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解放后才由北大国文系改入历史博物馆的,同时还在北大博物馆系教教陶瓷。因为北大博物馆系那个供参考用的陈列室,部分瓷器和漆器,多是我捐赠的,同时还捐赠了些书籍。
沈从文与同事 | 1952年.午门.历史博物馆
这是沈从文在“文革”中的一次检查稿,1968 年 12 月作于北京。1951 年 11 月 11 日,《光明日报》以《我的学习》为题发表了这篇检讨。
文中隐现一个温文尔雅笑么呵呵的小老头儿的摇滚的一面,毕竟初出道就大火的湘西愣头青从踏进上海滩的第一步就谁都不服。
我是解放后才由北大国文系改入历史博物馆的,同时还在北大博物馆系教教陶瓷。因为北大博物馆系那个供参考用的陈列室,部分瓷器和漆器,多是我捐赠的,同时还捐赠了些书籍。
要我重新写作,明白是对我一种极大鼓励。但是我自己丧了气。头脑经常还在混乱痛苦中,恐怕出差错。也对“做作家”少妄想。且极端缺少新社会新生活经验。曾试写了个《炊事员》,也无法完成。所以表示,还是希望回到博物馆服务。工作寂寞点不妨事,人事简单比较容易适应。
我正因为无知,第一记住“不调查研究无发言权”(作者历来不会准确引用政治术语,即使在“文革”中易获“篡改”一类罪名情况下,他在转述政治理论文件原文,或试用“文革”语汇于文字中时,仍只能做到大致仿佛程度。下同),
沈从文为《蔡文姬》剧组提供服饰材料 | 1961年.北京人艺
✉️也有做的不尽对处,如帮同郭沫若四个历史戏搞服装道具,曹禺搞《胆剑篇》也参预其事。【19691115沈从文致张兆和】
记得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10摄氏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在上面转来转去学习为人民服务,是要有较大耐心和持久热情的!
事实上,我就在午门楼上和两廊转了十年。一切常识就是那么通过实践学来的……看了过十万绸缎,
组织上又让我去当时辅仁大学教三小时散文习作,为二十个学生改卷子。不多久,又给我机会去四川参加土改。总结发言时,还曾让我就问题作二十分钟发言。“……我也上到台上去,在播音器面前说了二十分钟的糖房剥削问题。如有四十分钟从从容容说,就把问题展开,还像个报告了。只压缩到二十分钟,说一半时,却有人来递一字条,‘已超过五分钟’。这种打岔是完全成功的,就不想说下去,结束了。”
我同时也抱了一点妄想,即从文物出发,来研究劳动人民成就的“劳动文化史”、“物质文化史”,及以劳动人民成就为主的“新美史”和“陶”、“瓷”、“丝”、“漆”,及金属工艺等等专题发展史。这些工作,在国内,大都可说还是空白点,
当辅仁合并于人民大学,正式聘我做国文系教授时,我答应后,经过反复考虑,还是拒绝了。以当时待遇而言,去学校,大致有200 左右薪资,博物馆不过100 左右,为了工作,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去。
沈从文和王序(中)、王亚蓉(右)一在编辑《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 1978年.友谊宾馆社科院的临时工作室
我虽那么为工作而设想,给同事印象,却不会怎么好。因为各人学习方法不同,总像我是“不安心工作,终日飘飘荡荡”,特别是整日在陈列室,他们无从理解。因为研究员有研究员习惯架子(或责任),不坐下来研究,却去陈列室转,作一般观众说明,对他们说是不可理解的。
所以经过十年八年后,说来说去,永远无从对某一问题的深入。因此到改陈时,就多是临时抓抓换换,而并非胸有成竹,心中有数!
这是谁的责任?我想领导业务的应负责任。从一系列特种展和新楼陈列展,他本人对文物学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说我飘飘荡荡不安心工作,到我搞出点点成绩,他又有理由说我是“白专”了。全不想想直接领导业务,而对具体文物业务那么无知而不学,是什么?别人一切近于由无到有,却学了那么多,方法原因又何在?总以为我学习是从个人兴趣出发,一点不明白恰恰不是个人兴趣。
助理王亚蓉和沈从文 | 1975年.历史博物馆新馆前
从生活表面看来,我可以说“完全完了,垮了”。什么都说不上了。因为如和一般旧日同行比较,不仅过去老友如丁玲,简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我既从来不找他们,即顶头上司郑振铎也没找过,也无羡慕或自觉委屈处。有三个原因稳住了我,支持了我:一、我的生命是党抢救回来的,我没有自己,余生除了为党做事,什么都不重要;
一面工作,有时一面流泪,只是感到过去写作上“自以为是”犯的错误,愧对党、愧对人民而已,哪里会是因为地位待遇等等问题?
后来才听说主席在闭馆时曾亲来看过两次。看过后很满意。问陪他的:“有些什么人在这里搞研究?”他们回答:“有沈从文……”主席说:“这也很好嘛……”就是这一句话,我活到现在,即或血压到了二百三,心脏一天要痛二小时,还是要想努力学下去,把待完成的《丝绸简史》、《漆工艺简史》、《陶瓷工艺简史》、《金属加工简史》一一完成。
同样是1953年,似9月间,全国文代会第二次大会在怀仁堂举行,我被提名推为出席大会代表。我参加了大会。到左侧房子接见一部分代表时,主席和总理等接见了我们。由文化部沈部长逐一介绍。主席问过我年龄后,承他老人家勉励我“年纪还不老,再写几年小说吧……”我当时除了兴奋感激,眼睛发潮,什么也没说。为什么?因为我前后写了六十本小说,总不可能全部是毒草,而事实上在“一·二八”时,即有两部短篇不能出版。抗战后,在广西又有三部小说稿被扣,不许印行。其中一部《长河》,被删改了许多才发还,后来才印行。二短篇集被毁去。解放后,得书店通知(也是在1953 年左右),全部作品并纸版皆毁去。时《福尔摩斯侦探案》、《封神演义》、《啼笑姻缘》还大量印行,老舍、巴金、茅盾等作品更不必说了。我的遭遇不能不算离奇。
助理王亚蓉和沈从文、张兆和 | 杭州
我估计到我的能力和社会需要,若同样用五六年时间,来继续对文物作综合研究,许多空白点,一定时期都可望突破,或取得较大进展。我再辛苦寂寞,也觉得十分平常,而且认为自然应当,十分合理了。
因此,我就一直在午门楼上转了十年,学了十年,许多旧日同行,学校同事,都认为是不可解的!
例如我搞绸缎服装,馆中同志初即多以为是由个人兴趣出发,不是研究中必需的,不明白它用在许多方面,都有一定作用。直到我写出篇有关锦缎论文时,同行中才明白,这里面还有那么些问题,为从来写美术史的所不知。且就这一部门举几个小例,就可证明搞绸缎可不是什么个人兴趣了。
大唐三藏圣教序.局部 | 唐.褚遂良.哈佛大学博物馆藏
一、本馆建馆时,派过两位同志去上海征集文物,花一千五百元买来一部商人担保是北宋原装原拓《圣教序》。这部帖据说还经由申博专家代为鉴定的。拿来一看,不必翻阅即可断定说的原装大有问题。为什么?因为封面小花锦是18世纪中期典型锦,什么“担保”谎话,什么专家“权威”鉴定,若有了点锦缎常识,岂不是一下即推翻?
摹洛神赋图 | 宋.李公麟.费城美术馆藏
二、传世有名的《洛神赋图》,全中国教美术史的、写美术史的,都人云亦云,以为是东晋顾恺之作品,从没有人敢于怀疑。其实若果其中有个人肯学学服装,有点历史常识,一看曹植身边侍从穿戴,全是北朝时人制度;两个船夫,也是北朝时劳动人民穿着;二驸马骑士,戴典型北朝漆纱笼冠。那个洛神双鬟髻,则史志上经常提起出于东晋末年,盛行于齐梁。到唐代,则绘龙女、天女还使用。从这些物证一加核对,则《洛神赋图》最早不出展子虔等手笔,比顾恺之晚许多年,哪宜举例为顾的代表作?
三、东北博物馆藏了一批缂丝,是全国著名而世界上写美术史的专家也要提提的。因为在伪满时即印成了一部精美图录,定价四百元,解放后在国内竟卖到三百元一部。1963 年人民美术出版社还拟重印,业已制版。东北一个鉴定专家在序言中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内中年代多不可靠。有个“天宫”缂丝相,一定说是宋代珍品,经指出,衣上花纹是典型乾隆样式,即雍正也不会有,才不出版。其实内中还有许多幅清代作品当成宋代看待。
四、故宫几年前曾花了六七百元买了个“天鹿锦”卷子,为了上有乾隆题诗,即信以为真。我当时正在线绣组做顾问,拿来一看,才明白原来只是明代衣上一片残绣,既不是“宋”也不是“锦”。后经丝绣组一中学毕业工作同志,作文章证明是明代残料。那么多专家,还不如一个初学丝绸的青年知识扎实。为什么?故宫藏丝绸过十万,但少有人考虑过“要懂它,必须学”的道理。至于那个青年,却老老实实,看了几万绸缎,有了真正发言权。
游春图 | 绢本设色.隋.展子虔.宋徽宗题.故宫博物院藏
五、故宫以前花了几百两黄金,收了幅乾隆题诗认为隋展子虔手迹(即《游春图》。作者1947 年发表的《读〈游春图〉有感》,认为可能不是展子虔真迹)。既经过鉴定,又精印出来,世界流传,写美术史的自然也一律奉若“国宝”。其实若懂得点历代服装冠巾衍变,马匹装备衍变,只从这占全画不到一寸大的地位上,即可提出不同怀疑,衣冠似晚唐,马似晚唐,不大可能出自展子虔之手。
此外如著名的《簪花仕女图》的时代,韩滉《五牛图》的伪托,都可提出一系列物证,重新估价。过去若肯听听我这个对于字画算是“纯粹外行”提出的几点怀疑,可能就根本不必花费那以百两计的黄金和十万计的人民币了。其中关键处就是“专家知识”有时没有“常识辅助”,结果就走不通。而常识若善于应用,就远比专家得力。
就目前说来,我显明还是个少数派。因为封建帝王名人收藏题字和现代重视的鉴定权威,还是占有完全势力,传统迷信还是深入人心,谈鉴定字画,我还是毫无发言权。
✉️ 故去的有鲁迅先生,活着的有郭沫若院长,文学书法上的成就,都经肯定为第一流,已足够代表中国近半世纪最高成就,‘中外无敌’。所以我因此即早改业,主动放弃了‘作家’名分,转到一般人都认为‘极没出息’的历史博物馆,重新学起。【1975年沈从文致陈从周】
我在前面随手举的几个例子,只在说明,我始终留在博物馆不动原因,不是为了名、利、权、位,主要是求补过赎罪。搞的研究,不是个人兴趣,而是要解决一系列所谓重要文物时代真伪问题。不是想做专家权威,正是要用土方法,打破在文物界中或历史上的一切专家“权威”,破除对他们千年来造成的积习迷信,为毛泽东时代写新的中国文化史或美术史,贡献出点点绵薄之力。
这十八年中,我的工作另外方面犯了许多大小错误,曾初次做过大小六十多次的检讨。一定还有不少未提到处。我的学习方法、工作方法,必然也还有待不断改善,并反复检讨和自我批评。现在只是就主席勉励我写作,我没有照指示做去,依旧留在博物馆的前因后果,前后思想,就个人记忆到的说明一下。
我希望在学习改造中,心脏和神经还能支持,不至于忽然报废,而能把许多待进行、待完成的工作,比较有系统有条理完成一部分就好!
✉️ 《现代中国文学史》没有我的位置,是应当的……这三十年改业搞得工作虽十分寂寞,但也比较平静,不至于卷入争夺漩涡中,不算十分失策!【19800127沈从文致沈虎雏】
记得前年即曾为“江青同志”写了个信:“为了补过赎罪,我在博物馆工作已十多年,搞综合文物研究。别的工作再求深入,受体力限制,已不会有什么成就。唯对锦缎研究,拟恢复三几百种健康活泼可供再生产参考取法的图样,留着我女孩做助手(作者女儿待业在家,1966 年9 月被赶回原籍。这里提到的信可能是那时候写的),不要公家一文钱,或者在不甚费事情形下,即可完成……”
1963年政协大会,我曾提案建议,将京郊上方山藏明锦(指庙宇中所存明代《大藏经》用织锦装裱的经面、经套,近数十年间大量被盗出国外,已所剩不多),经过故宫派人看选过的约一千七百种,调来北京。这案通过后,文化部和故宫已共同派人把原物调来,现存故宫丝绣组。
那么一份材料,内中当然包含许多问题,必须加以整理,才能说明白糟粕和精华。若由对问题陌生人去清理,一年半载中恐怕搞不出结果。若让我去参加,至多有十天半月,即可将问题弄清楚,明白来龙去脉,写出简明报告。
照我个人认识水平,破四旧中的“破”,除对旧文化中特别有由于帝王名人、专家权威、狡诈商人共同做成的对于许多旧文物的价值迷信,以为是什么“国宝”的许许多多东西,并不是一把火烧掉或捣毁,而是用一种历史科学新方法,破除对于这些东西的盲目迷信,还它一个本来面目。
我的工作若或多或少还能起点作用,就继续做下去。我估计,数年前旧文化部聘请的几个鉴定字画专家“权威”,在国内鉴定的所谓“国宝”,若能用新的方法去重新检查一下,可能还有上千种都是可以证明根本不是那回事,只能当做“处理品”看待,至多也只是“参考品”而已。
️ 能改弦易辙,从另一方式的工作里,作些新的试探。希望剩余下的一部分生命,也许还有可能做点别的事,既配合得上社会需要,又可维持得住个人的独立思考惯性,又不至于受过大干扰而失去安全。所以从五二年起,即或有种种机会,回到过去本行中去,且明知只要乐意去,“生活”和“社会位置”即刻就可得到改善。可还是乐意放弃了“作家”的空名与由之而来的种种实惠,用个“破甑不顾”老办法,不折不扣的在冷清清的午门楼上作了整十年“说明员”。学习“为人民服务”,也用的是一个笨而可悯的方式求实证!这种新的考试,看来是近于得到了通过。但客观的种种变化,却越来越剧烈而倏忽得出乎历史规律。所以我的一切努力,从总理故去为一道线,也许又将近于“完全失败”,报废于刹那间的可能性已十分显明。所以看来最后这五几年可用的生命,也许还得作第三次改业的安排,亦早即料想到的意中事!【1980年11月24日沈从文致徐迟】
我吃了几十年剥削饭,写了许多坏文章,现在能在新社会国家博物馆做个陈列室的看护员,或勤杂工,只要体力还顶用,一定会好好做去,不至于感到丝毫委屈的。
正因为对世事极端无知,我十分害怕说错话。写这个材料出来,究竟是不是会犯大错误,……因为若不写出来,即或我家中也不大懂得我这十多年在博物馆,究竟为什么而学。
沈从文 1968年12月于北京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因心脏病猝发在家中病逝,享年86岁,临终遗言:“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
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期间的沈从文 | 1976年.卧室兼工作室
来源:张氏道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