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叫他老陆头。这称呼听着不恭敬,但在山里,名字本来就是个稀罕物。别说陆老头,连我叫什么,半个村子可能都说不出来。我爱骑车,他们就管我叫”骑车佬”。
村里人都叫他老陆头。这称呼听着不恭敬,但在山里,名字本来就是个稀罕物。别说陆老头,连我叫什么,半个村子可能都说不出来。我爱骑车,他们就管我叫”骑车佬”。
老陆头住在半山腰的土坯房里。屋后一棵老杏树,树干已经裂了,像张了嘴的老人,却年年结果。村里人说那杏子酸,鸟都不叼。
每逢赶集,我都会往老陆头那送点东西。不为啥,就觉得不送点啥,心里堵得慌。
那天我骑车带了两斤肉,一些青菜和一瓶二锅头。老陆头不会走路,但上半身挺硬朗。他从轮椅上撑起身子,眼睛亮得跟天上星星似的。
“小刘来啦,屋里坐。”他的声音沙哑却有劲。
我把东西放厨房,回头看见老陆头已经麻利地把烟卷好了。他撮上一张报纸,卷得又圆又紧,怪不得村里人都叫他”卷烟师傅”。
“你说说,老头子都瘫这么多年了,那几个不肖子孙连个影儿都不见。”村里王婶过来帮忙收拾,絮叨个没完。
老陆头不吱声,只是把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
“行了,婶子。大孩子有大孩子的难处。”老陆头倒是看得开。
我知道老陆头有三个儿女。大儿子在省城做生意,二儿子去了南方,女儿嫁到了邻县。自打老陆头摔断腿瘫痪后,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屋里没电视,只有一台老式收音机,天气好的时候能听到一些戏曲。墙上挂着老陆头年轻时的黑白照片,旁边是他孙子的彩色照片。照片都有些发黄了,像是被时间烤过。
“今年冬天烧啥?”我问。
老陆头指了指墙角:“徐村长给送了两吨煤,够用了。”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那是政府的扶贫煤。老陆头虽然儿女不着家,但村里人倒是没忘了他。
“小刘啊,打开那个柜子,给我拿本书出来。”老陆头突然说。
我打开他指的柜子,里面都是些旧书和发黄的纸张。按他说的,我拿出最下面那本,用布包得严实的书。
“这是啥书啊,还包得这么严实?”
老陆头接过书,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线装书,纸张泛黄但保存完好。
“这玩意跟了我大半辈子了。”老陆头摸着书皮说,“我祖上传下来的,说是明朝的东西。”
我凑近一看,书名四个繁体字:《本草遗珍》。
“这是医书?”我有点惊讶。
老陆头点点头:“不单是医书,还有不少奇怪的记载呢。”
他翻开某一页给我看,上面除了文字,还有一些草药的细致图画。虽然年代久远,但描绘得极为精细。
“我听我爷爷说,这书里记了不少失传的草药和配方。”老陆头轻轻抚摸着书页,“小时候我还不信,后来才知道,这东西真有些门道。”
王婶在旁边插嘴:“就是这本破书救了老张头一命!去年老张头那病,县医院都说没治了,是老陆头翻出一个方子,找了些山里的草药给熬了,老张头这不好好活到现在!”
老陆头摆摆手:“别瞎说,那是凑巧。”
我却来了兴趣:“这书得值不少钱吧?”
老陆头把书合上,又小心包好:“钱不钱的,对我没啥用处。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得留着传给下一代。”
他说这话时,眼睛望向窗外,目光有些飘忽。大家都知道,他那几个儿女十几年没回来看过他了。
雨季到了,山路难走。我有快一个月没去看老陆头。等雨小些,我骑着摩托车上山,远远就看见老陆头的屋子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在这山里,汽车是稀罕物,更别说这种看起来就不便宜的轿车。
我停好车,走近一看,屋里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一身笔挺西装,和老陆头的土坯房格格不入。
“小刘来了!”老陆头看见我,招手让我进去。
中年人站起来,伸出手:“您好,我姓梁,是省博物馆的研究员。”
我愣了一下,和他握手:“您好,您找老陆头有事?”
梁研究员看了看老陆头,又看看我:“我听说陆老先生这里有一本明代的医药古籍,所以特地来拜访。”
老陆头点点头:“就是上次给你看的那本。”然后又对梁研究员说:“小刘是我这的老朋友,有话你可以在他面前说。”
梁研究员坐下,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后是一副白手套。他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然后才开口:“陆老先生,能否让我再看看那本《本草遗珍》?”
老陆头指指柜子:“小刘,帮我拿出来。”
我取出那本包得严实的书,交给梁研究员。他接过书,动作轻得像是在捧一件易碎的宝贝。打开布包,他的呼吸明显加快了。
“天啊,这保存得太完好了!”梁研究员的声音有些颤抖,“这确实是明代中期的版本,从纸张和印刷来看,很可能是嘉靖年间的刻本。”
他小心翻阅,眼睛亮得吓人:“这里面记载的很多草药配方,在现存的本草类书籍中都没有…这…这简直是医药史上的重大发现!”
老陆头只是笑,像个看孙子玩耍的老人。
“陆老先生,”梁研究员终于合上书,“这本书对我们研究中医药历史太重要了。我们博物馆愿意出资收购,价格您可以提。”
老陆头摇摇头:“这不是卖不卖钱的事。这是我祖传的东西,我得传给下一代。”
梁研究员急了:“可是陆老先生,这种珍贵文物放在专业机构才能得到更好的保护和研究啊!我们可以出二十万!”
二十万!我差点咬到舌头。在这山里,二十万可以盖好几栋房子了。
老陆头却不为所动:“不卖。”
我看看老陆头那坚定的表情,又看看梁研究员焦急的样子,忍不住插嘴:“老陆头,你考虑考虑吧。这么多钱,你可以住进县城,看病也方便。”
老陆头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是摇头。
梁研究员看情况不对,改变了策略:“那…陆老先生,我们可以签订协议,这本书仍是您的私人财产,只是借给博物馆研究和展出,每年还给您一笔使用费,您看如何?”
老陆头想了想:“我得先问问我儿女的意见。毕竟这是祖传的,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
梁研究员一听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太好了!您把您儿女的联系方式给我,我去和他们详谈!”
老陆头沉默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儿女十几年没回来了,电话号码估计早就换了。就算有,人家愿不愿意接他这个老父亲的电话还是个问题。
“我…我得先联系上他们。”老陆头最后说。
梁研究员见势不对,识趣地没再多问。他留下名片,说了些客套话就离开了。
雨后的山路泥泞,我送梁研究员到山脚下。他上车前,突然拉住我:“这位兄弟,能聊两句吗?”
我点点头。
“那位老人的情况…他的儿女真的十五年没联系他了?”
我叹口气:“差不多吧。老人摔断腿后,儿女就没再回来看过他。村里人轮流照顾,政府也有低保,倒也饿不着。”
梁研究员皱起眉头:“那本书真的很珍贵,如果能进博物馆,对中医药研究是巨大贡献。而且价格…我们可以再往上加。”
我明白他的意思:“梁研究员,说句不好听的。那三个儿女,怕是早把老陆头忘了。就算联系上,他们也只会关心那二十万,不会管书的去处。”
梁研究员沉思片刻:“我明白了。改天我再来拜访老先生。”
一个月后,梁研究员果然又来了。这次他带了两个人,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另一个是个年轻女孩,梁研究员介绍说是他的助手。
白发老者一见到老陆头的那本古籍,眼睛就没离开过。他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仔细研读,时而点头,时而惊叹。
“陆老先生,您可能不知道,这本书的价值远远超出您的想象。”白发老者最后说,“这里面记载的很多方子和药材,有些已经失传了数百年,有些甚至从未在其他医书中出现过。”
老陆头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我是中医药大学的教授,姓钱。”老者继续说,“如果这本书能够被研究和传承下去,将会挽救无数人的生命。我恳请您考虑一下梁研究员的建议。”
我在旁边看着,心想这次老陆头应该会答应了。毕竟,一方面是一大笔钱,另一方面还能救人。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老陆头还是摇头。
“我得等我儿女回来,和他们商量。”
钱教授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个人愿意出的价格,请您考虑一下。”
我瞥见信封上写着一个数字:50万。
这下我忍不住了:“老陆头,你真的再考虑考虑吧!这么多钱,你可以去城里住最好的养老院,请最好的医生…”
老陆头打断我:“小刘,你不懂。”
他转向钱教授:“钱教授,我祖上传下这本书,说书比命重要。我答应过要传给下一代的。”
钱教授看着老陆头,突然单膝跪地:“陆老先生,我这把老骨头给您跪下了。这本书对中医药的传承太重要了,您就当是为了天下苍生,成全了我们吧!”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梁研究员赶紧上前扶起钱教授,那助手也手忙脚乱地递水。
老陆头坐在轮椅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看得出他内心并不平静。
“我…我得想想。”最后他说。
又过了半个月,我去看老陆头,发现他正在整理东西。
“这是要搬家?”我惊讶地问。
老陆头点点头:“要去县城住一阵子。”
我更惊讶了:“卖了那本书?”
“没。”老陆头说,“借给博物馆研究,每年给我一万块钱使用费。合同签了五十年。”
我算了算,五十年一共也才五十万,比钱教授出的价格还少。
“你吃亏了啊!”
老陆头摇摇头,从柜子里拿出一份文件给我看。那是博物馆和老陆头签的合同,除了使用费,还有一条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博物馆将聘请陆老先生为古籍顾问,负责《本草遗珍》的口述解释和传承工作,每月薪酬5000元,为期三年。
“这…这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
老陆头笑了:“梁研究员说,单靠那本书,很多内容他们也看不懂。我在山里采药几十年,知道不少书上说的草药长啥样,在哪找。他们觉得,与其光要书,不如连人一起请过去。”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老陆头会同意。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终于有人需要他,尊重他的知识和经验。
“那…那你的儿女…”
老陆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联系上了。他们说忙,没空管这事,让我自己做主就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陆头却像是想通了什么,表情平静:“人这一辈子啊,有些东西放不下,有些东西必须放下。书我得留着传下去,可不一定非得传给亲儿女。”
一周后,梁研究员亲自开车来接老陆头。我和村里几个熟人帮忙装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没多少东西,主要是一些药材和书籍。
临走前,老陆头环顾了一圈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土坯房,目光在那棵裂了口的老杏树上停留了一会儿。
“小刘,”他突然叫我,“明年杏子熟了,你摘些尝尝,其实不酸,挺甜的。”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酸涩。
车子启动了,扬起一路尘土。我站在原地,直到那辆黑色轿车消失在山路尽头。
回来的路上,我路过老陆头的杏树,抬头一看,发现树干的裂缝里塞着什么东西。我凑近一看,是几张照片,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但还能认出是老陆头的儿女小时候的样子。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老陆头会说那杏子不酸,其实挺甜的。
三年后,我去县城办事,特意去博物馆看了看。馆里有个专门的展区,展示的正是《本草遗珍》。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视频播放屏,上面是老陆头讲解各种草药的视频。他穿着整洁的中式服装,坐在轮椅上,眼睛亮亮的,说起草药来头头是道。
听讲解员说,这些视频非常受欢迎,很多医学院的学生和中医爱好者专门来看。而且,在老陆头的指导下,研究团队已经复原了几个失传的药方,对某些疑难杂症有很好的效果。
我默默看完整个展览,心里五味杂陈。
出馆时,我碰到了梁研究员。他认出了我,主动过来打招呼。
“陆老先生身体不错,就是…”他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我问。
“就是总念叨他的儿女。”梁研究员叹了口气,“这三年,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对了,陆老先生让我转告你,”梁研究员说,“他在县医院旁边的养老院住着,欢迎你去看他。他说…他有几本书要送给你。”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暖。老人家是把我当传人了啊。
天色已晚,我骑车回村。路过老陆头的旧屋时,发现那棵杏树竟然结了不少果子。我停下车,摘了一个尝了尝。
真的不酸,挺甜的。
明天,我得去县城看看老陆头,告诉他他的杏树今年结了不少果子。
或许,下次我该带着我儿子一起去。毕竟,有些东西,总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至于传给谁,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