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镇上有个老赵,五十多岁了,个子不高,瘦得跟麻杆似的,却每天扛着两个煤气罐上下跑,二十多年如一日。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像是大旱的农田,裂开一道道沟。但凡提起他,镇上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老赵这人,真硬气。”
我镇上有个老赵,五十多岁了,个子不高,瘦得跟麻杆似的,却每天扛着两个煤气罐上下跑,二十多年如一日。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像是大旱的农田,裂开一道道沟。但凡提起他,镇上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老赵这人,真硬气。”
认识老赵是在十五年前的夏天,那会儿我刚在镇中心开了家小卖部。天气热得很,柏油路都快化了,空气像是煮沸的粥,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哐当”一声,门口蹲下一个人,背上的煤气罐被放在地上。老赵摘下草帽,擦了把脸上的汗,径直走到冰柜前,拿了瓶最便宜的矿泉水。他掏出钱来,都是皱巴巴的一块两块,还夹着几枚硬币,在柜台上仔细地数了两遍。
“师傅,这么热的天,喝点冰的吧。”我指了指冰柜里的可乐。
他摇摇头:“不用,水就行。”说完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喉结上下滚动,然后把剩下的小半瓶小心翼翼地盖好,插进裤腰带上的布袋里。
后来才知道,老赵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从镇上的煤气站拿货,一趟能扛四五个,装在他那辆改装三轮上,跑遍附近的村子和居民区送煤气。一个煤气罐有五六十斤重,他一天能送三四十个,一个赚三五块钱。
“不累啊?”我问过他。
“习惯了。”老赵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再说家里有人等着我挣钱呢。”
老赵家的情况,慢慢地从街坊四邻的闲聊中拼凑出来。他老婆十年前查出肺病,不能干重活,在家做些简单的针线活。儿子不争气,初中没毕业就跟着外地人跑了,后来听说在广东做事,偶尔打个电话回来,也不肯说在做什么。只有女儿赵小芳懂事,从小学习好,现在在县医院做护士,每月有两三千的工资。
“老赵呀,你闺女有出息,你也该歇歇了。”隔壁卖熟食的张嫂总这么说。
老赵摇摇头:“不成,小芳工资不高,她妈的药不能停,家里的日子还得过。”
老赵的住处在镇东头的老旧小区,两室一厅的房子,是九十年代单位分的福利房,墙皮剥落,窗户框都歪了。我去过一次,送货路过,看见老赵在楼下修他那辆破三轮车,车轮子跑偏了,他蹲在地上,用扳手紧螺丝,满头大汗。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夹杂着煮白菜的味道。楼梯间的灯坏了有一阵子了,谁也没去修,大家摸黑上下楼已经成了习惯。老赵家门口挂着一串红辣椒,还有几个晒干的橘子皮,说是能辟邪。
门是虚掩着的,能看到里面老赵媳妇坐在窗边缝补衣服,身边放着个收音机,正播着不知哪个台的评书。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但家具都很旧,沙发上盖着块格子布,电视机是那种大屁股的老式彩电,上面摆着一排药瓶。
“师傅,你要的扳手带来了。”我喊了一声。
“哎哟,谢谢你啊,进来坐。”老赵连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机油。
“不了不了,我还有货要送。”
他非要留我喝水,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西瓜,“刚从集市上买的,尝尝。”
我那时注意到冰箱贴着一张医院的出诊表,写着各科室的值班医生,圈着妇科那一栏。后来才知道,老赵媳妇除了肺病,还有妇科问题,时不时要去检查。
西瓜很甜,老赵媳妇给切了一大块,非要我带走。临走时,我看到餐桌上摆着一个存钱罐,上面贴着”小芳的大学基金”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你闺女不都工作了吗?”我好奇地问。
老赵媳妇笑了笑:“这是以前的,忘记扔了。”
她手忙脚乱地把存钱罐收起来,但我分明看到她和老赵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卖部生意不好做,特别是这几年,镇上开了好几家大超市,我这小店的客人越来越少。但老赵每天雷打不动地来,买瓶水,有时候买包最便宜的烟,递给我钱时,手上的老茧磨得我手心痒。
“师傅,你女儿多大了?”有一次我问他。
“二十八了,”老赵掰着指头算,“是该找对象了。”
“护士好找对象,条件好着呢。”
老赵叹了口气:“哎,现在这小年轻,眼光高着呢。那些医生、老师的,谁看得上咱这送煤气的闺女?再说小芳说啥也要买房子才结婚,这不跟我较上劲了…”
他没说完,一个电话打断了他。老赵看了看号码,脸上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走到一边去接。我听见他压低嗓门:“行行行,我这就去,马上到…”
挂了电话,他匆匆忙忙地走了,连找的零钱都忘了拿。
那年冬天格外冷,腊月里下了场大雪,路上的积雪踩上去嘎吱作响。我家水管冻住了,正发愁呢,老赵骑着三轮车过来,车上放着工具箱。
“听说你家水管坏了,我来看看。”
他二话不说,爬到阁楼上,捣鼓了一阵,水居然通了。我非要付钱,他死活不肯收,只是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要了杯热水。
那天他坐在我家喝水,罕见地多说了几句。原来他年轻时在国企当过水暖工,后来单位倒闭,发了几个月的遣散费就完事了。为了养家,他什么活都干过,修车、跑运输、做装修,最后发现送煤气虽然苦点累点,但至少每天有活干,收入也稳定。
“你们小芳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我随口问道。
老赵的表情一下子暗了下来:“谁知道呢,她说非要买房子不可。这不,前几天又跟她妈吵了一架,好几天没回家了。”
我有些惊讶:“她不是在县医院上班吗?不回家住哪儿?”
“医院有宿舍,四个人一间,挤得很。”老赵低头喝水,声音闷闷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做父母的…”
他没说完,放下杯子,说外面天冷,得赶紧送完最后几户煤气就回家。
那年腊月二十九,我早早关了店,准备回老家过年。刚锁门,就看见老赵扛着煤气走过来。
“师傅,大过年的还送气呢?”
“有人家用气紧急,多一份收入嘛。”老赵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对了,我闺女今天回来了,非要我明天别送气了,在家好好过年。”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光,是我很少见到的神采。
“那敢情好,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老赵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她说…她说有惊喜要告诉我们…”
过完年开工,镇上的人都说老赵变了,不再扛煤气了,而是骑着电动三轮送气,车是他女儿给买的。老赵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路上遇到熟人,会主动打招呼,偶尔还开几句玩笑。
“老赵,听说你闺女处对象了?”卖熟食的张嫂问。
老赵得意地点点头:“县医院的医生,小伙子不错,家里条件也好。”
“那你闺女有福气啊!”
“那是!”老赵挺直了腰板,“我闺女从小懂事,吃了不少苦,该享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赵依旧每天送气,只是不再那么拼命,晚上六点准时收工回家。他媳妇的病也好了许多,偶尔会到镇上的小广场跳广场舞。
到了夏天,我常在傍晚看到老赵一家三口在小区门口的凉亭里乘凉,老赵媳妇剥瓜子,小芳坐在中间,有说有笑。有时候她男朋友也来,开着车,带他们去县城吃饭。
那年秋天,我听说老赵女儿要结婚了,男方家里在县城有两套房子,但小芳坚持要在镇上也买一套,说是方便照顾父母。
“哪来的钱啊?”我好奇地问老赵。
老赵神秘地笑了笑:“孩子有她的主意。”
婚礼那天,全镇的人都去了,县城酒店的大厅里人声鼎沸。老赵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站在门口迎客,脸上笑开了花。他身边的小芳穿着白婚纱,漂亮极了,完全看不出是那个从小在老旧小区长大的姑娘。
就在那天,我才知道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原来小芳从大学毕业工作的第一天起,就在偷偷存钱,一分一厘地积攒。她住在医院宿舍,每天带饭,极少网购,连最基本的化妆品都舍不得买。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给家里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部存起来。
“她存钱干什么?”我问给我倒酒的老赵。
老赵微微一愣,然后叹了口气:“买房子。她一直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知道我和她妈这辈子买不起房,就发誓要自己攒钱,给我们买个新房子,让我早点不用扛煤气了。”
我的酒杯顿在了半空中。
“十五年啊,”老赵的眼眶红了,“她从上高中开始就说要买房子,我们以为是孩子的梦话。谁知道她认真的,大学勤工俭学,毕业后更是省吃俭用…我们还以为她是要自己买房子结婚用,哪知道…”
哪知道前段时间,小芳带着她对象和父母去看了镇上新小区的房子,当场付了首付,还拿出了这些年积攒的存款证明,办理了贷款。
“六十五万呐,”老赵声音哽咽,“她一个小护士,工资才多少,她对象都傻了,说从没见过这么能存钱的姑娘。”
我想起了那个贴着”小芳的大学基金”的存钱罐,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老赵媳妇那么慌张地收起来。那哪是什么大学基金,分明是他们替女儿偷偷存的买房钱。
老赵喝得有点多,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你知道吗,她每次回家,看到我扛煤气回来腰疼,都会偷偷哭。她男朋友说,追她好几个月,她都不肯答应,说要等买了房子再谈恋爱…”
宴席结束后,我看到老赵一家人站在酒店门口送客。小芳挽着新郎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母亲,而老赵站在一旁,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整个人像是年轻了十岁。
昨天,我在镇上新小区门口看见了老赵,他正在帮女儿搬家。那套房子很漂亮,90平米,全明户型,客厅朝南,阳光充足。屋子已经简单装修好了,家具也是新买的,朴素但很温馨。
“师傅,恭喜啊,终于享清福了。”我笑着说。
老赵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哪里哪里,我这不还是照常送气吗?只不过…”他指了指楼上,“小芳硬要我和她妈搬过来一起住,说新房子空着怪可惜的。她和女婿住县城那边,周末回来看我们。”
我点点头:“那挺好,您也该歇歇了。”
老赵突然有些感慨:“说起来,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记得她上初中那会儿,我腰扭了,躺了半个月,家里没收入,她放学后去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子回来煮汤……”他顿了顿,眼里有泪光闪动,“那时候她就说,长大了一定要让我和她妈过上好日子。我当时还笑她,说小孩子懂什么。谁知道她真的记在心里了,一记就是十五年。”
屋子里,老赵媳妇正在擦新冰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阳台上晾着几件老赵的工作服,在阳光下随风飘动。
今天早上路过新小区,我远远地看见老赵骑着他那辆电动三轮从小区出来,车上还是那些煤气罐。他冲我挥挥手,笑容满面:“老哥,中午来家里吃饭啊,我家冰箱里有条鱼,我媳妇拿手!”
我笑着点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意识到,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负重前行,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停下来,而是因为他们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家的希望和未来。
而这些普通人的坚韧与付出,往往在无声中完成最伟大的传承。就像老赵的女儿,十五年如一日的坚持,只为了一个简单的心愿:让父母不再扛着那么重的煤气罐,能够抬起头,挺直腰,在阳光充足的房子里安度晚年。
有时候我在想,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金钱和名利,而是像老赵女儿这样的赤子之心,和老赵这样默默付出的父爱。正是这些细水长流的爱与责任,编织成我们这个小镇上最温暖的人间故事。
镇上的人都说,老赵是个有福气的人。可只有老赵自己知道,他最大的福气,是有个懂事的女儿,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却充满爱的家。
来源:终南山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