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5-16 09:00 1

摘要:「晚上11点,你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床上的手机屏亮着,短视频轰击之下,你的睡意越来越淡。就算终于把手机放下,你刚刚经过蓝光刺激的大脑也很难再分泌褪黑素让你入睡。终于快要睡着的时候,外面天都蒙蒙亮,都能听见鸟叫了。这一天到凌晨才结束,那只能从中午再开始,虽然睡了很长

「晚上11点,你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床上的手机屏亮着,短视频轰击之下,你的睡意越来越淡。就算终于把手机放下,你刚刚经过蓝光刺激的大脑也很难再分泌褪黑素让你入睡。终于快要睡着的时候,外面天都蒙蒙亮,都能听见鸟叫了。这一天到凌晨才结束,那只能从中午再开始,虽然睡了很长时间,但你头脑昏昏沉沉,眼睛也酸,午饭吃了一碗面条,困意再次袭来。你心想,要不我再上床眯一会儿吧,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已经照进了你的房间里,你会看到太阳的角度越来越小、天光越来越暗,夕阳从橙黄色一点一点变成血红色。

眼看着这一天就要过去了,你决定振作起来:我可不能荒废这一天!我看看书吧,看书还算有点收获,先打开微信,看一眼有没有什么急事找你。没有人找,看书看书!可是手机界面已经不自觉地划到了社交媒体上。你得再看看网上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啊,而当你看社交媒体的时候,它会有非常多的入口、非常多的机会,让你点进短视频。你就这么一直看下去。到了晚上11点,你心想,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我就开始新的充实的健康的一天。但是你没有。放下手机已经是凌晨2点多了,你的褪黑素节律再次发生了变化。你又听到外面的鸟叫声了。」

以上,是博主河森堡对自己一天的复盘。因此,他感到自己有必要进行严肃的手机戒断。今年36岁的河森堡,曾经担任近十年的国家博物馆讲解员,后来以科普作家的身份在社交媒体上广受关注。作为科普作者,他一直对自己的「文化体力」很有自信,广泛地阅读、组织逻辑清晰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进行深度的演讲和访谈,一直以来都是他最擅长的事。但是与《人物》见面的这天,他边讲边自嘲道,「你知道我一边说话心里一边犯嘀咕。我发现我竟然连话都有点说不利索。」

河森堡觉得,沉迷手机已经成为了他生活里的一种「结构性困境」。作为网络博主,他的工作和生活都离不开手机,但常常,刷手机两个小时之后,再回想刚刚看到了什么,他发现自己竟然连10%都想不起来。碎片化的信息把人的头脑轰炸成一片废墟,他发现自己在生活里的记忆力也越来越差,甚至创作能力也受到影响。「尤其是当你能体会到的青春越来越少的时候,你会长久地陷入那种后悔之中。」他下定决心改变。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遭遇。今天,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信息唾手可得的时代,然而过量碎片的信息似乎没能给我们提供更加优渥的知识与思考的土壤,反而抢占着我们的注意力、挑逗着我们的情绪、创造出越来越混乱的信息场和舆论场,甚至侵蚀掉我们的正常生活。前不久,《人类简史》的作者赫拉利在访谈中谈到:「不要以为信息越多越好,这是不对的。今天太多的信息都是垃圾信息。当我们大脑充满垃圾信息的时候,我们需要给思想排毒。所以我们需要『信息节食』。」

我们对谈了几位尝试着从过量信息中「抬起头来」,实施「信息节食」的朋友。他们很多都曾沉迷于网络上无限信息流带来的多巴胺刺激,也在「信息节食」过程中,找到了生活新的可能性。改变不是一件容易发生的事。他们尝试过一万种方法,下定过一万次决心。Crystallsr说,「因为我知道(戒手机)这件事是我应该要做的。即使做一万次,我都要做」。

文|王媛

编辑|鱼鹰

「人机」

偶然地,蓉蓉发现自己刷手机时误触了屏幕录制。十几分钟的视频记录下刚刚流逝的时间里,她在手机上所做的一切。

她的屏幕不停地在刷新着,从一个帖子,跳到下一个帖子,点开评论,然后再点开评论的评论,不到10秒钟,再次切走。几分钟时间里她切换了三四个软件,动作行云流水,节奏顺畅得就像放了倍速。就好像有一个傲慢的皇帝在批阅奏章,「这一切毫不迟疑,也不用动任何的脑筋」,那些刚刚才让她兴致盎然的内容,重新看来是如此无聊和不知所谓,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还在不停地刷新。

坐在床上,这段无休止的滑动看得她头晕目眩,胃里泛起一股生理性的恶心,既是对这段视频,也是对屏幕外那个机械化的自己:「我觉得我就像一个机器人,在不自觉地被别人拿着什么操纵我的双手,一直在刷。」

今年36岁的蓉蓉觉得自己一直有点「信息摄取强迫症」。她是那种即使坐在厕所里,也要拿起旁边的洗发水来读读标签的人,随时都需要「吸取」一些什么,才觉得没有在浪费时间。在门户网站和博客时代,看一篇长长的帖子,再用鼠标和键盘留言评论,曾经让她十分有获得感。

这个习惯自然而然地延续到了手机上,只是一切都被加速了。随时随地,只要点开手机,信息扑面而来。周末一天下来,她的手机使用时间不知不觉就达到十几个小时,蓉蓉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停不下来了」。

直到看到这段视频。那一刻,她被自己吓到了。虽然之前她也知道玩手机会浪费时间,但总的来说,她觉得这是一种还不错的消遣,「比如一分钟我刷10个帖子,哪怕只有1个我点进去看了,我也有选择权,就算是垃圾堆里,我也总能选出好东西。」但这段视频告诉她,她自以为的消遣,早已被异化成一个「机械动作」。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段反乌托邦的科幻电影,而她就是电影里「一个完全失去了主体性的人机」。

河森堡也会在生活里的很多时刻,发觉自己的大脑变得越来越「懒」。把车停在车库,他懒得去记车位号码,反正拿手机拍一张照片就行;入住酒店,总是要看一眼照片里的房间号才找得到房间。他是微博上的科普博主,每天关注社交媒体上的最新消息是他的工作之一。但是往往看着手机就过去了两个小时。「这时候如果有人走过来问,你刚才都刷到些什么呢?你让我复述,我可能连10%的内容都复述不出来。在我不停地切换内容、不停地浏览内容,而没有深入思考的时候,我发现这个信息记不到我脑子里去。」

逐渐地,他发现,这种懒惰已经影响到了自己的创造力。「大概两三年前,我还经常会突然有一些奇思妙想,把它写成一个小故事,或者仅仅是一个小段子。但现在,这种灵光乍现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不仅仅是因为没有灵感,或没有思路,而是,「我没有那种冲动了。」

对于从事创作的人来说,「往往需要你的冲动积累超过一定阈值,它才会开始驱动你创造一个东西。但是在长期刷短视频的过程中,冲动被你一次次的满足感分流了。好像原本一条磅礴奔流的大河,如果人们沿着这条大河不断地修建水渠去分流,最后它渐渐就干涸了。」

最直观的裸露出来的河床就是他家的书柜。他翻到自己前些年刚到国博工作时买的书,中生代脊椎动物的演化、空间站的历史、世界各地的文化与风土……「我都感慨,我曾经还买过这些书,那时候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还觉得人生有无限的可能。现在这些书,我甚至连翻开它们的冲动都没有了。」

图源电影《花束般的恋爱》

需求

常刷手机的人,一定都在手机上刷到过关于手机成瘾机制的分析。现代算法如何抓住我们古老基因里的弱点,利用我们原始的社交需求,不断地刺激我们的多巴胺分泌。也许你还刷到过「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从不让自己的孩子使用iPad」的故事。这些知识点让你脊背一凉,但你没有因此放下手机,毕竟你也不是乔布斯的孩子。

梁青(化名)也发现自己手机成瘾,因为她真有两个孩子。她非常清楚在很多时刻,她真的「需要」玩手机。「你看到那些宣传上一个妈妈陪着宝宝在那里玩,好开心,感觉超温馨对不对?实际上不都是这样。」孩子把彩笔摆出来,「妈妈,我要开始画画了!」梁青就得坐在她旁边,光是看一眼可不行,小孩需要互动,「妈妈你看我用了这个颜色」,「妈妈你看我在这里画了一个彩虹」。这种时候,就算梁青想离开1分钟,去把没洗的碗放进洗碗机里也不行,她只能呆在孩子旁边,「画得真好!」然后,在孩子不注意她的时候,把手机藏在桌角底下,偷偷刷几下,像喘一口气。

她把这个过程叫做「降智陪玩」,说快乐肯定也快乐,但说烦那也是真挺烦。每天从下午5点多一家人下班、放学后,到晚上10点孩子入睡前,她都得把自己切换到「降智陪玩」模式,到了周末,更是一整天的地狱级难度。终于挨到孩子上床睡觉了,「说是从10点到12点你还有整整两个小时可以去学习(自己的专业),但是你的精神已经超级疲惫了。你先经过8小时的工作,又经过5个小时的陪玩,谁还能再去学2个小时的习,咱们又不是机器人。」梁青说,「因为我一天都没有接收到什么让我开心的信息了,头脑很昏沉很难受,就想要接受一些新的信息。这个时候我就喜欢去社交软件上看看我的首页,看看我的收藏和点赞,还有一些家长里短、新闻软件给我的推送。你越点就给你推送得越多,你的头脑又兴奋起来。这些刷起来,那时间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无法放下手机,是因为我有一个「支持」它的生活系统。它可能是无限碎片化的生活方式,可能是必须时刻「在线」的工作性质,也有可能,是我们城市中原子化的存在状态。蓉蓉有一阵子独自生活在北京,脱离了曾经在长沙的社交圈,「我一个人在家,甚至一天到晚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我不知道是叫孤独还是什么,我需要上网,看一下大家(网友们)在干嘛」,看到有趣的帖子,蓉蓉也经常在群里跟朋友们分享。「有时候你看到别人的某一个观点,你深深地认同它,产生一种『共鸣』,会觉得快乐来得好容易。评论区又有很多幽默的网友,在那里逗你一笑,你确实觉得,很热闹。」

河森堡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都是互联网信息的「受益者」。他爱好柔道和巴西柔术,一个招数要怎么施展,想用文字系统地解释清楚可太难了,他原先还买过一套格斗的书,手绘的图片配上文字解释,人体结构画得都不对。但现在,在短视频里一搜,动作清清楚楚。如果说信息曾经是掩藏在树上需要千辛万苦获得的果实,那么现在,它们就成堆堆放在超市的货架上,极大丰富,唾手可得。如果把这个消息告诉原始人,他们一定会觉得,这是多么梦幻的天堂。

最近,河森堡正在通过网课学习一款虚拟引擎工具,它可以用来制作cg画面,比如,制作一幢废墟下的城堡。老师从基本原理开始教起,如何合理地布局建筑,用圆柱体和立方体搭建城堡的模型,如何调整比例关系,如何打光影。听到这里,河森堡已经相当不耐烦。他对原理不感兴趣,他只想赶紧知道结果,怎么把城堡放上去。

甚至,他发现这一点都不难,用AI生成就可以了。自己跟着老师吭哧吭哧做了一个星期才做出一分半钟的视频,交给AI一下午就能完成得大差不差。当然,AI的水平无法与真正的行业大师比。但是,像自己这样的初学者,又怎能在漫长的新手期抵御这种速通的诱惑呢?如果「新手」无法修炼,那未来,在一切需要创造性与技术功力的领域里,还能有多少大师出现呢?

图源电影《她》

戒断10000次

两年前,快要24小时住在互联网上的Crystallsr决定备考研究生。打开书本与网课视频,她发现自己最长的专注时间是,10分钟。阅读,太慢了。网课的节奏也太慢了。她能看到字,但不能理解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眼睛干干的,身上总是很痒,她没办法好好地坐下来,总是在家里转来转去,全身都很躁动,逼自己坐到凳子上,她忍不住想抖腿。「我特别能理解戒断反应是什么感觉。你的神经回路、多巴胺获取模式都受到了影响。你会担心错过很多讯息,但其实也没有。」

之前的四五年时间,手机几乎占据了Crystallsr的全部生活。那时她做着一份互联网电商相关的工作。从早晨睁眼的第一瞬间她就拿起手机,回信息、盯平台,直到凌晨两三点睡觉时才结束。工作和休闲完全分不开,她根本没办法统计,自己到底有多长时间是真的在手机上工作,又有多长时间,只是在漫无目的地刷。当这样的生活成为一种习惯,她完全失去了线下生活,即使在工作不那么忙的时候,她也不愿意再去外面运动、见朋友,或者只是简单出门吃个饭。

「肯定是有800次到900次,你已经跟自己说这样是有问题的」,但「人从你意识到什么,到你能做出什么,要花很长时间」。戒断也是需要精神力量来支撑的。而她自己,早已处在精气神被耗干的「精神阳痿」状态里。一次行业内的聚会,Crystallsr跟业内前辈拍了一张合照。她发现对方神采奕奕,眼神聚焦,而自己却麻木、涣散,「人是浮肿的,身上是发泡的那种肉,像打过激素的鸡肉那种的胖。」她看到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

Crystallsr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已经有点病态了,备考研究生时,她下决心要改变。没有什么方法可言,「我不妄想可以很健康地使用手机,没有健康的用法。就只是,不用它。」学不下去,就出去见人,再要么去运动,写点东西,看书,大部头看不下去就从简单易读的散文开始读起。哪怕就是坐在那里抖腿——宁愿抖腿,不要看手机。

她在心里想,我可以失败100次。她确实常常破戒,刚觉得自己好了一点,很快又掉回原来的状态,再从头开始,然后又掉回去。每次回到原点,她想,「果然是很难很难。就是这样的。我一开始也没有太低估。」把自己单次的注意力从10分钟拉长到1个小时,她花了大半年。

「最核心的点就是,我接受它是没有终点的。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戒手机)这件事我知道我是要做的,那即便做一万次我也要做。」Crystallsr说。

即使是一个非常良好的生活系统,也有可能随时被攻占。今年34岁的兰舒现在生活在云南大理。她的生活安静而规律,早上7:40起床,到洱海边跑一小时步,再回到家静坐一小时。她自己做饭,吃完之后去工作,到下午3点,还会和朋友专心致志地喝一小时茶,每一泡都有不同风味。她已经很多年不用微博,从来没有下载过抖音。她很自豪,就算手机放在旁边,她也不太有拿起来的欲望,连着四五天不看手机是常事。妈妈经常在家庭群里发一些小红书的链接,她觉得内容还不错。大约一年多前,某次需要搜索一个信息,她想到了下载小红书。在小红书上她看到很多可爱的小动物,小猫,小狗,小豚鼠,还有马,非常有灵性的马,怎么这么有趣。怎么会一个小时就这么过去。她的茶放凉了。

兰舒对自己的变化也很震惊。她在心里责备自己:「这时候该睡觉了,你怎么还在刷!」但她发现,「当这种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效果一般不会很好,会造成一种逆反,我觉得这个声音好讨厌,你不要管我,然后我就会继续刷。」

以前,兰舒也经历过一个浮躁的阶段。大约七八年前,她在北京做编剧,一个人住在出租房里,她渴望与人连接,「人与人之间那种高品质的深度连接和交流」,但在她当时的生活里,那个部分很稀缺,只有通过朋友圈,她才觉得在与更大的世界相连接。打开朋友圈,这个人进了这个剧组,那个人写的剧突然火了,又有人合作了名导,这些信息让她焦虑,甚至是攀比。那时候,她开始有意识地做正念练习,每天给自己15分钟,「什么都不做」,「只是全然地和自己脑袋里划过的念头和自己的情绪、身体当下那一刻的感知待一会儿」。这是她戒断朋友圈的经验。

现在,她把这个经验再次用在戒断小红书上。在忍不住想要点开猫猫视频的时候,兰舒还是会点开,但在这个过程中,她要求自己始终「觉察」着。「我现在正在点开另一个宠物视频,看这只猫,它真的很可爱,它的长相,它的举止……这是一种自由,这个是我自己选的,我现在已经知道它在抓取我的注意力,但是我选择看下去,我也可以选择关掉。」兰舒说,「然后忽然有一瞬间,你好像就会有一个空隙,你的心里会有一个声音,『看完这个视频就结束』,然后,就放下手机了。」

现在兰舒每天也有一两个小时会花在小红书上。但它不再像当年的「朋友圈」一样让她感到烦恼。「带着觉察是最重要的,带着觉察刷20分钟视频,那也比没有觉察地刷1秒钟要好。」

河森堡也尝试了一段时间的冥想练习。人家说,这是对注意力的训练,要把注意力收敛在呼吸上,当你发现自己走神的时候,就重新集中注意力。河森堡闭上了眼睛,呼吸,呼吸,只觉得肚子有点饿。吃什么呢,想吃面条。面条是小麦做的。小麦的原产地在土耳其。土耳其,君士坦丁堡,东罗马帝国。罗马帝国为什么分裂来着?

算了。

也难怪自己点开一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3个小时的电影,花了整整三天才看完。注意力分散早就成了一个系统性问题,「怎么可能说我今天一拍大腿要改变,然后生活就变化了」。冥想不适用,河森堡开始尝试其他方式。在柔术中,对抗双方在地面有时只能硬碰硬地缠斗,但如果你会空翻,就可以直接绕过对方的防线取得胜利。他给自己报了一个班,学翻跟头。

一周练三次,每次一个多小时。他发现这个过程很有意思,一个看似非常困难的动作,可以分解成十个步骤,从一开始的蹲起、抬手,到你跳到一个软包上,然后你可以在软垫支撑下做一个滚翻再落地,循序渐进,最后你就掌握了后空翻。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身体的进步。河森堡感受到身体的状态在不断变化,而运动带来的内啡肽让人感到满足。最重要的是,做后空翻的时候,你是没法玩手机的。

就像一个想要减肥的人,每天下班都要路过一家飘着香气的面包店,河森堡这样比喻。怎么才能克制住想吃面包的欲望呢?答案是,不要路过这家店。

图源剧集《绝世网红》

重建良好生活

开始戒断半年后,Crystallsr的专注时间从10分钟拉长到一小时,又花了半年时间,纪录进展到两小时。她的生活里开始出现「缝隙」。这允许她给自己的生活加入些别的东西。

她开始有时间散步。从带着手机散步,到只带耳机,再到什么都不带。每天散步的时间,一开始是20分钟,后来慢慢变成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走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可以跑。现在,她每天都会跑5公里。她也开始注意自己每天吃的东西,改掉了重油重盐的饮食习惯,尽可能地早睡早起。实现这些变化,Crystallsr唯一的技巧是,「破戒,然后从头再来。只要你不放弃,它就会比之前要好一点点」。现在,她每天早上5点起床,直到上午9点才会第一次打开手机。她发现清晨的4个小时可以做很多事:运动,做早餐,看书,化妆,撸猫,发呆。她发现人其实很需要发呆。一个最直观的变化是,这两年里她减重了80斤。

「(沉迷手机)不是一个独立板块。它是整个生活系统的一个表现。如果你要戒的话,你全方位地要变,是你整个生活系统要被翻转、被颠覆。」Crystallsr说。

木木是一个对「打扰」格外敏感的人。坐地铁时遇到有人外放短视频,一直切换的背景音会让她十分抓狂。看社交媒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她感到自己需要不停地做分辨和判断,「会觉得很累,有点像一个脑力劳动,就像一个大广场,每个人都在插一嘴。我听完以后觉得整个头都要炸掉了」。这让她很早就给自己的手机设置了严格的信息管理。关掉推送,避免弹窗。对于她感兴趣的内容,她会使用几个固定的APP,并在固定的时间去使用。「我不喜欢别人推给我的很零碎的内容,我喜欢在一个整块儿的时间,我想好到底要(在手机上)干什么,有个目的,有个主题。这一段哪怕我就是用来看一个长一点的视频,看一个电影,它也是一个完整的事儿。」

某一天早上她醒来,微信上有朋友发来一个关于更年期话题的链接,她下意识地打开看了。她今年40多岁,在此之前,更年期对她来说还是一个很遥远的话题,但那天早上看完推送之后,她一整天都莫名被笼罩在关于年龄、关于更年期即将到来的焦虑当中。她发现,早上的时间不看手机真的很重要。「早上我不能被别人给控制。我要按照自己的设计去完成这一天。」

因为最近一年在家工作,不需要出门通勤,所以她选择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走出户外去遛狗。全神贯注地遛狗,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别让狗乱跑、别被狗拽倒上面。「在早上单独去户外待一段时间,哪怕几分钟,这个人一天的状态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春天,同样的遛狗路线上,每天景色都不太一样,木木会看到,今天的花又开得大了一点,草好像比前两天又多了。「就像你注入了什么东西让自己清醒起来,就像喝了一杯咖啡,再加可乐,再加上花香。」

回到家里,她在早餐煮鸡蛋的10分钟里,可以一边听一些音频课程,一边做20个俯卧撑,再做一组深蹲。上午工作时间,她尽可能地不去回复消息,把所有需要沟通的工作留到下午再去处理。「比如群里有消息、有任务,我知道就先把它记下来,如果不是非得马上回我就不回。因为一回消息就可能涉及到一些互动,你的节奏就会乱掉。上午比较清醒的两三个小时,尽量去做一些整块儿的事儿,去做工作当中需要规划性、逻辑性的部分。」

木木非常需要对生活的掌控感。独居的家既是生活场所也是工作地点,她需要划分出不同的区域,坐在书桌前,就进入工作的状态。不同的任务,也要在固定的时段去完成。对信息的摄取也是一样,她只听固定的播客,或几个固定的、长期的音频课程。这让她确定,这个信息是我主动选择去获取,而不是被动地出现在我屏幕上的。她发现听音频的获取效率总是比视频要更好,画面会把你的精力分散掉,剪辑的节奏、场景的切换、音效的堆砌,这些感官的刺激都会冲淡你对内容本身的专注。

她发现自己每天思考效率最高的时候,就是「不做任何事」的时候。她生活在一个海滨城市,每天中午,她去海边散步。海浪是天然的白噪音。她并没有主动地去思考什么问题,但往往经过一上午的工作和输入,这段放空的时间里,她的大脑会自动帮她理清一些思路,带来一些创意。

梁青也决定把自己育儿中的碎片时间整合起来。在陪伴孩子的时候,她会偷偷戴上耳机,用较为完整的播客、听书来填补自己的碎片化时间。精力充足的时候,听专业播客、英文书,特别累的时候,听小说,或者干脆听几集动漫,就算是娱乐,至少避免青光眼的风险。她开了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让自己在点进去的时候,不仅想着输入些什么,更要想自己能「输出」什么。这是一个实用、功利的目标,倒逼着自己去读些更有深度的东西。

确实,如果不是这种实用、功利的目标倒逼着,梁青有时候也会觉得,跟短视频相比,书有什么意思呢?但是无论好书坏书,它是一个系统。不同于那些碎片信息,被嚼碎了,吐出来,自己再咽进去,也不知道是精华还是糟粕。

梁青的孩子在学网球,她知道在网球训练里,一个好的对手很重要。跟一个很糟糕的对手打得时间久了,你自己也会变得很糟糕。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也是这样,「垃圾的信息接受之后,你的脑子就越来越糟」。所以你必须为自己匹配一位好对手。

图源电影《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猎人时代

「我追问一句,状态更好又怎么样呢?」访谈过半时,河森堡这样反问。

此前我们已经讨论了过载的信息如何侵占我们的时间,破坏我们的生活,也谈及了改变的诸多方法。这都是很容易达成「共识」的话题。这时他想起一个故事。大约一万年前,人类在气候变化的压力下由采集狩猎转向农耕生产。从考古证据来看,最早期的农民很不适应新的饮食结构和农耕生活,骤升的碳水化合物让他们身体素质下降、龋齿严重,驯养家畜带来新的传染病,相比之下,猎人更加健康,更加强壮。生活在那个骤变的时代,最后的猎人可以很轻易地批判农业生活的诸多缺点,以自己强壮的身体和高超的狩猎技巧为傲。但那又能怎么样呢?灿烂的农业文明统治了人类的下一个万年,狩猎采集的时代永远地过去了。

现在,移动互联网的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它是我们新的工作、学习、社交、消费、交流、思考,一切一切的通道。碎片化的内容,和它带来的新的信息传播方式、新的思考与认知方式,已经开始重塑人类社会的文明样貌。谁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引以为傲的深度学习、思考、辨别信息的能力,会在多近的未来就被AI取代。在这个时间节点,探讨「如何信息节食」,难道不是怀古者一声孤独的呜咽?就像我自己也不确定有多少人能坚持读到这篇漫长文章的这一节,这也并不重要。

我没办法回应河森堡的这个问题。我问他,「你最近对自己自我评价最高、最有成就感的一个时刻是什么?」他提到一次柔术练习。对手是一个100公斤的「肌肉怪兽」,比他高、比他壮,强不可破的敌人,但河森堡战胜了他。那种胜利的感受是全方位的,你感到自己武艺高强,身体素质更好,意志更坚定,战术更智慧,似乎方方面面都比他更强。「确实很多地方,你需要很多这样的自我认同。我可以把一个人摔倒,我会后空翻,我现在也会虚拟引擎3D建模等等。当很多这样的答案积累起来以后,它会塑造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河森堡说。

很多访谈对象最后都与我聊起这种自我认同。把看手机的时间替换为听书和阅读之后,梁青能够在很多时刻觉得自己的认知和思考在变得更清晰:「怎么说,我希望我的精神生活是不断进步的,能不断地达到新的高度。用现在的话说叫自我成长对吧?我也不是为了啥成长,我就是想活得稍微明白点。」

Crystallsr再也不想回到之前,把自己的一切认知都寄托在社交媒体上的生活。「我以前都是看别人怎么生活,别人怎么看工作、看事业、看婚姻,所以我也应该那么去生活。我以为我有看法,但其实我根本就是被喂养的,我的看法是被别人灌输给我的。」前段时间,她做了一个比较重大的事业上的决定,如果在以前,做决策之前她一定会反复内耗,纠结很长时间,但这一次,她很快就做出了判断,并在两三天内就在心里把一切都消化掉。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发展出了自己的情感支持系统、认知和判断的结构。这种笃定让她觉得,清爽,「我现在是有自己」。

「(其实)所有的优质信息都是需要你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的,而且你不光是要投入可能三到六个月去学,你学完之后还要花三到五年去实践,实践过程中你再去复盘,你才有可能把它给吃透。」Crystallsr说,「如果你想要利用好电子设备去获取有用的信息,那一定是在你自己的身心很稳定的情况下,你不能说在三天没吃过饭,每天被饿得眼冒绿光的情况下,还能够在饭桌前去优雅进食。」

蓉蓉说,在戒断手机的过程里,她觉得像是在争夺自己的主体权。「我想看到我主动关注的,我想看到主动成长,我没有顺着机器走、跟着系统走。我心里会舒服一点。」她说,「有些人会选择短视频,有些人会选择文字,我觉得只是一个接受习惯的不同而已。」

或许我们与一万年前的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我们现在可以选择,是想要做农民,还是想要做猎人——无论接下来将是一个农民的时代还是猎人的时代。

河森堡没有远离手机。作为一个博主,每天花几个小时在社交媒体上,关注一切正在发生的信息,依然是他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有时他也还是会陷进那种刷手机刷到天昏地暗的状态里,然后再重新戒断。总的来说,他还没有放弃。河森堡觉得,在他个人的价值观里,如果让这一切就这么无知无觉地过去,那是一种「不知好歹」。「直接从三楼走到一楼的话是会很难的,你只能先从三楼下到二楼,再从二楼到一楼。我现在更多是在二楼的状态。」

「但二楼和三楼最大的区别就是,它的方向性是不同的。我心里知道我是在一个逐步摆脱手机的过程中,我之前已经做过了一些改变。我相信接下来,在我的意愿之下,可以慢慢地完全解决这个问题。」

图源剧集《朴河京的旅行记》

来源: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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