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5月初,今年将满80周岁的钢琴家伊丽莎白·莱昂斯卡娅(Elisabeth Leonskaja)再次来华,在北上广三座城市演出。非常幸运,笔者在她入境后不到四个小时便与她进行了一次对谈。尽管时间有限,且使用她并不熟稔的英语,“莱姨”的亲切、直率、智慧和风趣依然展
文 | 杨罕琚
5月初,今年将满80周岁的钢琴家伊丽莎白·莱昂斯卡娅(Elisabeth Leonskaja)再次来华,在北上广三座城市演出。非常幸运,笔者在她入境后不到四个小时便与她进行了一次对谈。尽管时间有限,且使用她并不熟稔的英语,“莱姨”的亲切、直率、智慧和风趣依然展露无遗,我们的谈话也以近乎聊天而非问答的方式展开。访谈结束,循往例,为“莱姨”献上一个吻手礼道别。她的手一如既往地细腻、有力、温暖。
“音乐不会俯就我们,必须主动接近”
杨罕琚:您本次巡演的曲目分别是莫扎特、贝多芬和舒伯特的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不得不说,这套曲目非常重且难。
莱昂斯卡娅:什么容易?没什么是容易的。如果你是年轻人,刚学会这三首奏鸣曲就要登台,那确实难如登天。这些天才的作品离我们如此遥远,却又如此亲近。需要时间才能在我们的心灵中找到它们的位置。
但我的经历不同。我演奏舒伯特和贝多芬的最后三首奏鸣曲已有多年。后来,我萌生了一个想法——为什么不把它们放在一起演奏呢?对比会更加鲜明。上半场的莫扎特和贝多芬之间相差30年,完全是不同的世界。这样做并不会让演奏变得更容易,但它为我指明了方向,让我知道该往哪里努力。
尤里·特米尔卡诺夫说:“音乐不会俯就我们,我们必须主动接近音乐。”而海因里希·涅高兹则说:“不要在音乐中寻找自己,而是要在自己心中寻找音乐。”我们确实需要付出惊人的努力——但这让我快乐,因为它超越了日常生活。这是理想主义的,是纯粹的。它带来快乐。
杨:前几天我读了里赫特的一些文字,他的观点与您提到的非常相似——当然,他是涅高兹的学生。
莱:不,与涅高兹无关。里赫特从年轻时就已经非常独立。他年轻时就已是里赫特,就像贝多芬写作第一部作品时就已经是贝多芬。
杨:您是否认为贝多芬从创作第一部作品到最后一部,始终是同一个人?
莱:是,也不是。因为他曾年轻健康。但如果我们以最后一首奏鸣曲为例,一个几乎听不见的人竟能写出这样的作品,真是难以置信。如此崇高的灵魂和情感,却与听觉无关。
杨:您如何理解这部奏鸣曲呢?
莱:贝多芬将奏鸣曲的形式推向了极致。有人问贝多芬,为什么不写三个乐章,你知道贝多芬怎么回答的吗?(瘪嘴状)“我没有时间。”
在《c小调第三十二钢琴奏鸣曲》(Op.111)中,快板的第一乐章极具交响性,我们听到赋格段。第二乐章是咏叹调与变奏——如此多的变奏,最终到达哪里?天空,只有星星注视着我们。他是如此高远,然后只用最后几个小节,他回归了他的内心(middle)。
杨:当您演奏这首奏鸣曲时,是否总能如此回归自我?
莱:我尝试跟随音乐。如果贝多芬助我成功,我就会在内心中找到它。
杨:对于舒伯特,您认为他在创作最后几首奏鸣曲时是否也有“晚期风格”?
莱:什么是“晚期”?舒伯特31岁就去世了!在我看来,贝多芬和舒曼一开始就找到了自己的风格:舒曼和贝多芬的Op.1完全是“舒曼”和“贝多芬”。但舒伯特是后来才找到“自己”的。如果你听他的早期奏鸣曲,比如《降A大调钢琴奏鸣曲》(D557),如果你不知道这是舒伯特,可能会以为是海顿的作品。不过,他的最后三首奏鸣曲却大相径庭。《c小调钢琴奏鸣曲》(D958)仿佛贝多芬,《A大调钢琴奏鸣曲》(D959)则极具交响性,对我来说已指向布鲁克纳。而最后一首(D960),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像是天空。
杨:听您现场演奏舒伯特的最后三首奏鸣曲时,我觉得c小调和A大调两首之间似乎有更强的联系,最后一首则被演奏得相当不同。
莱:当然,最后一首是另一个世界,无法形容。第一乐章的速度标记是“Molto Moderato”(非常适中的速度):这一标记或许意味着是清晨的大自然与第一缕阳光的感受。
杨:而最后一个乐章中,我认为您甚至演奏出了一些幽默感(莱:不是幽默,不是。)“幽默”可能不是一个准确的词。您会如何形容?
莱:让我找一个准确的英语词汇。第一主题——“不安”(unpeaceful)。这是一种更复杂的感受。他从一个长音G开始,他喜欢这样——就像他在《鳟鱼五重奏》末乐章中持续的E音一样,然后不断回到这个基音。和声不断变化,这给人一种不快乐的感觉。他并不自在。而句子开头这个非常小的乐思——那两个音符(“D-C”“E-C”),是幽默吗?不是。真正的幽默总是大调的。或者,那也是一种不快乐的幽默。
“呼吸着维也纳的空气,你会感到更亲近”
杨:让我们谈谈莫扎特吧。贝多芬和舒伯特的作品无疑是宏大而深邃的,但莫扎特的作品是三首中年代最早的,也远为短小轻快。
莱:莫扎特和贝多芬之间相差三十年。那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社会对莫扎特的期待不同。再说了,这首奏鸣曲是大调的,也完全符合当时音乐创作的规范——何况奏鸣曲是为那些年轻淑女们写的。或许就是某一天,莫扎特有了灵感,就一气呵成完成了创作——就像中国,仿佛一夜之间就盖起90层高楼!
杨:不过在您演奏的录音中,我听到了许多深刻的情感……
莱:无论如何,他可是个天才!
杨:您认为莫扎特的作品中有“晚期风格”吗?
莱:不。就像早逝的舒伯特,莫扎特35岁去世。如果我们谈论晚期的协奏曲或交响曲,或许可以,因为他深刻改变了配器与曲式……但奏鸣曲毕竟风格不同。海顿倒是有足够的时间去探索新想法。
杨:您认为莫扎特始终是莫扎特,还是像舒伯特一样经历了蜕变?
莱:莫扎特向来就是莫扎特。你知道勃拉姆斯怎么评价他吗?他说莫扎特很幸运,因为他的父亲从小就教他作曲,所以他一开始就掌握了所有技巧。
杨:音乐从他心中自然流淌而出。
莱:当然……但他也被音乐包围着。这是那个时代的氛围。对莫扎特来说,钢琴奏鸣曲根本不重要,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可他的人生非常戏剧性——莫扎特丝毫不简单。
杨:当您演奏那些更深刻的协奏曲时,是怎样的体验?
莱:上周我演奏了《c小调第二十四钢琴协奏曲》(K491),非常难——莫扎特的一切都非常难。鲁道夫·塞尔金说过,想要达到莫扎特是无望的。我也这么认为。我们或许能感到很接近,但真正达到?我不知道。
杨:有哪位作曲家是您觉得自己能达到的?
莱:没有。我最多只是“有感觉”。我一直在前进的过程中。
杨:但我确实觉得您与许多作曲家很亲近。
莱:如果你呼吸着维也纳的空气,有一天你会感到更亲近:你会更理解这种表达、语言、发音。贝多芬来自莱茵河畔的波恩,莫扎特来自萨尔茨堡——但所有人都聚在维也纳。
杨:您也是,从苏联来到维也纳。您的第二维也纳乐派录音,也非常“维也纳”。有些人,比如波利尼……
莱:我非常尊敬波利尼。他天赋异禀,拥有照相机般的记忆力,但这有时也可能不那么有益。而且他是意大利人,他可以快速读奏乐谱,而不思考这些音乐术语的含义。
正因我在维也纳,我越发觉得勋伯格和勃拉姆斯之间没有断层。这些作品是多么古典啊。无非是理念不同——第二维也纳学派后来用十二音体系作曲,但音乐的情感是相通的。听听勋伯格《钢琴组曲》(Op.25)中的“间奏曲”:这就是勃拉姆斯,多么诗意!这是一首夜曲。而《钢琴小品六首》(Op.19)像是一组小诗。但贝尔格和勋伯格并非从一开始就拥有独特面貌。我演奏录制了他们的早期作品:这些作品像是中等水平的舒伯特。贝尔格《钢琴奏鸣曲》(Op.1)是他的第一部正式作品,你能看出他选择的路——多么古典的路,这首作品非常复调化。勋伯格的作品也一样。
我要跟你说一件使我感动的事。勋伯格用两天给阿尔玛·马勒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其中一句话是:“亲爱的女士,请相信我,我试着感受我的盲目,以感知我的下一步——在写作中。”多么真诚。因为,下一页是空白的,一字未落。我非常感动。
杨:我也是。这有点像音乐中的寂静时刻。(莱:一切都源于寂静。)有人给我讲过一个里赫特的故事,关于他演奏的贝多芬《D大调第七钢琴奏鸣曲》(Op.10-3)。第二乐章是非常感人的“广板”,但当“广板”结束时,没有人流泪,直到“小步舞曲”在寂静中开始时,大家一齐泪如雨下。
莱:我觉得是美——对美的感受,使我们流泪。你知道指挥家索尔蒂被问到“音乐会中什么最重要”时怎么回答的吗?“音乐厅中寂静的质量!”(笑)
杨:而舒伯特作品中,比如他最后一首奏鸣曲的末乐章,音乐常常陷入寂静。
莱:是的,他在自言自语。深深的忧郁。
“没有热情与爱,演奏就空无一物”
杨:我能问问您这些年来的感受吗?您有什么变化?
莱:我现在更快乐了。(笑)
杨:您觉得自己的演奏方式有变化吗?我非常崇拜您现在的弱音演奏,如此细腻丰富——比您稍早的录音更精进了。我想知道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莱:当年与里赫特排练时,他让我在弱奏上下功夫。我试了,但不够灵活。我不断练习,然后发现了非常广阔的弱奏空间:弱、极弱、极极弱……如果你练习,就会找到它。没有努力的天赋一文不值。
杨:据说里赫特每天练习十个小时……
莱:是的,但他知道为什么,也知道怎么做。
杨:您的演奏中始终让我感动的一点是,您像是在用钢琴言语,您的乐句如此自然。
莱:否则就没意思了。没有热情与爱,演奏就空无一物。
杨:您演奏的另一特点是细致的读谱。
莱:涅高兹总是说,“看乐谱!所有东西都写在里面!”比如舒伯特的最后一首奏鸣曲,随着经验的积累,你会不断发现新的东西,即使只是极小的一处变化。我们需要用一生去真正学习、阅读,并洞悉乐谱中的一切。
杨:当我听里赫特晚年的录音时,我强烈地感到他正褪去一个“表演者”的身份。
莱:是的。如果你听普列特涅夫现在的演奏,我也感觉他是以一种理想化的理念(idealistic idea)在演奏。所有多余的“脂肉”都被剔除了,只剩下“理念”。
杨:我想您也在尝试用“理想化的理念”做同样的事?
莱:是的,但普列特涅夫很特别。
杨:您也非常特别。相信您已经被问过很多关于里赫特的问题。但我特别想知道,此时此刻,您能回忆起关于里赫特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莱:对我来说,他达到了一种罕见的境界。他的节奏像节拍器一样精准。节拍器是死板的,但他赋予了演奏生命。类似于我读到的中国冥想,一呼一吸,却宛若无息。他达到了这种境界,这是最高水平的理想节奏。他以高度的组织性演奏音乐。
杨:有些人称之为“音乐家风范”(musicianship)。
莱:大师风范(maestroship),伟大的大师风范。
杨:我觉得您正在接近这一点。当您在伦敦威格莫尔厅演奏舒伯特最后一首奏鸣曲的末乐章时,如果您记得,您甚至在咳嗽——但对我来说,那无损音乐的纯粹与流畅,是一种特别的体验。您在演奏中意识到这一点吗?
莱:我非常专注。
杨:您会像里赫特一样忘记自我吗?
莱:我不知道……(沉默)我真的不知道。我无法描述整个过程;那样的话,我就是作家,而不是演奏者了。
杨:您用音乐说话。
莱:哦!也是……(笑)
李乐为 蔡磊磊/摄
来源:音乐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