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站在自家那扇褪了色的木门前,愣住了。电灯泡的昏黄光线下,那张略显疲惫却依旧熟悉的脸庞,是我朝思暮想又心生怨恨的表弟王立业。
桑梓之恩
"二十多年了,成才,我终于回来了。"
门外那人提着行李,穿着体面的西装,却掩不住眼角的风尘。
我站在自家那扇褪了色的木门前,愣住了。电灯泡的昏黄光线下,那张略显疲惫却依旧熟悉的脸庞,是我朝思暮想又心生怨恨的表弟王立业。
"真是你?"我揉了揉眼睛,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胸口翻涌。
立业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成才哥,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一句"来晚了",勾起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一时间,思绪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带回到那个物资匮乏却充满希望的年代。
八十年代末,我在县冶金厂做了技术员。那时刚参加工作,月薪仅有四十八块六,还要养活年迈的父母。
记得那是个周末,我穿着发白的蓝色工装裤,在院子里擦拭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院门口突然冒出一个瘦高的身影,正是我表弟立业。
"成才哥,我考上大学了!省师范学院!"他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手里还挥舞着录取通知书,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我的手停在了车把上。那年月,四百块学费约等于我八个月的工资。表弟的父亲早逝,婶子一人拉扯他长大,家境清贫,哪来的学费?
"婶子怎么说?"我问道,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家里的积蓄。
立业的眼神暗了下来:"妈说......让我先去学门手艺吧,念不起大学了。"
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却强装着若无其事。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有委屈也往肚子里咽。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立业总是抱着从邻居家借来的破旧课本,躲在煤油灯下念书到深夜。村里人都说他"鬼迷了心窍",可我知道,那是梦想的光。
"你安心念书,哥帮你。"我摸了摸他的头,咬牙应下。
立业一把抱住我:"成才哥,我一定好好学习!不会辜负你的!"
回到屋里,父亲正在用老式收音机听戏曲,母亲在缝补衣服。我坐下来,将立业考上大学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立业这娃有出息啊,咱们翟家总算要出个大学生了!"父亲激动地抚着膝盖,眼里闪着光。
母亲放下针线,忧心忡忡:"可这学费......"
"我想办法。"我简单地回答。
那段日子,我过得比蚂蚁还忙。白天在冶金厂上班,晚上在街边摆摊修自行车。厂里的同事都笑我:"翟成才,你小子存钱娶媳妇呢?"
我只是笑笑,没有解释。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借着微弱的晨光骑车去郊区收废铁补贴家用。中午就啃两个白馒头就咸菜,连食堂里两毛钱的菜汤都舍不得喝。
就这样,省吃俭用了几个月,终于凑够了立业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送立业去学校那天,我把一个缝了补丁的帆布包塞给他,里面装着四百五十块钱。
"学费四百,剩下的是生活费,省着点花。"我拍拍他的肩膀,"有困难就给我写信。"
立业接过钱,眼圈红了:"成才哥,我保证好好学习,不辜负你!"
那时候哪有什么手机微信,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书信。每个月,我都能收到立业寄来的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学校的生活,课程的难点,以及他如何勤工俭学,在图书馆做管理员,周末给人补课。
大学期间,立业每学期都会寄来成绩单,几乎全是优秀。我把那些成绩单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铁皮饼干盒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那是我最大的骄傲。
日子虽然清苦,但充满希望。家人都以立业为荣,乡亲们也夸我好哥哥。唯一让我犯难的是,年龄渐长,父母开始念叨我的婚事。
"成才,隔壁李家的闺女不错,你要不要去相看看?"母亲时常这样试探。
我总是摇头:"再等等吧,等立业大学毕业了再说。"
实际上,我心里明白,供立业上学已经花光了我的积蓄,哪里还有余钱娶媳妇?
大四那年,立业给我打了个长途电话,声音激动得发颤:"成才哥,我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是国家重点项目!"
我一下子愣住了,既为他高兴,又为即将到来的经济压力发愁。研究生的学费和生活费,这又得几千块钱啊。我的月工资虽然涨到了一百多,但开支也大了,父亲的老毛病时不时犯起来,需要吃药。
但转念一想,立业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在终点前倒下。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供他读完研究生。
"恭喜你!真为你骄傲!"我强装轻松地说,"放心去念,家里的事情有我呢。"
挂了电话,我坐在旧藤椅上,点燃一支烟,思考着如何解决这笔钱。最后,我决定放弃早已计划好的婚房首付,把积蓄全部给立业做学费。
"老翟,咱们再等等吧。"我对已经相中的对象说,"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女方家嫌我年龄大又无房无车,很快悔了婚。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说我是"傻子",为了表弟连自己的婚事都耽误了。
我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每当收到立业的来信,看到他在科研上取得的进步,那些辛苦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研究生毕业后,立业又考上了博士。那时候是九十年代中期,国家开始重视科技发展,他获得了一个重点项目的名额。
"成才哥,这是国家的重点项目,我很幸运能被选上。"电话那头,立业兴奋地说,"但是学费和生活费还是需要..."
"多少钱,你直说。"我打断他,声音坚定。
"大约七千块..."他的声音低了下来。
七千块!那几乎是我两年的工资总和。我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没问题,你安心学习。"
挂了电话,我长叹一口气。正好那时县里的国企开始改革,冶金厂效益不好,眼看着就要裁员。我主动申请内退,拿了一笔遣散费,用这笔钱支付了立业的博士学费。
然后我用剩下的钱,在县城边上开了一个小小的五金加工作坊,开始了艰难的创业之路。从早忙到晚,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腰也越来越弯。
最初几年,立业还会经常写信回来,讲述他在实验室的生活和研究进展。看着那些专业术语,我虽然不太懂,但仍然为他感到骄傲。
"成才,你看立业都要成博士了,咱翟家祖坟上冒青烟啊!"父亲常这样说,眼里满是自豪。
然而,博士毕业那年,立业突然杳无音信。起初我以为他太忙,后来电话打不通,写去的信石沉大海,再后来就连他婶子那里也联系不上他了。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时间一点点过去,立业如同人间蒸发。我心里五味杂陈,那些年的付出,难道就这么石沉大海了吗?
"老翟,立业那娃有消息了吗?"乡亲们问起,我只能摇头。
日子还得过。我的小作坊渐渐有了起色,手下有了几个工人,还研发出了几款受欢迎的五金零件。父亲总是念叨:"立业这孩子,怎么连个信也不捎?"
我常安慰父亲:"可能是在外地工作,很忙吧。"但心里却愈发失望。
父亲临终前,还念叨着:"立业小子...有出息...咱们家总算出了个...知识分子..."
望着父亲的遗像,我苦笑不得。这个让全家人骄傲的"知识分子",却连父亲的葬礼都没有回来参加。
又是几年过去。九十年代末,我的小作坊发展成了一个小厂,雇了二十多个工人,年收入也有几十万了。我在县城买了房子,娶了同村的寡妇杨月红为妻,生活总算安定下来。
然而,关于立业的疑问始终萦绕在我心头。十年了,他到底去了哪里?是忘恩负义,还是另有隐情?
直到今天,他忽然出现在我家门口。
"进来坐吧。"我侧身让开路,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立业踏进屋门,环顾着这个简朴而整洁的家。我的妻子杨月红正在厨房忙活,听到动静探出头来。
"这是我表弟,立业。立业,这是你嫂子。"我简单地介绍道。
"嫂子好。"立业恭敬地点头问好。
杨月红笑了笑:"你就是那个博士啊?听你哥提起过你,快坐吧,我去准备晚饭。"说着又回到了厨房。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时无言。电视里正播放着春晚重播,欢笑声显得格外突兀。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我最终打破了沉默。
立业深吸一口气,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厚厚一沓票据:"成才哥,这是科研项目课题费,三十万。当年你给我的,今天我加倍还你。"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手指微微颤抖着碰触那些票据。
"你这是......"
立业缓缓道出真相。原来他博士期间参与的是国防科研项目,工作性质特殊,需要绝对保密,不能与外界联系。项目基地设在西北某山区,条件艰苦,通讯管制严格。
"最初几年,连写信都不允许。"立业的声音里带着愧疚,"后来可以写信了,但必须经过严格审查,内容多是被涂黑的。我写了很多信,不知道有没有寄到你手上。"
我摇摇头:"一封都没收到。"
立业叹息一声:"我猜也是。那时候,项目是最高机密,任何可能泄露信息的风险都要杜绝。"
"那你现在......"
"项目刚刚结题验收通过,我获得了一笔课题奖励。领导批准我回家探亲,这是十年来第一次。"立业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成才哥,这些年我欠你太多。不仅是金钱,还有亲情。"
晚饭很丰盛,杨月红做了好几个菜,还特意蒸了立业小时候最爱吃的肉馅包子。席间,立业讲述了这些年在科研一线的经历,那些不为人知的艰辛与荣光。
"国家需要这项技术,我们几十个研究员,日夜奋战。"他轻描淡写地说,却掩饰不住眼中的自豪,"好几次差点放弃,总是想起成才哥你当年的坚持,才咬牙挺了过来。"
夜深了,我送立业去镇上最好的旅馆住下。回来的路上,我绕道去了父母的坟前,告诉他们立业回来了,还带来了好消息。
第二天,立业来到我的小厂参观。看着那些简陋的设备和忙碌的工人,他沉默了许久。
"成才哥,我看过你的设计图,很有前景。"立业指着我那间不起眼的五金加工厂说,"用这笔钱扩大厂房吧,引进新设备,提高产能。"
我犹豫了:"这钱是你辛苦挣来的..."
"这原本就是你的钱,只不过生了利息罢了。"立业坚定地说,"再说,我现在工资也不少,国家给我们这些搞科研的待遇很好。"
暮色四合,我们沿着镇上的小河漫步。河边的杨柳抽出了新芽,春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这些年,你想过我们吗?"我终于问出了这个埋藏已久的问题。
立业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山峦:"每一天,成才哥,每一天我都在想。"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大山里观测站的夜晚,想起小时候你教我认字的煤油灯;寒冬里做实验,想起你骑车送我去学校时披在我身上的旧棉袄;项目遇到困难,想起你为了我学费省吃俭用的样子......"
他转过身,眼中含着泪水:"成才哥,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我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有让我失望,立业。你的成就,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可是我连父亲的葬礼都没能参加......"
"父亲知道你在做重要的事情,他理解的。"我安慰道,"他一直以你为荣,到临终都在念叨你呢。"
夜色中,我们并肩而行,像小时候那样,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成才哥,我申请了调回省里工作,以后可以经常回来看你们了。"立业突然说。
"真的?那太好了!"我惊喜地说,"你婶子知道了肯定高兴坏了。"
"我明天就去看望她。"立业点点头,"还有,我打算在县城买套房子,以后有假期就回来住。"
我笑了:"你这是要回归故土啊。"
"人无论走多远,终究要回到根的地方。"立业意味深长地说,"成才哥,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份桑梓之恩,我永生难忘。"
晚霞染红了老街的屋檐,远处传来收工的汽笛声。我和立业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那些年未曾间断。
有人说,亲情是世间最牢固的纽带;也有人说,知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而我知道,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无论科技如何发展,人心如何变迁,那些最朴素的情感始终如一。
立业回来那天晚上,我翻出了那个装满他成绩单的铁皮饼干盒。那些发黄的纸张上,记录着一个少年的成长和一个兄长的期盼。我想,人生最大的幸福,或许就是看着你所爱的人,成为他想成为的那个人。
不是所有付出都有回报,但有些回报,值得等待一生。
这份桑梓之恩,比金钱更重,比时间更长。在世事变迁中,唯有赤诚的心,如初。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