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我回老家,见到舅舅的第一眼,发现他左手食指上又多了个硬茧。这个硬茧和之前的不太一样,边缘有点发白,中间却是新长出来的红色嫩肉。这大概就是我离家三年,他一个人埋头干活留下的印记。
那天我回老家,见到舅舅的第一眼,发现他左手食指上又多了个硬茧。这个硬茧和之前的不太一样,边缘有点发白,中间却是新长出来的红色嫩肉。这大概就是我离家三年,他一个人埋头干活留下的印记。
舅舅的工作台还是摆在老屋西侧的那间小屋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的时候,木料上飘起的灰尘就会在阳光下打着转。工作台上放着一把已经用了二十多年的刻刀,刀柄上沾满了胶水和木屑,刀刃却亮得能照见人。
“你舅最近可忙了!”婶子端着一碗切好的西瓜进来,“前几天县里电视台还来采访了呢,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
“就是非遗。”舅舅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
“对,就是这个。”婶子把碗放在桌子上,拿了块已经熏黑的抹布擦了擦手,“你说这木雕做了三十年,怎么突然就火了呢?”
舅舅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来都来了,尝尝你婶做的粽子,今年的米是隔壁李家送来的,黏糯得很。”
这是他的老毛病,每次谈到他的木雕,总是喜欢岔开话题。
我舅舅叫王德发,但村里人都喊他”木匠王”。他的木雕手艺是跟着我太公学的。太公是老一辈有名的木雕艺人,他做的龙凤雕花门楣、窗棂,在方圆百里都很有名气。那时候谁家盖新房子、办婚事,都要请我太公去做些装饰,讨个吉利。
我记事的时候,太公已经老了,手抖得拿不稳刻刀,就把一身手艺都传给了舅舅。当时舅舅刚从部队退伍回来,本来镇上砖厂想请他去当保安,月薪有一百八。但太公硬是把他拉到身边,教他怎么选料、打磨、构图、雕刻。
“这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断在我手里可不吉利。”太公常这么说。
那时候我还小,常在舅舅的工作间玩耍。他总会从木屑堆里挑出一小块完整的木头,三两刀就刻出一只小兔子或者小狗给我玩。我的小书包上、铅笔盒上,全是舅舅刻的小动物。
舅舅的手艺其实不比太公差,只是赶上了时代不对。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村里人都往城里跑,谁还关心门楣上雕不雕花?新房子都用砖混结构,哪还有木头房梁让人雕刻?
太公去世那年,舅舅刚满三十岁。丧事办完,舅舅收拾了太公留下的工具,在村口租了间小铺子,门上挂了块”王氏木雕”的牌子。
刚开始还有些老主顾上门,但慢慢地,生意越来越差。
奇怪的是,舅舅从来没想过换个活路。每天早上七点钟,他准时到铺子里,打扫干净,然后从工具箱里拿出工具,开始雕刻。有活就接,没活就自己做些小玩意儿。
有时候一整天都没人进门,他也不着急。熬到晚上八点,再把工具一件件擦干净收好,关上门回家。
村里人都劝他:“德发啊,现在谁还用这些东西?你这么壮实,去建筑队搬砖多好。”
舅舅只是笑笑:“我就会这个,换不了。”
他的倔脾气我是知道的。十几年前,镇上开了家家具厂,老板来请他去做木工,月薪比在村里高三倍。舅舅去了一周就回来了。
“怎么了?”我问他。
“让我用机器锯,机器刨,机器打磨。做出来的东西跟玩具似的,没意思。”
我那时候正上高中,不懂他的坚持。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他的手艺里,不只是刻木头,还有他和这片土地、和太公的联系。
转机发生在三年前。那时我已经在省城工作,很少回老家。听婶子说,有个做文化研究的大学老师来村里调研,偶然发现了舅舅的木雕铺子。
那老师在舅舅铺子里待了一整天,还拍了好多照片,临走时买走了舅舅刻的一对木狮子,付了两千块钱。舅舅推辞不掉,只好收下了。那是他一个月都挣不到的钱。
之后不久,县里的文化馆来人找舅舅,说要把他的木雕手艺申报为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舅舅起先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这意味着政府会拨款保护他的手艺,还会帮他培养徒弟。
“哎,真是活久见了。”舅舅那天喝了点小酒,跟我爸感叹,“我干了三十年,突然就成了宝贝。”
这一次回老家,我发现舅舅的工作间变了样。角落里摆着一台电脑,墙上挂满了证书和照片。照片上的舅舅穿着整洁的蓝色工作服,手里拿着刻刀,神情专注地对着一块木料。
“现在网上接单子。”舅舅指了指电脑,“你婶学会用了,天天在上面回复客户。现在都是城里人要买,说是什么…怀旧风?”
婶子在一旁插嘴:“是文创,文化创意产品。你舅舅的手艺在外面可吃香了,做个小摆件都要三五百。”
我注意到工作台旁边多了个小冰箱:“这是干嘛用的?”
“医生说我手腕关节有点炎症,得冰敷。”舅舅说着,又低下头去继续手上的活计。
我这才注意到,工作台上摆的不是以前那种大型门楣或者柱子,而是一些巴掌大小的摆件:有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有传统的”福禄寿”三星,还有一些现代风格的抽象图案。
“这些都是定制的,”婶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记事本给我看,“你看,这些都是订单,从去年十月一直排到明年三月。”
“生意这么好啊?”我有点惊讶。
“可不嘛!自从上了那个什么直播带货,一下子就火了。”婶子指着角落里一个红色的灯,“那个叫补光灯的东西,直播用的。县里找了个年轻人专门帮你舅舅做直播,就在这屋里,让大家看看非遗传承人是怎么工作的。”
舅舅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吵得很,我做不习惯。但人家说这样能让更多人知道咱们的手艺,我就忍着吧。”
吃过晚饭,院子里变得凉快了些。我和舅舅坐在石凳上,他点了根烟,眯着眼睛吞云吐雾。
“舅,你现在收入怎么样?”我问。
他笑了笑:“比你爸退休金还高。县里每个月给补贴,再加上卖东西的钱,日子过得挺宽裕。”
他顿了顿,又说:“但你知道吗?我最高兴的不是这个。”
“是什么?”
“是现在有年轻人愿意学这手艺了。”他指了指屋里,“县里选了三个孩子,每周末过来学徒。其中有个叫小林的,手特别巧,学得快。”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那个大学老师还联系你吗?”
“联系啊,他成了我的金主。”舅舅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他在省城办了个工作室,专门卖我们这些老手艺人的作品。去年冬天,他还带我去北京参加了一个展览会。”
舅舅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舅舅穿着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站在一个展台前,展台上摆满了他的木雕作品。他身边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应该就是那位大学老师。
“你知道吗,那次展览,我做的一对龙凤呈祥卖了一万二。”舅舅有点得意地说,“比你太公当年一年的收入还多。”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么贵?谁买的啊?”
“一个收藏家,说是要送给他女儿结婚。”舅舅弹了弹烟灰,“其实也不算贵,我做那对龙凤用了一整块上好的黄杨木,雕了将近一个月。”
我忽然感到一阵酸楚。想起舅舅这些年来的坚持,想起村里人背后的议论,想起舅舅工作台上那盏常年不灭的台灯。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揉着眼睛开门,看见舅舅已经穿戴整齐,手里还提着一个木盒子。
“起来了,陪我去趟县里。”
我匆匆洗漱完,跟着舅舅出了门。路上,我问他去干什么。
“送作品,前天那个来视频连线的客户,是个大老板,要送礼给他岳父,我给他做了个’福如东海’的摆件。”
到了县城,舅舅带我去了一家咖啡馆。我有些惊讶,因为在我的印象里,舅舅这样的老一辈农村人,应该更习惯去茶馆或者小饭馆。
咖啡馆里,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在等我们。他一看见舅舅,立刻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王师傅,您来了!”
舅舅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木盒子递给他:“陈总,你要的东西做好了。”
那个叫陈总的男人接过木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个做工精细的木雕:一条鲤鱼跃出水面,水花四溅,栩栩如生。盒底还刻着几个小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好了!”陈总赞叹道,“这手艺,真是绝了!我岳父肯定喜欢。”
他转身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舅舅:“王师傅,这是定金和尾款的差额,请您清点一下。”
舅舅接过信封,也没打开看,就揣进了口袋:“陈总客气了。”
陈总又问:“王师傅,我朋友看了上次我买的那个’年年有余’,也想订一个,不知道您这边档期还有吗?”
舅舅笑了笑:“现在订单排到明年三月了,如果你朋友不着急,可以排后面。”
陈总有些惊讶:“这么火爆啊?那就先排上吧,我朋友说了,再贵也要您亲手做的。”
吃过饭,陈总开车送我们到车站。临别时,他还拍了拍舅舅的肩膀:“王师傅,您要保重身体啊,您这手艺是咱们中国人的骄傲!”
回家的路上,舅舅难得地沉默。我知道他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和称赞。
“舅,你现在这么有名了,还会觉得累吗?”我问。
他抿了抿嘴唇:“累啊,怎么不累。以前没活的时候盼着有活,现在活太多了又怕做不完。”
他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指关节因为长期握刀而有些变形:“最近手腕疼得厉害,医生说是职业病,让我少干点。但订单都接了,总不能让人家等着。”
“那您慢点干呗,身体要紧。”
舅舅摇摇头:“不行啊,手艺这东西,一天不练就会生疏。再说了…”他顿了顿,“我现在还要教徒弟,总得给他们做示范。”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舅,您这么多年坚持下来,值得吗?”
舅舅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值啊。你知道吗,前几天我去县医院检查手腕,碰到一个护士。她说她小时候有个木头小兔子,是她爷爷从我这买的,陪她长大。现在她自己也有孩子了,还想给孩子也买一个。”
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木块,放在掌心给我看。那是一个半成品的小兔子,只雕出了大概的形状。
“这就是给那护士的孩子做的。不收钱,就当交个朋友。”
窗外的风吹进来,带着夏天特有的青草香。我看着舅舅因为常年接触木材而有些发黄的手指,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对舅舅来说,木雕不只是谋生的手段,更是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每一刀下去,都是他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回到老家,我在舅舅的工作间里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一个黑色的皮质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件作品的创作过程:用料、尺寸、构图、雕刻时间,甚至连买家的反馈都一一记录。
最让我惊讶的是,这本笔记从1993年就开始了,那时舅舅刚接手太公的手艺。
翻到最早的几页,记录很简单:
1993年6月15日,为李家做门楣一副,松树迎客图,用料:杉木,尺寸:1.5米×0.4米,工钱:60元。
1993年8月2日,为镇政府做会议桌一张,用料:榆木,尺寸:2.5米×1.2米,工钱:180元。备注:腿部雕刻花纹有瑕疵,下次注意。
随着时间推移,订单越来越少,但舅舅的记录却越来越详细。到了2000年前后,几乎每页都贴着设计图纸和照片。
我注意到,在2008年到2012年间,有整整四年几乎没有订单记录。但舅舅依然每天写日记一样,记录他自己做的小物件:
2010年3月18日,雕刻香樟木手珠一串,直径1.2厘米,18颗。无人购买,放在铺子里展示。
2010年5月1日,尝试新图案:双龙戏珠摆件,用料:黄杨木,尺寸:15厘米×8厘米。做工尚可,放在铺子里展示。
到了2012年下半年,订单才慢慢多了起来。这大概就是舅舅最艰难的时期。
而近三年的记录则完全不同,几乎每天都有新订单,有时一天会接好几单。舅舅的字迹也变得有些潦草,大概是忙不过来了。
最后一页是昨天的日期,舅舅写道:
2024年7月12日,完成陈总订制的”福如东海”摆件,用料:花梨木,尺寸:20厘米×15厘米,售价:3800元。备注:右侧鱼尾刻得不够流畅,有些僵硬,下次要多揣摩鱼在水中的姿态。
我合上笔记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即使在无人问津的日子里,舅舅依然坚持着他的标准,不断反思和提升自己的技艺。
临走前一天晚上,舅舅叫我去他的工作间。
“给你看个东西。”他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看起来很旧的刻刀,刀柄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刀身上有一些锈迹。
“这是太公的刀,”舅舅轻声说,“他用了一辈子,临走前给了我。我现在不舍得用,怕弄坏了。”
舅舅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知道吗,我刚接手这行的时候,有好几年都想放弃。那时候做一天活挣不了几个钱,连饭都吃不饱。你婶子劝我去砖厂上班,我爸也说我犟驴脾气,非要守着这没出息的手艺。”
“那您为什么坚持下来了?”
舅舅笑了笑:“不知道,可能就是不甘心吧。太公临走时攥着我的手说,这手艺传了八代,别断在你手里。我答应了,就得做到。”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最难熬的不是没钱,而是没人理解。村里人都说我傻,连你婶子有时候也抱怨。只有我自己知道,每次雕完一件作品,看着它在我手里成型,那种感觉,比什么都值。”
舅舅把刀收好,又锁进抽屉里。然后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小木盒,递给我。
“这是给你的,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木质印章,上面雕刻着我的名字。印章的顶部是一只昂首的小狮子,栩栩如生。
“大学时送你的那个小狮子还在吗?”舅舅问。
我点点头。那是我高考前舅舅送我的护身符,说狮子能镇宅辟邪,保我考上好大学。
“这个印章我做了好几个月,一直没机会给你。”舅舅说,“狮子是太公最擅长雕的,他教了我很多技巧。我总觉得我雕的没他的好,但这个还算满意。”
我拿起印章,感受着木头的温度和细腻的纹理,突然有些哽咽:“谢谢舅舅。”
“别谢我,”舅舅拍拍我的肩膀,“记得啊,做人像这狮子,要有傲骨。再难的时候,也别轻易认输。”
回到城里后,我把舅舅的故事写下来发在了社交媒体上。没想到引起了广泛关注,很多人留言说想去拜访舅舅,学习他的手艺。
有家媒体甚至联系我,想做一期关于舅舅的专题报道。我征得舅舅同意后,把他们引荐给了舅舅。
半个月后,那期报道出来了,标题是《坚守三十年的非遗传承人》。报道配了很多舅舅工作的照片,还有他早年的作品对比。
最让我感动的是文章最后一段:
“当被问及为什么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坚持这门看似没有前途的手艺时,王德发先生沉思片刻,然后指着工作台上的一块老旧木料说:‘这块木头在我手里待了二十年,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主题去雕它。它有自己的纹理和性格,不是所有木头都能雕成龙凤。人也一样,得找到自己的路,然后一步一步走下去。也许明天会遇到风雨,但总有一天,会有人欣赏你的坚持。’”
这段话被很多网友转发,有人说这是他们听过最朴实却最有力量的人生哲理。
而我知道,这就是我舅舅——一个普通的木匠,用一把刻刀和一颗执着的心,雕刻出了自己的人生。
时代变了,雕花门楣不再流行,但手艺的价值和匠人的精神,却穿越时光,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里,焕发出新的光彩。
有时候想想也挺有意思,舅舅守着这门手艺三十年无人问津,如今却因为它成了”香饽饽”。也许这就是命运的馈赠给那些不放弃的人——在最长的黑夜之后,迎来最美的黎明。
前几天,舅舅打电话来,说县里要给他办个人展览,还要出一本画册,记录他这些年来的作品。他在电话那头笑得像个孩子,说:“要是太公还在,该多高兴啊。”
其实,我想太公一直都知道。他的选择没有错,他的传承没有断,他的手艺在舅舅手中不仅活了下来,还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
这大概就是坚持的力量吧——不是为了掌声,不是为了金钱,只是因为心中那份对美好事物的执着,和对传统文化的敬畏。
舅舅的故事,是千千万万个默默坚守的普通人的缩影。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他们像一棵棵顽强的老树,深深扎根于传统的土壤中,却又不断生长出新的枝叶,迎接时代的阳光。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