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秀珍,六十二岁,退休小学教师。这套位于老城区的一室一厅是我的全部家当,也是我坚守了大半辈子的尊严阵地。
廉租房的尊严
"五千块,让我住半年,成吗?"王志明站在我家门口,眼神游移。
"我家庙小,供不起神。"我摆摆手,转身关上了门。
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靠在门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叫李秀珍,六十二岁,退休小学教师。这套位于老城区的一室一厅是我的全部家当,也是我坚守了大半辈子的尊严阵地。
窗外是熟悉的老院子,几株腊梅顶着料峭春寒,铁锈斑斑的单车倚在墙边,隔壁林大娘家的收音机正播着戏曲,时不时飘来几句高亢的唱腔。
这样的日子,安静而简单。
记得是一九九二年,那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大潮席卷全国。我所在的纺织厂成了第一批"试点",厂长拿着文件在大会上宣读裁员名单,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李秀珍同志,工龄十七年,因企业改制,予以遣散。"
那一刻,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铁饭碗,就这么碎了。
厂里发了三千块遣散费,工友们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王师傅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秀珍啊,咱们这辈子跟着共和国一起长大,还以为能跟厂里一直走下去呢。"
我回到家,丈夫老李正在屋里听着"红灯记",见我一脸沮丧,他关了收音机:"咋了?"
"我下岗了。"我哽咽着说。
老李沉默片刻,掏出烟袋锅子,磕了磕:"没事,我还在机械厂上班,咱家不会饿着。孩子也大了,能顶事儿了。"
好在我年轻时上过中师,虽然毕业后被分到纺织厂,但那点文化底子还在。九三年省里缺教师,我虽已年近四十,还是咬牙考了教师资格证,在西郊一所小学教起了语文。
月工资虽然只有一百八十多,但总算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那时候,王志明刚从大学毕业。他是我远房表姐的儿子,从小聪明伶俐,考上了南方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在深圳一家外企做事。
九五年春节,他回老家探亲,一身名牌,喷着古龙水,口袋里总是装着几百块"零花钱",出手阔绰得很。
"志明啊,这外企待遇就是好,"我家来的亲戚都夸他,"一个月挣多少啊?"
"也不多,"他笑笑,从皮夹子里抽出一沓票子,"才两千多。"
那时候我教书一个月才二百出头,看着他那派头,心里既羡慕又酸楚。
"阿姨,"他递给我一个小盒子,"这是我从香港带回来的巧克力,尝尝。"
我哪里吃过这洋玩意儿,含在嘴里甜得发腻,但还是连声道谢。
他看人家穿名牌,他也要穿名牌;看人家用大哥大,他也要攒钱买一个。每次回来,都要在亲戚面前显摆一番。
"现在深圳发展得可快了,"他叼着烟,眯着眼睛说,"到处是高楼大厦,马路宽得很,一天一个样。不像这儿,还是那个老样子。"
我丈夫听了直摇头:"年轻人啊,钱挣得再多,也不能忘本。"
志明只是笑笑:"老一辈的思想就是保守。"
九七年初,我丈夫查出肺癌,已是晚期。我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人蒙了。
医院要交五千块住院押金,我翻遍家里每个角落,凑了三千多,还差不少。学校同事借了我一千,剩下的,我只能求助亲戚。
我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寄给了王志明。彼时他在深圳已有了小洋楼,还买了辆桑塔纳,在亲戚圈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
可等了两周,回信终于来了,里面却只有寥寥数语:"阿姨,近来生意不顺,资金周转困难,实在爱莫能助,望谅解。最近年轻人压力也大,等我缓过这阵子,一定登门看望二老。"
我将信纸叠好,眼泪滴在上面,晕开了一片墨迹。
最终,还是靠着东挪西借,老李住进了医院。可病来如山倒,不到半年,老李还是走了。
他走的那天,我趴在病床边哭得死去活来。"老李啊,你怎么就撇下我一个人了呢?"
"别难过,秀珍,"老伴最后握着我的手,声音微弱,"咱这辈子,没亏待过别人,也没求过人,活得挺好。"
丈夫去世那年,学校分了这套房子。五十多平米,在当时也算不小。一室一厅,朝南,冬天有太阳,夏天有风,虽然老旧,但很温暖。
我将老李的骨灰盒放在卧室的柜子上,每天早晚说说话,仿佛他还在一样。
儿子小李在火车站做搬运工,儿媳在百货大楼当售货员,孙子刚上小学。他们租住在西边的平房里,虽然条件艰苦,但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不想打扰。
王志明托人捎来讣闻,说是会来奔丧,但直到出殡那天也没见人影。倒是在清明前后,他回老家探亲,顺道来我家看了看。
他站在我家门口啧啧称赞:"阿姨家这地段不错啊,要搁深圳早值几十万了。"
我只是笑笑,没说话。
他递给我一盒茶叶,说是什么"铁观音",价值不菲。茶几上一放,显得我家的旧家具更加寒酸。
"阿姨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怪冷清的,"他环顾四周,皱了皱眉,"要不把房子卖了,跟儿子一起住?现在这房子能卖不少钱呢。"
"我习惯了,"我摇摇头,"一辈子的窝,哪能说搬就搬。"
他走后,我将那盒茶小心收起。不是舍不得喝,而是不习惯那个味道,就像我不习惯他眼中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退休工资虽然不多,七百多块钱,却也能维持基本生活。
每天早起晨练,和院子里的老姐妹们扭扭秧歌,打打太极;中午去老年大学学画画,老师夸我有天赋;晚上偶尔辅导邻居家孩子功课换些菜钱。
林大娘常劝我:"秀珍啊,你一个人多寂寞,要不把儿子接来一起住?"
我笑着摇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我这把年纪,习惯清静。再说了,老李的骨灰在这儿,我走不开。"
其实,还有句话我没说出口:这屋子,是我和老李共同的家,也是我这辈子的尊严所在。我可以活得清贫,但不能没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王志明偶尔会寄些东西回来,春节时会托人捎个红包,但再没登门拜访过。我从亲戚口中得知,他在深圳的生意越做越大,听说都开上宝马了。
转眼到了二零零三年,这天我正在厨房择菜,突然听见敲门声。
打开门,竟是许久不见的王志明。
只是眼前的人,哪还有当年的光鲜?西装皱巴巴的,胡子拉碴,眼睛布满血丝,一看就是许久没睡好觉。
"阿姨,"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久不见。"
我愣了一下,侧身让他进来:"快进来坐。"
他坐在沙发上,双手不停地搓着,目光游移不定。我给他倒了杯茶,是他当年送的铁观音,一直舍不得喝。
"志明啊,这是咋了?看你这样子..."
他长叹一口气,眼圈一下子红了:"阿姨,我完了..."
原来,他那外企因为经营不善,加上他自己投资失误,欠下了一屁股债,公司倒闭了,宝马车也被收走了,房子抵了债,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我现在身无分文,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他苦笑道,"这些年走南闯北,最后竟然落得这般田地。"
我心里一阵酸楚,无论如何,他也是亲戚的孩子。
"志明啊,你先别着急,事情总会有转机的。你可以先在阿姨这儿住几天,缓一缓。"
他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吗?阿姨,我带了五千块钱,算是半年的房租。等我找到工作,立马搬出去。"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钱。
我看着那叠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多讽刺啊,当年老李病重时,我向他求助,他说"资金周转困难";如今他落魄了,却要住进我这简陋的小屋。
我沉默了片刻,摆摆手:"我家庙小,供不起神。"
他脸上的表情由希冀变成了惊愕,然后是尴尬,最后是愤怒。
"阿姨,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他声音有些颤抖,"您就不能帮帮我吗?我可是您亲戚的儿子啊!"
我看着他,想起了丈夫临终前的样子,想起了那封信,想起了他每次回来时那居高临下的目光。
"志明,人这辈子,都会有困难时候,"我平静地说,"可是,困难的时候才能看清楚人心。"
他愣住了,似乎明白了什么。
"阿姨,是因为那次..."
我打断他:"不用解释。当年你能'周转困难',今天我也可以'庙小供不起'。"
他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晚上,我翻出了藏在老箱底的那封信,纸已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是王志明在深圳的海边,西装革履,笑容灿烂。照片背面写着"事业有成"四个字。
夜深了,我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忽然想起老李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活这一辈子,要懂得担当,也要明白取舍。"
第二天一早,我打听到王志明暂住在火车站附近的廉价旅馆里。我收拾了一些老李的衣物,还有些米面油盐,提着去看他。
旅馆又脏又乱,和他曾经住的豪宅天差地别。他看到我,又惊又愧。
"阿姨,您..."
"这些东西你先用着,"我将袋子递给他,"人落难时,总要有个喘息的机会。"
他接过袋子,眼圈又红了:"阿姨,对不起..."
"不用道歉,"我摇摇头,"我这人脾气倔,心眼小,容不下别人。但我想了一晚上,老李若在,肯定会说我太苛刻。"
我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隔壁林大娘的儿子在城东开了家小超市,正缺人手。工资不高,每月一千五,但包吃住。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试试。"
他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羞愧,但很快被希望取代:"真的吗?"
"嗯,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你明天过去,就说是李老师介绍的。"
离开旅馆时,他一直送我到门口,欲言又止。
"阿姨,我..."
"去吧,"我打断他,"人这辈子,靠的不是别人的施舍,是自己的双手。你年轻,还有大把时间重头来过。"
回到家,我长舒一口气。窗外,初春的阳光洒在老旧的砖墙上,温暖而坚定。
就这样,王志明开始在小超市做工。一开始很不适应,从前高高在上的销售经理,如今要搬货上架,擦地扫厕所。但他咬牙坚持下来了。
每隔几天,他会来看我,带些水果或是自己做的小菜。我们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像是真正的亲人。
有一次,他问我:"阿姨,您当初为什么不让我住进来?"
我沉默片刻,拿出那封信给他看。他接过去,脸顿时涨得通红。
"当年舅舅病重,我竟然...我真是禽兽不如..."
我摇摇头:"人在顺境时,容易忘乎所以;人在逆境时,才会看清自己。你现在明白了,比啥都强。"
半年后,小超市的生意越来越好,林大娘的儿子提拔王志明做了副店长,工资也涨到了两千多。他开始在城郊租了间小屋,慢慢安定下来。
他的前妻带着孩子回来了,是个懂事的女人,不嫌贫爱富。一家三口,重新开始生活。
那年冬天,王志明捧着一个蛋糕来我家,说是孩子明天过生日,请我务必参加。
"阿姨,"他神色郑重,"这大半年多亏了您。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教训。"
我笑着拍拍他的手:"人生没有白走的路,也没有白吃的苦。你能醒悟,老李在天上也会欣慰的。"
他眼睛湿润了:"我一直想问您,当初为什么愿意帮我找工作?明明..."
我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因为我知道,人都会有落难的时候。当年你不懂事,但血脉亲情,割不断。我帮你,不是为了施舍,是给你一个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他低下头,眼泪滴在地上:"阿姨,我...我没想到..."
"行了,别哭了,"我笑着递给他一张纸,"去洗把脸,一会儿咱出去走走,我买了些年货,你帮我提回来。"
我们走在老城区的街道上,两旁的梧桐树已经光秃秃的,但依然挺拔。
"阿姨,我想送您一件礼物,"他突然说,"您看,前面有家照相馆,咱们去照张相吧。"
我有些意外:"照相?我这把年纪,早就不爱照相了。"
"就当满足我的心愿,好吗?"
拗不过他,我只好答应。
照相馆里,他郑重地对我说:"阿姨,过年时,您就和我们一起过吧。我知道您一个人在家,孤单。"
我笑了笑:"我习惯了。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热闹,我这老太太去了,反而扫兴。"
"不会的,"他诚恳地说,"您就是我的亲人,比亲人还亲。如果不是您,我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心里一暖,但还是摇了摇头:"真的不用了。我和老李在一起习惯了,他的骨灰在家里,我不能撇下他一个人。你们好好过,有空常来看看我就行。"
照片洗出来了,我和王志明并肩而立,背景是一幅山水画,倒也和谐。
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装进相框,郑重地放在我家茶几上:"阿姨,这是我们的第一张合影,以后每年都要照一张,好吗?"
我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站在老李的骨灰前,轻声说:"老李啊,你看到了吗?志明这孩子,终于懂事了。你一直说,人不能太计较,要有容人之量。看来,你又对了。"
窗外,雪花悄然落下,覆盖了整个老城区。我的小屋,在这茫茫雪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这份温暖,不是来自豪华的装修,不是来自可观的存款,而是来自内心的尊严与坚守。
正如老李常说的:"人活这一辈子,贫富轮回,苦乐交替。唯有尊严,才是立身之本。"
廉租房也好,豪宅也罢,家就是家,庙小也能供得起真心待人的神明。
来源:不爱了就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