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康德曾经做过一个著名的分辨:每个人都应该有“私下运用的理性”和“公开运用的理性”。前者是一个人职业身份要求下的言论,他说的话必须符合工作规范和职业道德;后者是他作为人类的一员所展开的思想和言论,他的话是可以面向全体人类公开讲的。
康德曾经做过一个著名的分辨:每个人都应该有“私下运用的理性”和“公开运用的理性”。前者是一个人职业身份要求下的言论,他说的话必须符合工作规范和职业道德;后者是他作为人类的一员所展开的思想和言论,他的话是可以面向全体人类公开讲的。
我们可以很容易猜到康德一定喜欢后者,这位试图为人类寻找根本希望的哲学家一生都在运用公开理性。这是一件很让人羡慕的事情,因为这说明康德没有职业,而普通人因为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职业规范中,有的人甚至已经很难区分自己的思想到底是职业思维还是自己的声音了。
我是历史老师,教师的身份要求我在课堂上按照国家课程标准的要求去讲述和分析。但我却一直固执地深信一名优秀的历史老师首先应该是博学深思的知识分子,也就是说他必须有自己独立、深刻的见解。这就出现了一个特殊的麻烦:我必须做到在自我思维和学科内容之间灵活切换。
我会研究高考题,并且能够讲清楚每一个考点,会熟练地构建知识结构,还会指导学生针对不同题型形成解题技巧,并且还干得不赖。
但总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在阅读和授课中冒出来,我不会因为它太过于奇妙而急于分享给学生,但也不会因为它扰乱了心志而敷衍它。我会权且让它们在心里发酵和博弈,我称之为“思维游戏”。
比如这个想法:历史学作为一门学科是否合法?
历史当然是存在的——它就是过去发生的事——这是明白摆在那里的,只有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会质疑这一点。
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学真的存在吗?
历史学的任务无非两个:讲述和解释——讲清楚过去发生的事,还原真相;解释历史事件之间的因果联系。
挖掘真相,还历史人物一个公道,这固然是一个重要责任,但是如果历史学只注重考据和实证,那么它和纪实文学、新闻播报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只不过一个挖掘旧闻,一个追踪新闻罢了。
history和story的本质区别不是讲一个更真实的故事,而是从故事中找到事件因果联系,找到文明发展规律。
“在历史中寻找规律和联系”作为历史学的本质目的,其能够成立需要至少四个前提:
第一,历史的发展是必然而非偶然的。
第二,历史的发展由一个或一些超越人类的力量所左右。
第三,这些力量虽然不能被随意运用,但却可以被认识。
第四,认识这些力量对人类来讲是有意义的。
先聊第一个必然和偶然的问题。
什么是必然?当我们在说一件事具有必然性时,我们指的是什么?指的是这件事发生的概率是100%?可是对于发生过的事情来讲,它发生的概率当然是100%呀!所以你不觉得历史学家对着已经发生了的事说“它肯定会发生”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吗?
我猜历史学家想做的,并不是在事情发生后凑上前去指着它对我们说“它发生的概率是100%”这种废话,而是他们先认定了这个事情的发生是100%,然后逼着自己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把或然性变成了必然性——也就是透过现实性去找到逻辑的必然性。
现在的问题是,每一个现实性背后一定是逻辑的必然性吗?
那么当我们说一件事是“偶然”的时候,我们又在说什么?
“历史只能这样发生”——这种认定是不是可以看作一种主观的信念?
可以再大胆地继续猜测,我们为什么必须一厢情愿地相信历史是必然的?
如果历史是偶然的,你会接受吗?
在一个一切都说不准,一切承诺和设想都无效的世界里,所有有目的的努力看上去都是尴尬的笑话。在这样一个世界中,意义根本没有落脚处,一切都无可无不可——连人类的命运都是一个可以随意发生、随意书写的意识流故事,个人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历史必须有方向、历史必须是必然的,即使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但必须相信——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如果要带着意义感活下去的话。
而历史学就是建立在这种相信的基础上的:人类的命运是有方向的,那么其中的每个个体也就分享了这个意义的一部分——于是活着就有了意义。
再聊第二个“背后的力量”问题。
在古典时代,历史似乎是掌握在伟大的神祇手中,它被称为上帝、安拉或者干脆被称为“上天”,既然是神意所嘱,那么当然不会透露历史最终的发展方向,不过我们却知道神喜欢什么样的人——神喜欢善良、忍耐、虔诚的人。
历史从道德审判的天平变成学科研究的对象是近代的事情,当上帝被尼采宣判死刑之后,人类开始带着科学的眼光观察自己的命运。我们不再揣测“天意”和“神意”,转而开始寻找历史发展的“根本原因”。
什么叫根本原因呢?据说是那种决定一件事情必然发生的原因。这个原因必须足够稳定、足够永恒,所以它不能太主观,也不能太具体,它隐藏在每一个历史事件背后,像暗藏在枪管中的来复线,每一颗子弹不发射则已,一旦发射就必须经过它的校准,按照它的方向旋转。
我实在不知道现代历史学对所谓根本原因的执念与古典时代对“天意”的崇拜有什么区别。我们好像永远相信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因果网络中,一定有且只有一个形而上的超然力量,它是这件事发生的唯一值得掌握的原因,其他原因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偶然或意外。
如果真的有这个力量,我们希望那是什么?是一个超越人类的主体——神灵或者更高等级的地外文明?还是一种物质性的因素——所谓的“生产力”或“经济基础”?
如果是前者,那我们算什么?不管这个力量培育人类文明的目的是什么——出于垂怜还是另外险恶的目的——我们都不过是一串被操纵、被运行的代码,一群服务于一个更高目的的牲畜罢了。
如果是后者,那我们算什么?是一个无生命、无感情的规律的载体——它决定着我们,我们体现着它,仅此而已。
相信必然、相信一个形而上的根本原因,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将自由和尊严逼到墙角。
接着再聊第三和第四个关于“历史可以被认识”的问题。
如果真的有所谓“必然性”、“根本原因”,我们有资格知道吗?我是说,人类文明是作为超越性力量的产物,它身上所展现的只能是这个力量的一部分,就像我们永远无法透过水中的倒影研究清楚月亮本身一样。历史学的野心就像一个人企图看清楚自己的身体一样,他可能永远都没有一个旁人看得清楚;换句话说,一个人对别人身体的了解程度可能永远超过对自己的身体。
我们还可以再做一个思维游戏:如果隐藏在历史背后的根本力量或决定因素被真的被我们发现了,会怎么样?
假如,历史终于被证明是必然的了!它确实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和方向!它也确实被一个根本的力量所左右!
然后呢?我们会得到什么?
我们得到智慧了吗?我们可能终于发现自己要么是高等生命的提线木偶,要么是一个冰冷规律自我演化的宿主。知道这一点后,我们会变得更清醒吗?还是更癫狂?
——而我要告诉你,这些就是历史学的学科目标,也是历史学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实际上,严格说来每个学科,甚至人类的每一次理性思维活动的发动都基于或隐或现的信念,人类的行为从根本上来讲是不可解的。但是历史学科的问题可能要更大一些:它所赖以存在的信念从根本上来讲似乎没有任何值得的意义。
但历史学又似乎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就一直存在,这个学科几乎和历史一样古老!
这难道不恰恰又说明人性的难解和复杂吗?
来源:了不起的西西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