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叫刘明志,是北京西城一家机械厂的工人,正准备参加高考。
灯火阑珊处
"周琳,这是给你的。"我把攒了两个月的粮票和一封信递出去,手指不听使唱地颤抖。
那是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叫刘明志,是北京西城一家机械厂的工人,正准备参加高考。
而她,周琳,是我暗恋了十年的大院"周大姐"。
1968年冬天,我从东北插队回京探亲,住在叔叔家。那天的北京,寒风刺骨,天空阴沉得仿佛要压到房顶上。
大院的广播喇叭里正播放着《东方红》,声音在冷空气中显得特别清晰。
我拎着一个印着"北京"二字的帆布行李包,在雪地里踽踽独行。行李不多,一条褪色的军绿棉被,两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还有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书。
忽然一个身影从斜刺里窜出来,差点撞上我。"对不起同志!"她慌忙道歉,我抬头便看见了那张被冻得通红的脸,眉眼如画,鼻尖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
"你是刘师傅家的侄子吧?我是三号楼的周琳。"她自我介绍道,声音清亮,像冬日里难得的阳光。
那会儿刚从东北回来,我整个人都灰蒙蒙的,像是被困难的生活磨去了所有棱角。但当她朝我笑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对,我是刘明志。叔叔家在哪个方向?"我结结巴巴地问。
"跟我来吧,顺路。"她伸手接过我的行李包,"这么轻,东北没吃饱饭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够吃,就是吃不好。"
那时候的大院,连成一片的平房,统一的灰砖红瓦,家家门前种着石榴树或者月季。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工人、教师、小干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邻里之间感情淳朴。
周琳比我大三岁,在北京第二纺织厂当挡车工,是厂里有名的先进工作者。她总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棉袄,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脸上常带着笑意,是大院里出了名的热心肠。
左邻右舍谁家有个头疼脑热,找周琳准没错;谁家孩子功课不好,也来请教周琳。时间久了,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周大姐"。
我借口找书,时常去她家。周琳家住在三号楼二层的西头,一进门就能闻到墙角那台煤油炉子散发出的淡淡油香。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方桌,两把靠椅,墙角摆着个老式衣柜。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一个小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着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巴金、茅盾的作品。有的书已经翻得起了毛边,但每一本都被细心地用报纸包着书皮。
有一次我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回去后在书页空白处写满了批注。两周后还书时,我忐忑不安,生怕她责怪我。
谁知她翻开书页,看了我的批注后会心一笑:"你小子倒是有两下子,保尔·柯察金的精神你理解得不错。"
那个笑容,温暖了我整个知青岁月。
在东北的日子并不好过。插队的知青住在泥草房里,冬天冷得手脚冻裂,夏天蚊虫叮得浑身是包。干活又苦又累,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上的老茧磨破了又长。
每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总会想起周琳那句话:"明志,人不能光顾着自己舒服,得有点儿精气神。"
就这样,我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上坚持了五年,直到1973年征兵,我才有机会离开。
当兵的那两年,我给周琳写了不少信。信里说的都是些大队里的琐事,训练生活的点滴,还有对未来的期望。每次收到她的回信,那一天都特别有盼头,连出操都格外有劲。
复员后,我被分配到北京一家机械厂当钳工。没想到的是,周琳的纺织厂就在我们厂的隔壁。这让我又惊又喜,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安排。
回到北京的第一个星期天,我特意去看望周琳。那天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袖子挽到胳膊肘,双手在盆里搓着衣服,泡沫飞溅到她脸上,像点点雪花。
"明志回来啦!"她抬头看见我,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可长高了,也黑实了,真像个小伙子了。"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还不都是在部队练的。"
后来我才知道,周琳已经有了对象,是纺织厂机修车间的张建国。他是个老实人,从不赶时髦,也不会说甜言蜜语,但工作踏实,技术过硬。
当时厂里有人偷偷做"投机倒把"的营生,赚了不少钱,张建国却始终坚守岗位,靠着微薄的工资过日子。
我心里酸涩,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在那个年代,感情只能排在责任和生活之后。
我开始刻意躲着周琳,连去她家借书也不去了。可大院就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遇到她,我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个招呼就匆匆走开。
直到有一次,周琳拦住了我:"明志,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摇摇头:"没有,就是这段时间工作忙。"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明志,你变了,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了。"
我苦笑道:"大姐,人都是会变的。"
"是啊,人都会变。"她若有所思地说,"可有些东西不该变。"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周琳的样子。我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可就是控制不住。最后,我决定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中去。
白天上班,晚上看书,周末去工人文化宫听讲座。厂里的师傅们都夸我勤奋,说以后准能有出息。
1977年,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工厂里人心振奋。我也动了参加高考的念头,可又担心自己年龄大了,基础又差,考不上怎么办?
正犹豫间,周琳找到我,递给我一本厚厚的语文复习资料:"听说你想考大学,这是我托人从北师大借来的,给你用。"
我接过资料,心里一阵暖意:"谢谢大姐,我会好好复习的。"
"人这辈子,有志气就得往前走。"她拍拍我的肩膀,眼里满是鼓励,"我相信你能行。"
就这样,我开始了紧张的复习。早上五点起床背英语单词,晚上十一点还在伏案做数学题。工厂体谅我,调到了相对轻松的班组,让我有更多时间学习。
那年我没考上,差了20分。周琳知道后,第一个来安慰我:"没关系,明年再来,我看好你。"
晚上,我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抽闷烟,周琳找到我,递给我一小瓶二锅头:"喝一口,散散心。"
月光下,她的脸显得格外柔和:"明志,你知道吗?我其实挺佩服你的。"
"佩服我什么?"我苦笑,"连个大学都考不上。"
"佩服你不认命。"她望着远处的灯火,"多少人活着就是过日子,你不一样,你有追求。"
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大姐,那张建国呢?你们……"
"我们挺好的。"她笑了笑,眼神有些躲闪,"他是个实在人。"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从小时候的梦想到现在的工作,从国家的变化到个人的成长。聊着聊着,周琳说起了她和张建国的事。
原来两人是相亲认识的,当时周琳已经二十五岁,在那个年代已经算大姑娘了。家里催得紧,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张建国人老实,对她也好,但两人之间似乎缺少那种心灵的共鸣。
"有时候我跟他讲起看的书,他就打哈欠;我说想学点新技术,他就说女人就该安安稳稳过日子。"周琳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第二年,我又报名参加高考。这一次,我比前一年更加用功。晚上常常在煤油灯下看书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红还不愿停下。
周琳看我这样,心疼地说:"明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别累垮了。"
"没事,我年轻,扛得住。"我冲她笑笑,"等我考上大学,就有出息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屋子里即使生着煤炉,手指还是冻得发僵。我用毛巾蘸热水捂手,再继续写字。有一次周琳来家里送东西,看见我这样,二话不说回家拿来一副旧棉手套:"戴上吧,写字方便些。"
手套上还有淡淡的香皂味,那是周琳常用的"蓝天"牌香皂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戴上,仿佛戴着什么宝贝。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人们的生活观念也在悄然变化。张建国主动请辞,下海经商。短短两年,他从卖小百货发展到开了一家电器商店,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而我,终于在1978年的高考中被北京一所工科大学录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告诉周琳。
"恭喜你,明志!"她脸上绽放出真心的笑容,"我就知道你能行!"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幸福。可随即想到她和张建国的关系,幸福又变成了苦涩。
上大学后,我回家的次数少了,但每次回来都会去看望周琳。渐渐地,我发现她变得沉默了,笑容也不如从前那么明亮。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街边的小食店,我看见周琳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面前的馄饨几乎没动。我走过去,轻声问道:"大姐,一个人啊?"
她抬头看见是我,愣了一下,然后勉强笑笑:"明志,上学还顺利吗?"
"挺好的。"我在她对面坐下,"您这是怎么了?不开心?"
周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明志,你说人为什么会变呢?"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建国现在整天忙着做生意,家都很少回。"她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馄饨,"前几天我去看他,店里新来了个售货员,年轻漂亮,看他的眼神特别亮。"
我心里一紧:"大姐,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可能是我太老土了吧。"她自嘲地笑笑,"他现在一个月能赚我一年的工资,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像是在看一个跟不上时代的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陪着她。
她忽然抬头,眼里闪着泪光:"明志,他变了,眼里只有钱,没有我们曾经信仰的东西。"
那天之后,我更加频繁地回家,借口是拿书或者洗衣服,其实就是想多看看周琳。我发现她越来越瘦,眼下总有淡淡的青色。
大学三年级的暑假,我回家后得知一个消息:周琳和张建国分手了。据说是因为张建国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一个卖服装的年轻姑娘,听说比周琳小十岁。
我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一方面,我心疼周琳受了伤;另一方面,我又隐隐感到一丝希望。
1979年国庆,新中国成立三十周年。全国上下一片欢腾,北京更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那天下午,我去天安门广场看庆典。人山人海中,我竟然遇见了周琳。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棉袄,头发剪短了,显得清爽干练。
"周大姐!"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不由自主地喊道。
她回头看见我,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明志!你也来看庆典啊?"
我点点头:"人真多啊,咱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话吧。"
我们挤出人群,找了个角落的长椅坐下。远处的广场上,人们正排练着晚上的联欢活动,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建国的事,我听说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你还好吗?"
她眼眶微红,但声音平静:"能有什么不好的,日子总要过。"
夜幕降临,万千焰火在夜空绽放,照亮了她略显疲惫的脸庞。我们肩并肩站在人群中,仰头看着绚丽的烟花。
人潮拥挤中,我们的手不小心碰触,却谁都没有挪开。我鼓起勇气,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周琳,我高考那天,发现你在书里夹了张纸条,祝我金榜题名。"我终于说出了压在心底多年的话,"那张纸条,我一直珍藏着。"
她转过头,眼里有着疑惑,又有着惊喜:"你知道了?"
"嗯,那天我翻书复习,发现了夹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纸条。"我深吸一口气,"周琳,其实我一直……"
"傻小子,等了这么多年才说。"她低声笑道,眼里闪烁着比焰火更动人的光芒。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急促而又欢快。
"那你为什么还答应和张建国在一起?"我忍不住问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语气中带着些无奈:"那时候你才多大?刚从部队回来,连工作都刚安顿,我怎么能耽误你?再说了,我比你大三岁,在那个年代,可不是小事。"
"那现在呢?"我追问道,"现在我已经是大学生了,马上就毕业了。"
"现在啊……"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现在我们都是自由的人了。"
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我们的脸。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周琳,等我毕业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坚定而有力。
她笑了,笑容像是春天的阳光,温暖而明媚:"好啊,我等你。"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家研究所工作。这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很有发展前途。周琳还在纺织厂上班,后来被提拔为车间主任,是厂里的骨干。
1980年的春天,我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没有豪华的场面,没有贵重的礼物,只有亲朋好友的真诚祝福。
蔡师傅给我们打了一对简易木椅,李大婶包了一盘香喷喷的饺子,王叔叔从单位带来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大院里的乡亲们,用各种方式表达着他们的祝福。
婚后,我们住在周琳的老房子里。虽然只有一室一厅,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住起来格外温馨。
我们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早上一起吃完馒头咸菜就各自去上班,晚上一起散步遛弯,周末去新华书店看书或者去公园划船。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早点表白,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曲折?但转念一想,或许正是这些曲折,让我们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
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越来越多的人下海经商,赚了大钱。有时在街上,我们会遇到开着摩托车的张建国,他总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身边还跟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
周琳倒是看得开,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只要自己心安理得就好。"
我们的生活没有大富大贵,但也不算拮据。虽然有时为了省钱,会把一件衣服穿好几年;虽然出去旅游只能坐硬座,住招待所;虽然别人家都添置了彩电冰箱,我们还用着老旧的家电。
但我们有书籍,有思想,有共同的理想和追求。这些,是金钱买不来的财富。
岁月静好,我和周琳都在各自平凡的岗位上默默奉献。有人笑我们不懂得把握机遇,没能在改革大潮中淘到金。但每当夜晚,看着她在灯下批改工厂技术资料的侧脸,我知道,在万家灯火阑珊处,我找到了此生最珍贵的宝藏。
1992年,南方谈话后,市场经济如火如荼。国企改革的浪潮也席卷而来,周琳所在的纺织厂面临下岗危机。
那段时间,她回家总是愁眉不展。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明志,我可能要下岗了。"一天晚上,她终于说出了这个消息,"厂里要精简人员,我这个年纪,可能撑不住了。"
我握住她的手:"没关系,我的工作还稳定,咱们日子不会差的。"
她摇摇头:"不是钱的问题。我在厂里干了大半辈子,突然不去了,我怕我适应不了。"
我理解她的感受。对于那一代人来说,厂子就是家,同事就是亲人。突然失去这一切,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去面对。
"要不这样,"我灵机一动,"你不是一直想学电脑吗?趁这个机会,去上个培训班,学点新技术。"
她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吗?我这个年纪,学得会吗?"
"有什么学不会的?"我鼓励她,"你不是常说,活到老,学到老嘛。"
就这样,周琳开始了她的电脑学习之路。她比年轻人更加刻苦,每天晚上都要练习到深夜。手指被键盘磨出了茧子,眼睛熬得通红,却从不喊苦喊累。
三个月后,她通过了电脑基础考试,又主动报名学习了办公软件和简单的程序设计。
功夫不负有心人,1993年底,周琳被一家新成立的外贸公司聘为文员,负责电脑录入和基础的对外联络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比下岗在家强多了。
看着她每天精神焕发地去上班,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周琳,永远向上,永远不服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经历了住房分配,有了自己的两居室;经历了单位改制,工作变得更加忙碌;经历了父母离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但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我和周琳之间的那种默契和信任从未改变。她依旧是我的"周大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每当夜深人静,我都会想起那个雪天的相遇,想起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想起天安门广场上绽放的烟花。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漫长的旅途,那么遇见周琳,就是我旅途中最大的幸运。
"明志,你在想什么呢?"周琳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抬头看她,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眼神依旧明亮如初。
"我在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我当年遇见的那个周大姐。"我轻声说道。
她笑了:"傻小子,人都是会变的,可有些东西不该变。"
是啊,有些东西不该变。比如对生活的热爱,比如对理想的坚持,比如我们之间那份纯粹的感情。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我们可能没有豪宅名车,没有显赫地位,但我们拥有彼此,拥有共同的回忆和憧憬。
她是我的周大姐,也是我今生唯一的牵挂。
在万家灯火阑珊处,我们牵手同行,不问归期。
来源:小航家杂货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