都换金器了。本宫还以为是流言,今日一见凉王侧妃,才信了这是真事。」
周怀珠今日的打扮,正如萧景臣那日所形容,身上五彩斑斓,头上金光闪闪。
「娘娘明鉴,臣妾这些都是金银俗物,因头次入宫不敢怠慢。」
陛下脸色微变,「凉王,你俸禄几何,够这么造的?」
气氛紧张起来,我和萧景臣忙跪下。
不等萧景臣开口,周怀珠慌乱道:「陛下,钱都是臣妾母家出的,与王爷无关。」
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我惊讶于周怀珠的回答,她平日里掌家,看着挺精明的啊,怎么竟是纸老虎。
谁不知道她周氏是京城首富,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样答,不是打皇家的脸吗,告诉大家,你们没我有钱。
陛下听后,果然不悦,重重地皱起了眉。
「放肆,这是什么话!」
周怀珠这才惊觉说错了话,她跪在地上抖得像个筛子,头上的金坠子轻轻摇摆。
萧景臣伏在地上,「父皇恕罪,周氏长于民间,儿臣回去定好好教她规矩。」
皇后的凤眸睨了我们几个一眼,「凉王府缺一个掌家的贵女,陛下,臣妾母家的三丫头,去岁进了京,兄长还托臣妾给她指个婚呢。这不正巧了吗,景臣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定下来了。」
陛下沉吟片刻,眉间舒缓了。
「就依皇后的意思吧,秦家家风刚正,朕也放心。」
插曲一晃而过,周怀珠却整个宴上都红着眼眶,心不在焉。
我在人群中目光寻着落座在最后方的兄长。
他只与我对视了一眼,便低头吃茶。
这神情,我再熟悉不过了!
14
回府的路上,我们三人同乘。
周怀珠发着呆,眼神空洞,如一池死水。
我心里一软,伸手去摇了摇她的袖口,「妹妹,你还好吧?」
马车到了王府门口,小厮掀开帘子,冷风灌进来。
她抖了一下,骤然回神,像被惊醒般,一双鹿眼瞪着我,又恐惧地看向萧景臣。
周怀珠踉跄地下了车,却在冰天雪地里解开了身上那件灰鼠披风扔在地上。
「唉,你做什么?」我惊呼,示意她身边的嬷嬷,「快给你主子披上,当心着凉。」
周怀珠使劲推开旁人,又飞速地拔掉头上金钗,一一扔下。
「王爷!」周怀珠双眼通红地回了头,「谢谢你赠我一场好梦。」
她说罢头也不回地进了府。恍惚间,和她入府那日重叠了,一红一白,一华一素。
萧景臣坐在车里,目光直视前方,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我追着周怀珠,却停在她的院落前。
不知怎么的,心也凉了大半截。
燕云暖,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偏爱吗?
「回吧,别看了。」
萧景臣不知何时在我身后。
踏雪而来的声音,我都没有听见。
我跟在他的身后,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天,发现踩着他的脚印,会在雪地里好走。
可现在,我怕他留给我的脚印,都是像今日,留给周怀珠的深坑。
「萧景臣,你会这样算计我吗?」
他身躯一愣,我也没停住脚,撞上了他的后背。
「痛!」我揉着脑袋。
他替我吹了吹额头,将我揽在怀里。
「秦氏进府,要委屈你了。」
15
周怀珠果然染了风寒,就连萧景臣的大婚都没现身。
秦婉一袭正红的婚服刺眼。
索性我也咳了两声,我也风寒了。
又过了十日,府里添了两个侍妾,一个是萧景臣母家拐了几道弯的远房表妹,县官的女儿赵如音。
另一个李元薇,她爹是羽林卫千户,兄长的下属。
这二人出身都不高,赵氏怯生生的,李氏却欢脱得很。
王府里一下热闹了起来。可于我而言,却像个修罗场。
秦婉接过掌家钥匙,可以说是轻松极了。周氏这半年,将王府上下翻修,仆人裁了又买,里里外外都顺了一遍,顺不了的就花钱顺。
待秦婉掌家时,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我开始怀念只有我和周怀珠的日子,虽然她也咋咋呼呼,但有好东西真的舍得给我。
不像秦婉,废除了奢靡之风,连我屋里的西洋镜也收走了。
「这东西宫里都没有,一个侧妃用,太僭越了。」
转头,她就献给了皇后。
秦婉在这府里宛若一个小皇后,举止做派,都和她姑母一模一样。
萧景臣不喜欢这样的,和她维持着相敬如宾。
赵如音虽是萧景臣的表妹,但更像乡下来投奔的穷亲戚,成日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
倒是李元薇服侍了几次萧景臣,他说,她像以前的我。
以前的我什么样?
我看着在花园里爬树抓鸟的李氏,陷入深思。
16
开春了。
大姐快生了,太子还没有回来。
宫里允许大姐母家人陪产,算来算去,只有我合适了。
临走前我去看了看周怀珠,她瘦了一大圈,脸颊深凹。身上的衣服宽大得不合身。
屋内素净不少,冷冷清清的一股药味。
「姐姐来了?」
这人大病一场,嗓音都变了,陌生得Ṱųⁿ我都不敢接话。
「你……」我张了张嘴,看见床头放着的药已经没了热气。
「你怎么不喝药啊,都凉了。」
我素手端起来,努了努嘴。
周氏垂下眼眸,一副愁云惨雾的样子。「喝不喝都一样,也没人在意我的病好或者不好。」
我本想宽慰她,王爷挂怀呢。
却咽了下去。这几个月,萧景臣只来看过她两三回,这的确不能叫挂怀。
「听说北狄那边起了战事,你爹的商队折返回京了,这几日该到了。你快养好身体,回家去看看他。」
周怀珠沉寂的眼眸突然亮了一下,「真的,我爹要回来了?」
商人行商,常常一走就是一年半载。
他们父女也是聚少离多。
周怀珠从我手中夺过药碗一饮而尽,神色不住的期待。
「我爹要回来了,我爹要回来了……」她喃喃重复着。
仿佛这是她全部的盼头。
真好,她还有爹,在她最失落难受时可以做她的后盾。
我起身理了下裙摆,这一刻,我只想快点进宫,陪在大姐身边。
17
东宫。
大姐正卧在榻上,由榻边一嬷嬷双手揉着她的肚子。
「大姐,这是在做什么?」我疑道。
见我来了,大姐撑着起身,她已近临盆,手脚都是浮肿的。
「产婆说我这胎,胎位不正。好在她最有经验,这样慢慢转几天,就能转过来。」
我啊了一声,心都提了起来。
自古女人生孩子,都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最怕孩子胎位不正,怎么偏叫我大姐赶上了。
「嬷嬷,可多拜托你了,一定得给这孩子转过来了。」
产婆长了一副田鼠鼻,塌塌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侧妃放心,老奴接生过上百个孩子了,保证到时候无惊无险。」
我稍安了些,与大姐抱怨道:「边关偏偏这个时候起了战事,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能回来。」
闻言,大姐也是一脸愁容。
生孩子时丈夫却不在,的确叫人不安心。
「听传来的信说,殿下他们好不容易救出了五公主母子,这两日应该就要回宫了。」
我竖起耳朵,听大姐讲。
「陛下已经下旨,让五公主的儿子贺兰尧称北狄可汗,殿下和李将军出兵就名正言顺了。直接借着小可汗的名义平叛,到时候再送公主母子回去主持大局。」
北狄的太后是大绥的公主。
如此一来,北狄不就尽数掌控在大绥手中了。
「那这一仗得打啊!」
我拍着大姐的手,本来怨怼太子的话,说不出口了。
这仗打赢了,可换边关几十年安宁。
18
五公主和小可汗回京后住在京郊行宫。
陛下要在行宫给他举办一个登基仪式。
一早,我叮嘱了一番大姐身边的宫人好生照顾,刚出东宫,便见产嬷嬷候在宫门外。
「良娣昨夜腰疼难耐,清晨才勉强睡下。劳烦嬷嬷多候一会儿,让她先睡。」
产嬷嬷堆着笑称是,我这才放心离开。
行宫内。
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五公主萧玉。
她一身北狄华服,浓妆下也难掩满脸的憔悴,远远看见我,心酸一笑。
小可汗倒是长得圆鼓鼓,脸颊旁垂下两条小辫,天真可爱。
我和萧景臣并立一处观礼。
「秦氏怎么没来?」我低声问道。
「她说身体不适。」
我哦了一声,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和他说什么。
还是他先开口:「这几日在东宫照顾大姐,你都瘦了。」
瘦了吗?我摸了摸脸颊。
却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临走那天我去看了周氏,她才是瘦得不像话。」
萧景臣一愣:「阿暖是想让我去看看她吗?」
我低着头,不知自己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说这么一句。
我不知道怎么答,好在典礼开始,我们都缄默不言。
不知何时开始,我对萧景臣,竟有了一丝疏离感。就像裂缝,一旦撕了口子,就越扯越大。
后来宫宴,不断有朝臣互敬对饮,我劝萧景臣少喝两杯,才将方才那话头搪了过去。
殿内,胡姬舞得叫人眼花缭乱。
我才抽出身,想去敬五公主一杯酒。
端着酒盏起身,却见兄长在殿外,有下属和他禀报着什么。
那人眼熟,我在王府见过,好像是侍妾李元薇的爹。
只见兄长神色骤变,慌张往殿内望了一眼,与我对视上。
我借口更衣,快速出了大殿。
「怎么了?」
「大姐要生了,但东宫被太子妃把持得水泄不通,消息透不出来,到现在也没人来给陛下皇后通传一声。」
我听得眉心突突直跳。
产嬷嬷分明说过,头胎没有这么快,从要生到生得有一两天呢。
「不行不行,那一定情况不妙。我得赶紧回去。」
我额头冷汗直冒,望了一眼大殿,满朝文武皆在,殿内觥筹交错。
如果大张旗鼓,必然惊动太子妃。
19
我平稳了一下气息,端着酒盏坐到五公主身侧。
举杯:「恭祝小可汗登基,太后娘娘,多年未见,妾本想与您好好叙旧。但东宫燕良娣的宫人来传话,说良娣不太舒服,还请太后娘娘允许妾先回去,改日再向您请安。」
五公主闻言,接了我的酒盏。
「即是如此,那哀家给你派马车回宫吧。对了,哀家从北狄带回来的太医,医术高超,你一并带去吧。」
「多谢太后娘娘。」
我正要走,又被她叫住:「阿暖,你把这个带上吧,这是太子令。皇兄给我的,方便我这一路回京调令地方官员开路护驾的。」
她嫣嫣一笑,吩咐她的仆从将我带出,未惊动任何人。我感激地朝她点头,伴读多年,自幼的默契使她读懂了我的求救。
今日羽林卫是兄长当值,我一人乘着马车,一路催了又催。
东宫大门紧闭,守卫将我拦下。
「太子妃有令,良娣生产,闲杂人等不得入宫。」
我吼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皇后娘娘命我陪产,你岂敢拦我?」
侍卫冷着脸不为所动,我正要硬闯,门内走出一个太监,是太子妃的人。
「我说外面怎么这么吵闹,原是凉王侧妃啊。您别叫咱们做下人的为难,您带的这个人,眼生得很。良娣生产,可不容有闪失啊。」
我急火攻心,上前推了他一把。
「胡说什么呢,这是北狄太后娘娘派来的太医,你是在质疑北狄太后存心要害我姐姐吗?」
老太监脸上惊诧,他大概不会想到,我说话这么凌厉,还惯会胡乱攀扯。
「侧妃莫给老奴扣罪名,老奴可担待不起啊。啊这,良娣生产,您又不是东宫的人,就在这候着吧。」
「你大胆!」我掏出太子令,「太子敕令,你有几个脑袋敢抗命?」
他倏地跪下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我将太子令朝侍卫脸上怼,「再不开门,等太子殿下回来治你们的罪!」
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担责,见老太监不敢作声,不知是谁小心地开了一条门缝。
我不由分说踹开东宫大门,带着太医一路飞奔。
越近内殿,越安静得可怕。
没有我想象中产妇声嘶力竭的嚎叫,没有进进出出烧热水端血盆的宫人。
大姐的寝宫外,太子妃悠闲地靠坐在躺椅上,身侧是日日给大姐按摩的产嬷嬷。
她俯身在太子妃耳畔说了什么,只见太子妃露出邪恶的笑。
20
我的出现,吓了她们一跳。
「我姐姐呢,孩子呢?」
太子妃稳了心神,悠哉地起身,「难产了晕过去了,太医在里面救治呢。」
「这是太医,让他一起进去看看。」
我又被拦下了,太子妃不耐烦道:「里面是殿下独子,岂容你放肆。」
「让我进去看看,姐姐不是胎位不正吗?转过来了吗?」
产嬷嬷跪在地上,却没有一丝惧怕之色:「正是因为生得突然,这胎位还没转过来,所以……」
「为什么不禀报陛下皇后,既然如此凶险,太子殿下不在,理应皇后娘娘坐镇。」
太子妃快步走近我身前,啪的一巴掌扇在我脸颊上。
顿时,火辣辣的。
「你以为你是谁,手伸到东宫里了?今日国宴,岂能ṱũ̂₆为了这等小事惊扰陛下?」
「小事?这是小事,穆宴华,你要我姐姐一尸两命吗?」
她瞪着双眼,「你,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本宫把这个小蹄子关起来!」
我不能浪费时间。
举起太子令道:「见此令如见太子!」
本要动手的宫人齐刷刷跪下,太子妃也不例外。
「传太子口谕,太子妃穆宴华禁足寝宫,谁敢违令,如同抗旨!」
我双手双腿都在和声音颤抖。
「你放肆!」太子妃怒得头上朱钗俱乱,她自然没这么好骗,「假传太子口谕,你死罪!」
我执令不放,与她对视,「你大可立即派人去边关求证,但你得先禁足。」
羽林卫突然闯入东宫,是李千户带的人,他与我一前一后赶回了宫。
我朝他喊道:「太子口谕,禁足太子妃,带她回寝宫!」
李千户上前道:「属下奉命行事,得罪太子妃了。」
太子妃咬牙切齿:「她假传太子令,你们……你们疯了吗?本宫是宴华县主,我祖母乃大长公主,你们不要命了吗?」
李千户已将宫人悉数控制,我不再和她掰扯,带着太医进了屋。
已是死罪一条,还怕什么呢!
屋内死气沉沉,里面原本的太医产婆动都不敢动。
床上的大姐气若游丝,她原本高耸的肚子已经坠到了耻骨,身下的床单早已被血泡透。
我扒拉开众人,拉过北狄太医,扑通跪在他面前:「救救我姐姐,求您了。」
北狄太医看过,摇了摇头。
「孩子横在里面,且看这时间,已经消耗多时,再不拿出来,恐怕得活活憋死。」
「是要保大还是保小吗?」我的声音虚极了。
在王府时,我听嬷嬷讲过生孩子的凶险,这般情况,命好的话也只能活一个。
「保大,保大,保我姐姐。」
「只能尽力一试,但良娣此后,再无生育的可能。」
我正欲说话,突然手被拉住。「阿暖……保小……」
21
姐姐不知何时醒的,她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床边。
我泪流满面地看着她,不住摇头。
「孩子,还在动呢,保小。」
「你会没命的,不行,不行,我不能这样做。你要为一ŧū́₌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丧命吗?」
我哭得泣不成声,嘴唇却被她食指轻轻按住。
「如果陛下...和皇后在这,也,也会这样选择的。」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奄奄一息。
「听我的话,只有孩子平安了...你才会没事,燕家...燕家才会没事。这是我,最后,最后的价值....」
「云寒他...他背负的太多了,就,就让我,这个做姐姐的...成全云寒,成全燕家吧....」
「保皇孙,我,恕你们...无罪。」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喊道。
一室宫人产婆尽数听清。
他们相视一眼,大抵想到方才在这屋内所作所为,分明就是冲着一尸两命去的。
如今让皇孙顺利降生,兴许能戴罪立功。
我怔怔地被挤开了,跌坐在床头。手脚瘫软,失语到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瞬间,屋内涌出刺鼻的血腥味。
大姐哀嚎一声,便再也没了声音。
眼前一幕如走马灯,我看得出神,像幼时和哥哥偷溜出去看戏,看得懵懵懂懂。
只有恍然。
孩子被完整地「拿」了出来。
耳畔只听嬷嬷喜忧参半地大叫:「是个男孩,快哭啊,小皇孙快哭啊!」
床榻上的大姐睁着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嬷嬷怀里。
北狄的太医拿针扎了一下孩子的脚底。
然后,是屏息般的安静。
「哇....」
婴儿的啼哭让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也让孩子的母亲闭上了眼睛。
陛下和皇后回宫了,直奔东宫而来。
听到喜讯,乐得合不拢嘴。太监哀道:「燕良娣殁了。」
燕云寒站在陛下身侧,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
皇后只是叹了两口气,陛下大手一挥,让礼部去拟个封号,好下葬。
仅仅如此。
人散尽后,空旷的殿前只剩我和燕云寒二人。
「大姐说,她成全燕家,成全你。」
我声音沙哑,又道:「但我恨你,哥哥,我恨你。因为你看重的东西,要牺牲大姐,牺牲我,我恨你,永不原宥。」
我语无伦次,想说最毒的话刺激他,想让他和我一样遍体鳞伤。
他抽出一把匕首,反递给我,「你朝我心窝子上捅一刀,来,来啊!」
我真想捅他,可我的心先疼了。
他用刀尖指了指东宫,和那后面的宫宇,「杀我之前,先报了大姐的仇,我们的仇!」
我不记得怎么和哥哥从不死不休变成了相拥而泣。
萧景臣亲自来接我,我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有句话看来告诉谁都是一样了。
「我假传了太子口谕。」
22
之后的日子,我和周怀珠一样闭门不出。我比她还邪门,在屋里吃斋念佛了起来。
最近萧景臣最爱去李氏那,但我懒得听,懒得问。
陪嫁的陈嬷嬷自请回东宫,照看小皇孙了。
她是大姐的旧仆,却没有忘主。我很欣慰,当即允了。
如此一来,我身边更清净了。
这日,李元薇破天荒地来给我请安,她捧了一尊白玉观音。
「听说姐姐这些日子诚心礼佛,这是我去京郊寺里请来的,给府里每位姐姐都请了一尊。」
东宫那夜,她爹帮过我。
是以我换上了淡淡的微笑,看起来活人微死一般。
只听她欢脱地咯咯笑,细数给大家都请了什么。
「赵姐姐胆小,我给她请了一尊地藏王菩萨。周姐姐身体不好,给她请的是药王菩萨。王妃有孕,自然是送子观音啦……」
「王妃有孕?」我怔怔问道。
她张着嘴一愣,立马揶揄道:「姐姐还不知道啊,是姐姐去东宫照顾良娣时的事了,瞧我多嘴,该罚该罚。」
她佯装在脸颊上拍打两下,乌珠流转着看我的反应。
我心里一阵怅然,像是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流逝,终于要抓不住了。
「你不必当王爷的传话筒,迟早会知道的。」
李氏难掩尴尬,当即坐立不安。
「姐姐你,你误会了…这…」她手上绞着帕子,一咬牙道:「哎,王爷还是心疼姐姐的,那夜听闻东宫出事,他刚从宫宴回府,立时就醒了酒,大氅都忘了穿就要进宫……」
我闭了闭眼,不想回忆。
一个短暂且恶毒的想法横生出来:若是秦婉难产,宫里、萧景臣他们会保大还是保小?
那,若是我呢。
当夜,萧景臣没有回府。
秦婉将大家召到正院。她的寝衣外只披了一件单薄小衫,长发垂下,显然是难以入睡。
「王爷自上朝后就一直没出宫,派了几批人去打探,都探不出消息。」
她焦急地踱来踱去,赵氏虚扶着她。
「王妃先坐下吧,您身子要紧。」
听说这段时间,赵如音和秦婉走得很近,尤其在秦婉有孕后,更是殷勤照顾。
秦婉扣住赵如音的手腕,「我怎么能坐得住,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
「燕侧妃……」秦婉望向我,「你快联系一下你兄长,看他今日是否当值,可知道一些缘由?」
大姐死后,兄长升了职,是羽林军统领,禁军的头。
从半年前的五品官摇身一变为正三品,一脚踏进了朝会大门。
但我不想去找他。
「王妃的姑母是皇后娘娘,还有秦家打探不出来的消息吗?」
秦婉急道:「正因如此才可怕,打发到凤仪宫请安的下人,都被拒之宫外了。我怕是王爷出了什么事……」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赵氏和李氏都吓得捂住了唇。
「宫里出大事了。」门外站着周怀珠,她因卧病在床,秦婉并未召她。
「王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但牵连不到咱们。」
烛光摇曳下,众人都定睛看着周怀珠。
她咳了两声,「北狄商队给我爹传的密信,太子殿下战死了。」
23
我猛地站了起来,双腿都发着抖。
「谁,你说谁?」
周怀珠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她将话带到,转身就要回院。
秦婉追了出去,「周氏,你……你这消息可靠吗?」
「商队从来不传假消息。」
秦婉松了一口气,只是这消息太过震撼,她一时也消化不了。
「既然如此,各院就先回去吧,这几日都小心些,宴娱取乐的聚会,不可再去了。」
周怀珠走之前刻意多看了我几眼。我猜,她有话和我说。
我送她回院,果然被她留住。
她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信。
「我们商队里有一种发死人财的生意,在战后掏士兵的衣服,看能不能掏出什么值钱的物件。」
我颔首示意明白。
她继续道:「商队的人躲在沙棘中亲眼所见,太子带一小队追击敌军,却在半路遇伏,全军覆没。太子本来被护送逃离的,但是他的亲卫中,有人对他赶尽杀绝。」
「二人厮杀后,一死一重伤。活着的那个一路爬行也没能走多远。他死前,挖了个坑,将这封信撕碎埋了起来。却被我们的人误以为是在埋贵重物品,又挖了出来。」
周怀珠言至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见我一脸茫然,不为所动。
她起了疑:「此信关乎凉王府,商队秘密送回京。姐姐,落款是你。」
信是被重新粘在一起的,的确是我的字迹和落款。
【李川,见字如面……】
我惊呼:「李川死了?」
信的内容,大抵是,我告知李川我假传了太子口谕,死路一条。求他在战场上设计杀了太子。并承诺他,事成之后,来日凉王上位,定会给他高官厚禄,如是云云。
我的双指捏在那句「吾夫必不亏待」上,不住地发抖。
又想到出嫁那日,李川骑在马上,祝我得偿所愿的样子。
他死了,还以为自己是为我而死。
我将那封信按在心口,一抽一抽地疼痛传来。这世间,能冒充我的,只有一个人。
我维持着表面平静:「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周怀珠叹了口气:「帮我离开王府。」
24
开春了,但整个京城毫无春色。
今年的春雨格外多,淅淅沥沥地将各家各户门前挂的白幡打湿了又湿。
太子死后,陛下一病不起。
皇后亦是肝肠寸断,她亲自抚养大姐的儿子,取名萧邺。
我去行宫将令牌还给五公主,低着头不敢多看她一眼。
五公主有话和我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父皇举全国兵力进攻北狄,也就这一两日,将彻底收复北狄,成为大绥的属国。」
我静静地听着。
「本宫不日就要带小可汗回北狄了,北狄有旧俗,若新王年幼,太后需下嫁摄政王。」
我:「是有所闻,那北狄摄政王是谁?」
五公主摇摇头道:「左不过是那几个老头子。我不想嫁,母后也不放心我们孤儿寡母这样回去,她想给我在京城择婿,再给我一批死士,一同回北狄。」
看她这般要说不说的样子,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兄长。
「皇后娘娘可是择上了我兄长?」
我暗自叫好,最好把燕云寒带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好是好,我兄长是羽林军统领,肯定能保护公主……」
「不是他。」公主低垂着眼眸,打断我的话,「是你弟弟,燕云舟。」
手上一个不稳,将北狄的马奶酒洒到了地上。
真难喝,我一口都咽不下去。
小舟他吃惯了京城精致的吃食,怎么能去北狄生活呢?
「公主,您和我一样,是看着他长大的啊。」
我委婉地提醒她,她比我还大两岁,比小舟整整大了七岁。
五公主道:「是凉王举荐给父皇的,说他加冠之后在兵部行走,年少有为……」
我不可置信,期待着这事情还能有点转机。
「可嫁给谁,还是要看您的意思。」
「阿暖,你知道我在北狄过得多苦吗?如今虽然是太后,但依旧要有靠山。父兄是我的靠山,未来大绥的皇帝更是我的靠山。」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你在京城长大,不会不明白其中的盘根错节。如果我的夫婿是皇帝的小舅子,那尧儿这个可汗,就会坐得更稳当。」
我的手被她捏得生疼,这个高高在上的北狄太后,似乎是在求我。
襄王、六皇子、还有襁褓之中的邺儿,都不是她合适的盟友。
25
从行宫出来,我直奔燕府。
今天兄长休沐,府里忙忙碌碌的,在准备远行的衣物。
原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只瞒着我一个人呢。
见我回来,小厮们点头哈腰问着:「姑奶奶回来了,您……」
我快步往里走,不想跟任何人啰嗦,一把推开兄长房门。
「燕云寒,你说报完仇就让我杀了你,说话可算话?」
他立在原地,一张与我肖似的脸,满是陌生。以前我看他就像看我,现在看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你又在发什么疯?」他身体有些僵直的不自然,挥手将下人遣了出去。
「我哪有你疯,你连太子都敢杀,还用我的名义害了李将军。邺儿是你亲外甥,你怎么忍心让他既没娘又没爹的?」
兄长上前来捂我的嘴,低声吼道:「你还是我亲妹妹呢!太子若回来治你的罪,你让我亲眼看着你死吗?」
我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如我出嫁那天一样。
他吃痛收回了手,咬着牙看我。
「那小舟呢,小舟才十六岁,燕云寒,你到底要什么?你和萧景臣到底要干什么!」
兄长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他的双眼陡然变得通红。
「我要什么?」他反问着。「我要回到百年前,燕家钟鸣鼎食。我要从龙之功,我要赌一把大的。我要翻一翻这京城贵族,将燕氏堂堂正正地摆在一众姓氏之首。」
「你要拉北狄入伙,自己去和五公主成亲啊!为了这些,将你的兄弟姊妹全部献进去,到时候我们都像大姐一样,给你铺路是吗?」
燕云寒抬手要打我,却停在半空,握成一个拳头,重重锤在桌子上。
「是我在给你铺路,阿暖,不管你信不信,所有人都在给你铺路!小舟有小舟的用途,我有我的用途!」
我冷笑一声,眼角划出泪痕,「谁稀罕啊。」
谁稀罕他自作主张,自我感动。我所求的从来都是有情饮水饱,不是和萧景臣像现在这样貌合神离。
「秦婉怀孕了,秦家必定不会让出那个位置,哥,算了吧。」
尾音颤抖,我鼻尖一酸,虽然对他恨意浓烈,但不想看见他付出全部却仍旧抵不过这世道的结局。
燕云寒恢复了冷静的神色,「你去和小舟道个别吧,他十天后出发。」
我远远地望向小舟,他朝我没心没肺地笑,我反手拭去脸上泪水,倔强地不和他说一句话。
这个傻子,谁让你答应的。
26
前朝变了天,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上奏立储的折子堆积如山。
大多是举荐襄王的,一时间襄王风头无两。
他不似前太子稳重,反而到处招摇,尾巴翘上了天。
听说在前朝,处处为难萧景臣和六皇子。
就连女眷间,也忍不住谈论此事,说这储君,多半是要落在他头上了。
萧景臣在前朝被襄王再三打压,迫于无奈,告了病假。
我和他许久没有这样好好地坐着吃一顿饭了,久到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萧景臣瘦了一大圈,长发披垂在后背,握着汤匙的手指骨节分明。
「你不像装病,倒像真病了。」我搅动着碗里的粥,状似无意地说。
萧景臣抬眼看我,「以前咱们在上书房,夫子火眼金睛,一眼看出谁是装病。你想逃学,先淋了场雨。」
我都快忘了,苦笑道:「那会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萧景臣伸手想拉我入怀,手却停在一半,「小时候Ṱų₃你会给我出谋划策的。阿暖,你觉得这次我病到什么时候合适?」
「我觉得……」我放下汤匙,没好气道,「不如直接装死好。」
他忽然笑了,双手一伸,将我捞进他怀中,圈坐在腿上。
「这才是我的阿暖,一点都没变。」
可我却觉得他变了,或者说,他一直是这样,以前是我没有看清。
他的鼻尖越靠越近,似乎想要打破这种疏离。
门外却传来小厮急切的声音:「王爷不好了,王妃她……她小产了。」
萧景臣倏然一惊,我亦瞪大了双眼。
待我们赶到正院时,屋内是秦婉痛苦的哀嚎。
她已经有孕五个多月了,按理说胎相该稳固的啊!
秦婉尖叫哭喊着,要萧景臣给她做主,我不由自主想到大姐,也跟着掉了两滴泪。
萧景臣低声道:「阿暖,你哭什么,这不正合你的意吗。」
我偏身看见他阴沉着的脸,这种阴阳怪气的话,他从不会说的。
他抱着秦婉,耐心安抚着,口口声声说:「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我一定给你一个公道。」
「查!给本王查,好好的孩子,怎么会落胎!」
我从未见过萧景臣发那么大的火。
他看我的眼神失望极了,好像已经给我定了罪。
他失望,我还失望呢!
正当我要甩袖离开时,一瞥眼看见李元薇心虚的表情。
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寝屋内的送子观音,「王爷,这个观音只怕王妃看见触景伤怀。」
萧景臣盯着她好一阵,神色不明地嗯了一声。
我的心立马凉了一大截。
她干的和我干的,有什么区别。她爹是兄长的人,她是兄长的刀。
27
赵如音被遣送出府了。
查出她在秦婉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
秦婉不依不饶,要赵如音偿命。萧景臣只好将她送回老家。
整个府里议论纷纷,都说那么老实胆小的一个侍妾,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丫头们嚼着舌根:「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可是王爷连燕侧妃和李氏那里都不去了。」
「嗨,那毕竟是王爷的亲骨肉,王爷这些日子都陪着王妃,她才能好受些。」
这些话,有无意的,也有故意嚼给我听的。
总之那天之后,我和李元薇都失宠了。
索性我也装病,整个凉王府,真病的,装病的,全躺下了。
用外人的话说,这个王府真凉了。
比起凉王府的萧条,襄王府那边就热闹多了。成日车水马龙,宾客不断。
放眼整个京城,没人能和襄王争了。
中秋,襄王代陛下祭月。冬至,襄王代陛下祭祖。
除夕,陛下立储。
立萧邺为皇太孙。
朝野哗然。
长空阴霾,簌簌地下了一场大雪,我裹紧披风,该来的总会来。
萧邺周岁,宫里要大肆为这个婴儿庆贺。
作为太孙的亲姨母,我自然受邀。
我与萧景臣已经半年没有说话了,一车同行,他和秦婉有说有笑。
让我想起去岁除夕,心如死灰的周怀珠。
今年,我变成了她。
临进宫前,我还去看了她。她笑话我如今过得还不如她,至少她有钱。
我捏了捏她的手,道:「早上听闻后厨死了个烧火的婆子,要送出王府。今日府上没人掌事了,你去盯着点。」
周怀珠死灰般的眼珠子一下蹿了火星。
我真羡慕她,真的。
27
我和秦婉一左一右坐在萧景臣两侧,但整个席间,他和秦婉琴瑟和鸣,对我却始终冷淡。
这一幕,被斜对面的兄长尽收眼底。
如今,他的官路步步高升,已掌控整个禁军兼城防兵马司。
可以说京城内外的护卫,都在由兄长调动。
我懒得看他,自顾自地吃吃喝喝。如今我这般兰因絮果的境地,不都是拜他所赐吗。
皇后娘娘在座上抱着萧邺,小孩方才抓了周,抓到一个钱串子,惹得满堂欢笑。
陛下强撑着身子,脸色苍白,一脸慈爱地望着小孙子。
谁知襄王贪多,喝了几杯酒就说开了胡话。
「父皇,儿臣觉着太孙这名字不好,得改!」
陛下咳了两下,声音空空的,「襄王喝多了,服侍他下去更衣吧。」
宫人众多,竟无人动。
陛下坐直了身子,脸色更加不好了。
「邺字不好,通邺,业障的业。父皇,这个小业障一来,克死了他爹娘,您还要封他做皇太孙?」
满朝文武惊呼一声,襄王如此放肆的话,就算是喝蒙了,也不该说出来。
下一刻,士兵鱼贯而入,将整个大殿层层围住。
「逆子!你竟敢调动京郊大营。」
陛下说着,一口鲜血吐出,而几个重臣肩头都被压着刀,动弹不得。
襄王步步逼近高位,皇后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
「父皇,他太小了,根本当不了皇帝。只要您现在把这个业障杀了,儿就让您当太上皇。」
襄王笑得邪魅,皇后早已吓得花容失色。
我起身就要冲过去救邺儿,却被人狠狠一推,来人竟是昔日太子妃。
她不由分说扇了我一巴掌,顿时,我脸颊红肿。
「贱人,还敢动!王爷,您说好的,事成之后,这个贱人由我处置。」
「穆宴华……原来是你们里应外合。」陛下喃喃开口。
京郊大营的主将,正是穆宴华的爹。
襄王摆摆手,他大步走向皇后,伸手从皇后手中抢过邺儿。
婴孩的啼哭叫他心烦。
襄王高高举起孩子——
有人闭上了眼睛,有人吓得尖叫。
我看见,兄长反手杀死了控制他的人,绕到襄王身下,接住了孩子。
28
我长松一口气。
紧接着,殿外厮杀声响起,是羽林卫。
襄王玩味地看了一眼我们兄妹俩,歪头道:「这么快调动羽林卫,早就知道了?凉王,你这招是黄雀在后吗?」
萧景臣拉起了倒在地上的我,殿内不知何处布防的暗卫从天而降,将被控制的臣子解救下来。
襄王不惧,「燕云寒,你那点可怜的人手,就不要白白送命了吧。羽林卫、兵马司,不自量力!」
可殿外的厮杀声越来越大, 关严的门窗上透出血光。
殿内亦是一片混乱,我从兄长手中接过邺儿, 与帝后一同被人护在角落。
门被撞开,只见殿外早已血流成河。
襄王神色骤变, 「这是……边关李川的旧部?」
兄长对他步步紧逼, 襄王眼看招架不住, 一转剑锋,直冲我们这边而来。
「杀了燕云寒兄妹,本王重重有赏!」
混乱之际,我被萧景臣救下,兄长挡在陛下身前,Ṱŭ̀₈ 生生挨了一剑。
我也跟着踉跄了一下。
襄王疯魔了, 事已至此,他没有了退路,只能拼死一搏。
我抱着孩子躲在桌子下,邺儿的哭声突然停止了,我只觉心口生绞一般的疼。
萧景臣捂住我的眼睛,「别看!」
别看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 我听见李千户的声音:「襄王已死!尔等立即束手就擒!」
周遭安静了下来, 只听兵刃落地的声响。
萧景臣放下手,看我的眼神满是不忍。
我心绞痛得厉害, 差点抱不住孩子。
在一片尸山血海中,我看见跪着的燕云寒。
一支利箭, 穿透他前胸后背。
「哥!!」我凄声惨叫。
我跪在他面前, 听见他最后的叮嘱。
「阿暖,这就是我的用途。燕家,靠你了。」
他垂下了头,永远不会再看我一眼。
【完】
后记:
萧景臣站出来收拾这场残局。
不仅宫里,整个京城都乱成一团。
府里的小厮来报,城东的大火烧到了王府, 周氏死在了大火里。
萧景臣凝视着我,他好像什么都看透了。
陛下吐了几口血, 一病不起。
他死前传位给萧景臣, 并立萧邺为小太子, 过继到我的名下。
燕云寒一战成名,受封嘉陵侯。而我, 成了皇后。
秦氏没有争过我, 她来给我请安时说, 我的后位是用兄长的命换来的,她不羡慕。
我也收起了从前的性子,努力当好一个皇后。
燕云寒曾说过, 我们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途。
大姐的用途是生下萧邺, 他的用途是以命护驾,小舟的用途是稳定边关。
而我,要当好皇后。
如今, 燕家、邺儿都需要我。
萧景臣好几次站在凤仪宫外,都没进来。
如果说新婚夜那时,我们的隔阂是裂缝……
那如今,我们隔着沟壑。
我是燕家的皇后, 不是他的皇后。
我也曾梦见,他喊我一声:阿暖。
可那太遥远了,恍如隔世。
-完-
来源:一颗小白菜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