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近与友人谈起文学翻译中该如何处理“谐音梗”和“俏皮话”这类语言现象，我们一致的看法是要将两者原汁原味地转化为另一种文字几乎不大可能，非语言大师和翻译高手莫办。

潮新闻客户端 吴其尧

最近与友人谈起文学翻译中该如何处理“谐音梗”和“俏皮话”这类语言现象，我们一致的看法是要将两者原汁原味地转化为另一种文字几乎不大可能，非语言大师和翻译高手莫办。

我自己在翻译中碰到这两种情况，虽勉力为之却仍不满意，只能加注解释了事。看到语言大师和翻译高手的处理方法，常常会拍案叫绝，赵元任先生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读者不妨找来一读。我平时在阅读过程中也会特别留意这类语言现象及其翻译，一时找不到更多例子，且分别举一例详述之。

《红楼梦》第33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写得甚是精彩。“手足眈眈”是指贾环，他在父亲贾政面前说出了王夫人丫鬟金钏儿因宝玉一句戏言而遭王夫人一顿训斥，最后不堪凌辱含羞跳井自尽一事，引来贾政大怒，叫住宝玉“不许动”，要对“不肖种种”大加笞挞。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读来极为有趣：宝玉知道大祸临头、凶多吉少，父亲的一顿毒打免不了，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报信，偏生没个人……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嬷嬷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去拉她，对她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 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这段文字把这个老婆子的形象刻画得生动、真实：金钏儿这样的丫鬟在贾府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她的生死对他人而言无关紧要，她投井死了之后，宝钗听到消息只是说了句“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留下泪来”，这是出于对相同身世的感叹而流的泪。而那老婆子却觉得“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在她看来，一个丫鬟死就死了，主人不必担心受怕。

“跳井”和“要紧”该怎么翻译成英文，才能把这个有趣的谐音梗给完美表现出来。我查阅了三种英译文：

1, “Go in quick!” he cried. “Tell them the master’s going to beat me. Do hurry! This is urgent!”

He was too terrified to speak distinctly and the old woman, being hard of hearing, mistook the word “urgent” for “drowning”. “She chose drowning herself,” she told him soothingly, ”what does it matter to you?”

2, “Please go in at once to report. The master is going to whip me to death. Hurry! Hurry! Shoot inside!” “Suicide!” she laughed in reply. Paoyu had stuttered in his excitement and the old woman was hard of hearing. “What of it? If she wanted to commit suicide, that was her business. What are you afraid of? ”

3, “Quickly!” he said. “Go and tell them that Sir Zheng is going to beat me. Quickly! Quickly! Go and tell. Go and tell.” Partly because agitation had made him incoherent and partly because, as ill luck would have it, the old woman was deaf, almost everything he said had escaped her—except for the ‘go and tell’, which she misheard as ‘in the well’. She smiled at him reassuringly.

“Let her jump in the well then, young master. Don’t you worry your pretty head about it?”

译文1出自杨宪益夫妇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 “要紧”译为urgent，“跳井”译为drowning，没有译出原文的谐音，失去了原文的趣味。译文2是林语堂先生的，前两年有一位南开大学的学者在日本发现了林语堂的《红楼梦》英译本。林先生把“要紧”译为shoot inside，与“跳井”自杀的suicide押韵，既押了“要”和“跳”的韵也押了“紧”和“井”的韵，殊为不易。据说，旅美华人作家、红学家唐德刚先生曾问过林语堂“要紧”和“跳井”该怎么译成英文，当时林语堂的回答是“very important!”和“very innocent!”，看得出，林先生后来还是对译文做了改动的，而且改得很是巧妙。译文3出自英国著名汉学家大卫·霍克思之手，他也充分考虑到了谐音问题，go and tell与in the well确也押韵，但只押了“紧”和“井”的韵，至于“要”和“跳”的韵，霍克思显然就无能为力了。

再来看一个“俏皮话”的例子，也是我最近读钱锺书《管锥编》时发现的。《管锥编》第二册（《焦氏易林》五 蒙）一则中谈及“盲跛相须”，即盲人和跛子互相帮助。钱先生援引十八世纪德国作家戏谑语：“盲问跛：您行吗？（Wie gehts?）跛答盲：您瞧呢！（Wie Sie sehen!）”在注释中，钱先生提示读者参看塞万提斯《唐吉诃德》第一部第五十章中桑丘说的一句话：Y à Dios y veamonos, como dijo un ciego à otro.我不懂西班牙语，查阅了手头的一种英译本和三种中译本，发现这是桑丘说的一句戏谑话，意思是：如瞎子所说，咱们等着瞧。英译本的译者是Charles Jarvis，牛津经典丛书版，属于权威译本：and let us see it, as one blind man said to another.傅东华的中译本是从这个英译本翻译的，所以他译为：“咱们现在不说别的，只消像两个瞎子说的，那么咱们等着瞧吧。”董燕生的译本在读者中威信甚高，他本人也很自负。但他翻译的这句话却令人费解：“得，两个瞎子说话：上帝保佑，咱俩分手。”倒是被董燕生看作“反面教材”的杨绛译本意思最是清楚显豁：“到这地步，就要用两个瞎子的话说：上帝保佑你，咱们再见吧。”杨译本还加了一个注释：西班牙谚语。瞎子看不见，而告别的套语是再见，双关打趣。张治在“杨绛译《堂吉诃德》功过申辩”一文中说：“杨译《堂吉诃德》深受钱锺书阅读视野的影响”“杨绛之最终能够胜任翻译《堂吉诃德》，除了她本人勤奋努力，更重要的是身边有钱锺书的指点和引导，……”此言不虚！杨译桑丘这句话可以作为佐证。

“谐音梗”和“俏皮话”在文学作品中常见，我们平时阅读时多加留意，可以增加阅读的趣味。如果您恰好又是一位译者，那就还可以施展才华，将这两种语言现象巧妙地转化成另一种语言，让更多的读者享受阅读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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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