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佛的哭泣 | 沈志敏

360影视 日韩动漫 2025-04-28 04:53 2

摘要:我的老家嵊县自古归绍兴府,却是个山多田少的穷地方。绍兴出读书人和师爷。嵊县却出了两类女人,唱越剧和做娘姨的。老叔小名阿庆,当然是个男的,我就叫他阿庆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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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老底子情

玉佛 哭泣

沈志敏

我的老家嵊县自古归绍兴府,却是个山多田少的穷地方。绍兴出读书人和师爷。嵊县却出了两类女人,唱越剧和做娘姨的。老叔小名阿庆,当然是个男的,我就叫他阿庆叔。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他才十四岁,从一个穷山村里出发,跟随乡亲去上海找活路。月光黯淡,一群人下山,刚走上大路,前面手电筒光大亮,一队东洋兵拦在前面。那时候日本军队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

在人群后面的民生拉着阿庆钻进路边的芦苇丛中。民生比阿庆大三岁,也比阿庆机智活络。直到蟋蟀大叫,他俩才钻出芦苇丛。东洋兵和乡民都没有了踪影。

民生对阿庆说,“我俩没有被抓去,是菩萨保佑”。事出有因,天黑前,大家走到村口,他俩还要踏进破庙拜几下菩萨,村人在庙外催他俩快走。“临时抱佛脚”。此刻阿庆抹着眼泪说。

后来才知道,这群山里人因为还没有领到日本人发放的所谓“良民证”,都被拉去修碉堡挖壕沟,做苦力一年多才被释放。

路途艰辛,几百里路,民生和阿庆走到嘉兴,拿出几块铜板购买车票,坐棚屋列车到达上海。

阿庆因为识得几个字,终于在戈登路康脑脱路(后来这两条路改名为江宁路长寿路)拐弯处的一家小书店里得到了“学生意”的工作,三年学徒,没工资包吃住。晚上打样,上好门板,阿庆就睡在柜台下面。

清晨起来,阿庆第一件事并不是打开门板,而是在后门外生炉子,点燃柴火,燃红煤球。隔壁照像店学生意的小毛也拎着炉子出来,两个煤球炉子烟雾弥漫,啪啪打着扇子,你一句我一句, “在戈登路安远路有一个你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大庙”。小毛骄傲地告诉阿庆。

第一次阿庆跟着小毛去观看,站在高大庄严的玉佛寺庙门前,咧开嘴巴瞪大眼睛。后来,他自己也去过几次,带着事先准备好的几支香,每去一次后,他脸上似乎会添几分红光。

安远路那边有不少日本人居住的小洋房,有一个日本浪人死在一条阴水沟里。有人说是军统地下分子所干,有人说是杜月笙手下人干的,也有人说是日本浪人喝酒醉倒摔死在沟里,活该。日本宪兵到处搜查,乱抓中国人。阿庆心里真是急死了,每晚在柜台下为那些被抓的中国人祈祷。他在玉佛寺里有一个独特的感受,同是释迦牟尼,楼上那尊躺着的玉佛好像比大雄宝殿的大佛像更接近人间烟火,“此时此地,玉佛大概更有法力”,这是他的胡思乱想。于是他就把每晚的祈祷词改成“玉佛保佑!”

几个月后查不出真相,日本宪兵只能放人,被放者都受过皮肉拷打。

当时苏州河那边还有许多农田,集贸市场上的米价也便宜。阿庆被老板叫去买米。沿着戈登路走到过河的造币厂桥,大木桥上有一个东洋兵的岗亭,经过那儿的人必须给东洋兵鞠躬敬礼。东洋兵瞧见谁不顺眼,就借口检查用刺刀扎破那人的米袋,黄糙米流一地。阿庆每次购米回来走过桥时,嘴里都在念“玉佛保佑”,腿脚哆嗦。幸好他一次也没有被扎破米袋。小毛说他长相清秀,不碍眼。他心里感谢菩萨。

阿庆走到桥南,经常望一眼那个制造钱币的工厂。

他终于徒弟出师,领到两块银元的工资。那个时候,东洋兵已被赶出中国。

大上海应该安定了吧?不然。

康定路口的巡捕房里抓人的红色囚车进进出出,被称为飞行堡垒。苏州河沿岸有富福新面粉厂、申新纺织第九厂等许多工厂,常有工人闹罢工。阿庆听小毛说,纺织厂里有一个红衣女工闹得最凶,她是共产党藏在工会里的书记。后来罢工受到当局镇压,红衣女工被押进红色囚车,是吃官司还是吃了子弹都没有下文。

飞行堡垒一天到晚在戈登路上飞驰,发出恐怖的尖叫。阿庆就想,玉佛寺楼上的玉佛肯定能听到尖叫,一天天一年年,佛眼也一定看到了这混乱不堪的世道。于是阿庆天天晚上为那些被抓的工人祈祷,当然也包括那位红衣女工,这是阿庆第一次知道的离开不远的共产党人。

1949年天翻地覆后,政权易帜,天下该太平了吧?

开始阿庆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因为识一些字,又看过几本书,还在书店里练写毛笔,帮人代写书信。于是乎,阿庆被江宁区的共青团组织看上,被认为有文化的进步青年。让他去写黑板报,他的黑板报从江宁路沿着苏州河写到工厂区,宣传新社会新气象。不久,阿庆被聘用到区委会下的一个部门工作,他不再拿书店老板的几块银元了,改领人民币工资,成了政府公务员。

那个时候,玉佛寺的香火冷清了,新社会说庙宇都是封建迷信。阿庆不这么认为,但心里却惶惶不安,有组织的人再也不敢去烧香拜佛。

天意难料,组织上安排阿庆两条腿又跨进玉佛寺,他成了三反工作组人员。 “三反运动”开始了,庙宇内偌大的空间能为革命运动所用。所谓“三反”,就是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是针对革命组织内部。

于是庙堂内,整天都是审讯者和被查人员的大呼小叫:“你到底贪污了几次?”

“没有,没有,我思想动摇,也就拿了一次钱,惭愧惭愧。”

“据革命群众揭发,你至少拿了八次钱。拆拿(沪语骂人),还不老实,给我跪下!”

当然不是给菩萨下跪,而是给党和组织跪下。

庙堂里每天被带来一批一批的三反分子,当天审讯不完,就被隔离到各个小屋里。半夜,各间小屋里不断传出各种梦呓胡话哀叹哭泣。十几个和尚都被赶到偏房去细声念经。审讯人员睡在大堂里,身下一层厚稻草,身上一层薄棉被,也算是艰苦朴素。这一切都在菩萨默默的眼光下面。

阿庆是主审员边上的记录员,那天被送来得审查对象竟然是民生。当年他俩逃脱东洋兵的电筒光,一起来上海,以后各奔东西。民生比他进步快,已经入了党做了小官,在一家大厂里开展革命工作,瘦脸变得肥头大耳朵。区委接到举报,有人揭发民生从老板那里拿了不少钱,替老板偷税漏税开方便之门。这不也被送到庙里,谁也逃不过组织的法眼。

主审员对民生吆五喝六,民生百般抵赖,虽然庙里还没有施行严刑拷打,但是罚站罚跪是每个受审者必过的程序,最重的就是刮鼻子。主审员让阿庆上去刮民生的鼻子,阿庆到了民生的脸前,却下不了手。民生轻声说:“你多刮我几下鼻子,少写几笔。”

民生的鼻子被刮红了,阿庆给他偷偷漏写了几笔。阿庆想好了,会说自己笔头太慢。阿庆又看见民生趁主审员去厕所之时,转过身子,对着菩萨连连跪拜。看来这个党员内心深处还是认为拜菩萨靠谱,跪拜组织没用。

这一夜阿庆睡在菩萨脚下,感觉浑身不自在,梦里寺庙怎么会变成康定路上的老巡捕房,自己也被抓了进去,半夜吓出了一身冷汗。不久,佛教协会向上反映到政府高层,“怎么可以把上海著名的玉佛寺搞成提篮桥监狱?”这话太刺耳,工作组从庙里撤出来。

三反发展到成四反五反,革命大拳砸到私营工商业者头上。上海滩上,资本家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有老板从高楼上往下跳,死了几百个。市长大人就问:“今天又有多少空降兵?”。连那个小书店老板也匆匆关店逃去乡下。不知不觉中,阿庆又在夜里为那些倒霉的老板们祈祷“阿弥陀佛!”

后来再后来,一场场红色运动不断,直至登峰造极。

一九六六年,老人家穿上军装,天安门城楼上大手一挥,青年少年都吃上了文化大革命的兴奋剂,一夜之间都变成小将。人到中年得阿庆叔却天天关注着离家门不远的玉佛寺。

一个“反到底(其意为反对封资修,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一反到底)的红卫兵组织战斗队都由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组成,二三十人佩戴着红袖章,有的头戴军帽,有的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旧军装,这群红色的愣头青大呼小叫蜂拥而至。玉佛寺里的和尚也天天看报,对当前的形势早有所闻,一天到晚都把庙门关得死死的。

红卫兵小将敲门不开,又拿来棍棒砸门,无奈那庙门太厚,小小棍棒敲击,犹如蚊子给大象抓痒痒。有人提议爬窗。爬上去一看,高高的窗户里面钉得像一堵墙,爬上爬下更不方便。小将突发奇想,古代打仗,许多人抱着一根大木头能撞开城门。不过这根大木头,恐怕找遍上海滩也难以找到。有人就说:乌鲁木齐路上的梧桐树最粗,砍下一棵。但几里地如何拖到安远路上来?

“拆那娘着逼(沪语下流话),拿你家菜刀,就能砍大树?”红卫兵小头头发飙,表示今天没戏了,大家只能鸣金收兵。

不过小将还是小将,第二天,大树没有砍来,却捧来一堆树枝散叶,放在墙根下,说要点燃熊熊革命烈火把这座封建大庙烧掉。刚起烟,附近的居民就提着水桶赶来,浇灭点点火星,质问道:“这边大庙烧起来,烧到隔壁居民住房,谁负责?”阿庆叔更是怒火中烧:”小赤佬,你们是红卫兵闹革命,还是日本鬼子烧房子?”

这一问,小将傻眼了,红卫兵的任务是保卫伟大领袖,是打倒庙里的封建菩萨,怎么自己就成日本鬼子了?有人提议去弄几包炸药,来把围墙炸开。这玩意儿不好弄,谁也没有玩过,第二次鸣金收兵。

第三天继续革命,有两位小将扛来了家里爬阁楼的梯子,可是两架梯子绑在一起不及半墙高。古代攻城用的叫云梯,上海滩上哪里去找云梯?小头头眼珠子一转,有了。他带领战斗队来到附近的救火会,说借你们救火车一用,车上的梯子竖起来可做云梯,肯定能爬上玉佛寺的高墙。这是我们红卫兵给你们救火队员送来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大好机会。

红卫兵要烧玉佛寺的传闻早已传开。救火队里仍有规章制度,队长回答:“我们是救火队,不是战斗队。只能救火,不能放火。”

小头头也听出话里有话,就说:“今天不点火,就是爬墙进去,砸烂封资修。”

队长斩钉截铁地说:“上级有规定,救火车只能在救火时用,任何时候不能驶出去做为它用。”

“什么它用?这是为革命所用,为战胜封建菩萨而用。你们到底支持不支持我们反到底战斗兵团?”小头头要和救火队长展开革命大辩论,队长说:“假如救火车在那儿为你们翻墙砸菩萨,恰好你们家里着火了怎么办?”

小头头瞪着白眼无语。第三次鸣金收兵。

“反到底”毕竟是反到底,小头头终于想出奇招,说是从一部电影“云雾山中”里学来的,解放军打土匪,用一个铁爪爬上悬崖峭壁。小头头连夜让人制作了一个五指铁爪,系上绳子,他伸手练到下半夜。

第四天,呼啦一下,不偏不移,铁爪飞上高墙,众小将为头头喝彩。谁能爬上去呢?小头头当仁不让, 他嘴里还念叨着,“血可流,腿可断,也要攻下这个顽固的封建堡垒。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他爬至大半墙高,那铁爪抓着几片碎瓦一松动就掉下来,摔在地上的小头头痛得哇哇叫。送进医院,果正是摔断一条腿。

后来有人说,这是和尚爬在墙内,把铁爪弄松了扔出来,也有人戏言说是菩萨的报复。阿庆叔说:“玉佛寺围墙绕一圈这么大,里面的和尚也要爬到这么高,还要恰好和外面的人爬在一条线上,不可能。怪菩萨就更没有道理,错在小赤佬把佛寺当土匪山洞,铁爪翻墙,‘腿可断’云云,自咒自果,这叫因果报应。”

我认为阿庆叔分析得在理。阿庆叔又说,庙里有和尚传话出来,那些日子看到玉佛的脸上有眼泪流出,菩萨慈悲。

文革大潮退去,社会恢复正常,玉佛寺的香火却越烧越旺。

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和当初阿庆叔自带香烛踏进玉佛寺拜佛的行情大不一样。

玉佛寺门票20元。观摩玉佛,请一瓶香油祈福60元,过年香火券100元。庙内还开设餐饮和各种香火礼品买卖,当然这都是小钱,香客的捐款才是大钱。不过如今各家庙堂,财源滚滚,并非诳语。因为庙楼要大修,两尊玉佛现屈居后院的一排殿堂里,殿堂的壁墙上还挂放着着一大排镜框,其中都是近年来政府大员拜访这里的里的照片题词等,由此身价水涨船高。

那天朋友请我去功德林吃素餐,来了一辆铮亮的奔驰车。司机是朋友的朋友,他不是车主,说老板今天不用车,出外快,让朋友享用一下。饭桌上品尝着素什锦,司机神秘兮兮地透露道,他的老板是玉佛寺的“大神”。他还告诉我们,有一次送老板去河南参加一个佛教大会,进入寺院的豪车数不胜数,犹如奔驰宝马奥迪大展销,还来了两辆劳斯莱斯,最夸张的是一辆法拉利跑车,下车的大神后面还跟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女秘书。听后大家哈哈一笑。

司机说的大神到底是谁?当然不可能是菩萨,是庙里的法师方丈还是某位行政干部或书记?如今不少庙里除了和尚,还有其他工作人员。

我又去看望阿庆叔,说起世道见闻,他颇感不满地说,“走邪了,走邪了。佛在人间是普渡众生,不是赚钱发财。以前听说过玉佛流泪,现在庙堂虽然财源滚滚而来,人世间邪风也随之吹来,乱象丛生,玉佛观之,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他又提出两个观点:“一,佛来人间数千年,一朝朝的皇帝老子都翘辫子了(沪语指死),佛教仍在天下人间。二,佛教在世界各国建庙修寺,讲佛传道。各国党政不同,政见时有变化,当年文革小将火烧庙宇,又算谁家恩赐?谬哉。”

我笑道:“阿庆叔已经进入讲佛理的高层次”。

阿庆叔现已九十八岁高龄,快成百岁人瑞,说话仍然中气十足,头脑清醒,往事历历在目,每天在家烧香拜佛。

(2024年第14届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获奖作品)

鸣谢: 沈志敏先生赐稿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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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小蔚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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