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一篇《岁月无痕 孩子眼中的外交人——红砖楼里的往事》发表后,得知带我这个小吃货吃冰激凌的申连瑞伯伯和夫人胡慧明,曾在《平生风义兼师友 半生戎马半邦交——怀忆申连瑞大使》(2021-11-22)一文中被详细介绍过,文字和图片佐证了我记忆的准确性。
序言
上一篇《岁月无痕 孩子眼中的外交人——红砖楼里的往事》发表后,得知带我这个小吃货吃冰激凌的申连瑞伯伯和夫人胡慧明,曾在《平生风义兼师友 半生戎马半邦交——怀忆申连瑞大使》(2021-11-22)一文中被详细介绍过,文字和图片佐证了我记忆的准确性。
虽然孩子的记忆不是线性的,我可能记不清事情的完整脉络,但那些最灿烂、最真实的画面会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当时,申伯伯和胡阿姨给我留下的印象,赋予了儿童时期对儒雅、谦逊之美的最初认知。
在一本探讨幼儿情感与认知的理论书籍中,作者认为幼儿在成长关键期所经历的生命体验将深深影响其一生。所以,我尝试通过回忆的方式去理解幼儿时期心智与认知的养成。
在中国加入联合国前后那段时期,中国的外交人员分布在世界各地,而他们的孩子则集中在外交部幼儿园过着寄宿生活。除了四年任期中间的一次探亲,我们是无法见到父亲或母亲的。我的叙述尝试从个体经验出发,为理解外交历史中那些被忽视的角落提供一个微观视角。
留守儿童
记忆是个存储库,随着岁月流转,酸甜苦辣不断沉淀,而最底层的印记往往成了人生最深的根基,就像烹饪时最初的腌制环节,影响着整道菜肴最终的风味。底味若是甜的,人生似乎也多了一份从容与温暖。即使后来遭遇苦涩,也或许能在其中找到被甘甜悄然浸润的力量。
当我努力回忆在幼儿园的生活时发现,印象中并没有琳琅满目的玩具、五彩斑斓的颜色,没有宠爱的话语,也没有诸如“你太棒了” “你是独一无二的”的夸赞。
我认为,童年的快乐与否并不完全取决于与谁生活在一起,而是取决于生活的内容。当然,童年时期与父母的分离必定会对成长产生深远的影响,这是另一个话题。然而,那些在幼儿园度过的快乐时光是真实存在、无法抹去的。上小学之前,在外交部东郊幼儿园那段生活,正是我童年岁月最底层的甘甜。
那么,是什么让这段回忆成为我记忆库中最底层的甘甜呢?我要寻找答案。
外交部幼儿园始建于1950年,是寄宿制幼儿园,分为外交部西郊幼儿园和外交部东郊幼儿园。那时北京东边的光华路一带还是郊区,因此,位于此处的外交部幼儿园被称为“外交部东郊幼儿园”,简称“东幼”。七八十年代的东幼是简陋的,几座二层楼围成一个小操场,操场上一大一小两个滑梯、一个秋千,便无其他。我那时每周一到周六都生活在这里。
我们的室内活动都在一个空旷的大教室里,里边没有什么特别多的玩具,现在唯一记得的就是一些积木。教室通向另一间超大睡觉区域,好像能容纳30-40多张小床,每个孩子一张小床。教室另一边则通向一间大厕所和一排洗手池。
作者4岁时的照片,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父亲,他在中山公园为作者拍照。
最有特色的莫过于用于洗澡的特大浴缸,或许应该叫迷你搓澡池,一次能塞进五六个小孩。因为孩子们轮流在一个池子里洗,每次看到那已经变得浑浊的水,我心里就非常“嫌弃”,这种感觉也许就像小猫不愿意用脏了的猫砂盆一样。可见那时幼儿园的条件也仅仅是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并不精致和丰盈,究竟是什么让那段日子依然在心中泛着甜意呢?
安静
我努力在脑海里寻找那时东幼的声音,发现没有哭声和嘈杂,与三里屯红砖楼的印象很相似,我知道这是不现实的,哪有幼儿园没有嘈杂的声音,但是,真的,记忆里没有哭声,也许当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已在中班和大班,这里的孩子已经不哭了? 现在回忆起来的声音是午睡时,隔壁中学合唱队的歌声——那是我儿时印象里最初的“天籁之音”。
好像也没有通常影视里幼儿园老师或是高亢或是和孩子一样的嗲音,真的没有,一切都是平和的。我不知道是否记忆出了差错,于是努力还原那时的影像。发现彼时的生活简单、平静、规律、有趣,甚至疯狂。这种简单平静而开心的生活并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个安静的孩子,而是老师们对于儿童天性的表达给予了宽容,比如午间儿童行为艺术和午夜狂欢。
儿童行为艺术
我们的饭菜没有大鱼大肉,但也营养均衡,包子、粥、面条、米饭、蔬菜。吃饭时,孩子们围绕一个特大桌子而坐,彼此的举动都一览无遗,于是大饭桌成了我们自嗨的舞台。每群孩子中都会有一两个“调皮大王”,我们也不例外。午饭时间经常变成了我们的“行为艺术秀”。
经典的一次是吃面条那天,面条长度不一,黏性十足,正是搞笑道具的最佳选择。一个男孩突发奇想,把面条贴在脸上,模仿墙上挂着的国际伟人像,神态逼真,我们都笑得东倒西歪,我也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神奇的是,我的印象中居然没有老师的训斥——不知是我的记忆出现了断片,还是老师没看到,或者只要没有浪费粮食就可以?反正面条最后也被男孩自己消化掉,又或许也被震撼到了,决定放任这位“面条派艺术家”自由发挥?现在回想,那孩子还真是个天才,毕竟,谁能想到用面条模仿伟人像呢?
午夜狂欢
熄灯睡觉后,老师是不和我们睡在一起的。白天的老师下班了,晚上有专门在楼里值夜班的老师。想象一下,三四十个孩子,独自睡在一间超大宿舍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到熄灯时间,老师离开后,真正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黑暗之中,大家说话、聊天,甚至有人站在床上又蹦又跳,仿佛进行午夜狂欢节。虽然我早已忘记每晚具体聊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孩子天性里似乎都隐藏着“制造混乱”的基因,越是夜深,越是疯狂。
当然,热闹过了头,总归是会被发现的。有一次,我们的疯狂惊动了值班老师,一道光,犹如天神降临般照亮了黑暗——外间教室的灯亮了。几秒后,值班老师进入宿舍,一键开灯,精准锁定几个还没来得及躺下的男孩,而我,安静的性格里也隐藏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因素,我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太可惜了,多希望这场午夜疯狂继续下去呀!
作者:“这张照片可以稍许看出我‘唯恐天下不乱’的疯狂气质。”
按理说,这应该是个“悲剧性时刻”,但我的印象里竟然没有老师的训责。第二天,我们也没有受到自己班老师的批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所有记忆中只有午夜狂欢带来的纯粹快乐。
到底是我天生“大条”,只记住美好瞬间,还是老师慈悲为怀,对我们这群孩子网开一面?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孩子们的天性没有被刻意压制,我们只是自娱自乐玩嗨了。所以那一夜的开心,至今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自律与安心
东幼的生活极其规律,我们自己吃饭、睡觉、排队洗手……一切都井井有条。我们还能在固定的时间排队去楼里其他地方看电视,虽然我已经彻底忘记都看了什么。我们在不自知中适应了规律的作息。重复的日常、自然而然地教会了我们生活的秩序。或许,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子,才是真正把“自律”种进了身体里的时候,不是刻意强调,而是默默养成。记忆中,我们从未被吆喝或训斥去遵守这些作息,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每天就在这样的节奏中轻轻流淌。成年后的自律规律的生活作息是否就是那时埋下的种子?
唐山大地震期间,我们住进了搭在操场中的临时防震棚。没有了一人一张小床,大家都睡在防震棚里的大通铺上,每天依然保持着规律的作息,没有哭声,有条不紊。每晚大棚里都有老师和我们一起睡。好像老师就是我们的守护神,她们的存在让我感到安全。
虽然是寄宿制,孩子们可以在每周三晚上被接回家住一晚。于是每到周三傍晚,班里很多孩子都被接走了,教室里总会变得空落落的,留下的孩子寥寥无几。而我总是雷打不动地从周一住到周六。也许正因如此,老师们对我们这些孩子格外关照。
晚饭后,老师陪我们聊天、和我们搭积木。我依稀记得一次,一个年轻的留着大辫子的老师用手一个一个地剥着瓜子,把一堆剥好的瓜子仁放在桌上让我们吃,甚至另一个老师带我周三晚上去她家住了。放到现在,这或许已不合规范,但我想,那时的她一定是非常喜欢我这个安静的、从未在周三被接回家的孩子,而想给我一些额外的温暖。
人类出生时具备一些核心需求:食物、睡眠、温暖、安全感,以及最重要的——依恋。在自然界中,幼小的动物通常以物理的方式依附于它们的母亲,比如一排小鸭子跟随着一只鸭妈妈。生物天生具有依恋驱动力,通常围绕同类的成年个体进行自我定位。然而,当主要照顾者缺位或关注不足时,这种依恋需求并不会消失,而是会转移到其他可替代的对象身上。
在寄宿幼儿园环境中,儿童对安全、舒适及情感联系的需求,自然而然地投射到老师身上。而东幼的老师们,用她们所能给予的一切,温暖我们。她们的职责已经不仅仅是为儿童提供家庭之外的照料与陪伴,而是在儿童成长过程中,成为被依恋与情感寄托的对象。也正因如此,她们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纵然岁月更迭,我从来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却始终记得那份被温柔以待的感觉和影像。
病号房和我的 “舞蹈生涯”
孩童时期难免会生病。不同于现在,生病时家长会接回家照顾,我们生病了的“待遇”是住进病号房。东幼二层有几间小小的病号房,每间有两张床和床头柜。我唯一一次住进去是因为磕破了头,在医院缝了4针,回来后一直住在病号房直到痊愈。那里的病号饭比平时的饭好,让我美得不行。不知是我天生“大条”,或是别的小伙伴对病号房的感受跟我不同,我完全记不清其他细节了,只记得自己没哭,甚至还挺享受。不过从另一角度分析,如果当时没有被好好照顾,我大概不会有这段头缠绷带、心满意足地享受病号房的美滋滋的回忆。
我在东幼接受了几年的舞蹈训练。记忆中,没有严厉的训斥,做错了,老师纠正动作后接着去做就行。比如芭蕾的绷脚训练,还是挺疼的,老师们告诉我们尽力去绷就行了,没有强迫。特别是,没有孩子因为跳得不好而被批评,也没有孩子因为跳得好被表扬、被要求在大家面前示范。所有的动作都是老师们做示范。
我们经常去北京的各个舞台演出,一群孩子在辗转各处时需要纪律。记忆中也没有老师的吆喝或严苛的指令,氛围轻松,没有压力。无压力的环境有助于培养孩子的自我驱动力。当孩子不会感受到外界过多的压力时,他们能更自然地发展对活动的兴趣。
而最大的那个舞台,也是我的“舞蹈生涯”的高光时刻,是在人民大会堂的演出并通过央视转播。舞蹈故事围绕一个牧童和一群小天鹅(或是鹅)展开。我作为一个黑黑的、矮矮的鹅和其他洁白高挑的鹅一起跳得不亦乐乎。记得我们组成一个围圈的动作时,聚光灯从上打下,仿佛光芒从天而降。我和对面那个最高最美的鹅还相视抿嘴一笑,我依然能记得她在光芒中的美丽。
小战士舞蹈服 (作者绘)
现在想想,那时东幼老师们的理念其实很科学,她们不把“好” “不好”贴在一个孩子身上,孩子们也不被比较,每个孩子在当下所做的努力就是最好的样子。所以,那个黑黑的、矮矮的鹅不会被“否定”,也不会被“激励”,她被允许尽情地投入、没有压力地自在舞动。舞蹈故事里没有主角和配角的设置,只有身高的排列,每个孩子都在属于自己的光里跳舞。这种教育的温度穿越了时间,在多年后的某个清晨、某个回忆的瞬间,仍然让我觉得温暖且坚定。
或许,真正的教育不是塑造一个“理想孩子”的模样,而是守护一个孩子成为自己的路径。“舞蹈生涯” 植入了我面对未来生活的态度:不娇气,不与别人比较,专注于自己,认真做好每一件事。这种童年时期的生命体验也让我知道,最高光的那一刻是短暂的,是建立在日复一日的训练、排练上的。最终穿上舞蹈服,在聚光灯下闪耀的时刻,虽令人心动,却转瞬即逝。
尾声
当这些回忆细节逐渐清晰,我发现,记忆深处没有丰盈的物质、精致的生活、老师的宠爱,而是简单、自然、平和、安静、规律、秩序、幽默、疯狂、温暖、安心、愉悦、自在……老师们不对孩子的表现加以褒贬,对孩子们平等对待,对我们自娱自乐的疯狂给予宽容,因此,孩子们可以顺着自己本真的节奏成长,不会因为渴望表扬而刻意去表现,也不会因为别人更好而感到不快。在我的记忆中,孩子们之间没有欺负,大家都傻乎乎地自得其乐。老师们在日常平凡的时光中给予一个孩子的关爱,让我在回望过去时,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温暖,成为前行的勇气,也让我愿意尽己所能,让教育温暖、回馈、传递给今天更多的人。
网上找到如今的“东幼”照片,依然是两层小楼,只是多了幼儿园外的高楼。
结束语
在宏大的外交史中,吸引人们目光的,往往是聚光灯下的外交官。当看着父亲在世界各地的照片时,我似乎看到了图像后面东幼的老师,她们从未出现在照片里,却成为记忆中清晰的影像。那个时代,我不能跟随父母外派生活,只能在离别中练习适应与成长。在学业上经历困境与挣扎,在不断变动的生活中学会独立与隐忍。而东幼的老师们,悄悄为我此后的人生铺下了一层坚实温柔的甜底。
外交部子弟这种集中寄宿制度仅限于幼儿园阶段。上小学后,我们大多随亲戚分散在不同地方,也有一些东幼的伙伴成了我的小学同学。然而,当我们进入学校这个小社会,父母不在身边时,安静、谦让或文质彬彬的男孩女孩,或许更容易成为被欺凌的对象。我很幸运遇到了好老师,及时发现并干预了这种现象。但我依然不确定,是否我所见到的被欺负的男孩和女孩也能如我一样得到释怀和帮助。
我的个体回忆无法代表其他孩子的经历。集体住宿的经历,或许也在不经意间在我性格中留下了一些微妙的挑战,但这并不能抹去它在我人生中,作为最初美好认知和温暖记忆的特殊地位, 以及由此折射出的作为那一代外交人对家庭的牺牲。我也庆幸,上小学后一直有阅读和书写陪伴着我,让我开始认知世界,并支撑我在后来并不顺遂的生活中以勇敢和坚持来面对。
下一篇中,我想写写信使队、礼宾司和世界知识出版社。
以文会友,以情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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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外交官说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