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前不久，我接受央视采访，讨论了AI对心理健康、教育和社会结构的影响。在这个时代，人工智能不仅在重塑我们的学习、工作乃至人际关系，也在悄然改变我们感知世界、连接彼此的方式。

前不久，我接受央视采访，讨论了AI对心理健康、教育和社会结构的影响。在这个时代，人工智能不仅在重塑我们的学习、工作乃至人际关系，也在悄然改变我们感知世界、连接彼此的方式。

作为学者，我始终关注技术与人性的交汇点：AI是否能真正理解情感？人在快速变化的社会中该如何安放自己？我们必须提醒自己，科技的目的是服务人，而不是取代人。

以下为访谈文字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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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人类心理健康与数字化焦虑的上升

彭凯平：去年在加拿大举行的国际积极心理学大会上，设有四个专题讲座专门讨论“手机时代、虚拟时代、人工智能时代”对人类心理健康的影响。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提出，应该大幅限制青少年使用社交媒体。他发现，随着社交媒体使用的增加，孩子们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他写了一本书叫《焦虑的一代》，专门讲1996年后出生的孩子因为缺乏真实的人际关系而变得越来越焦虑。我认为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至少提醒我们要认真对待这个时代的变化。

我们也观察到代际差异的出现。心理学上讲，每30年是一代。我是2008年回国，现在已经接近一半的代际周期，但变化非常明显。

第一个就是人工智能的影响。我们不得不依赖机器，连生活中的小问题都去问AI，而不愿意和真实的人交流，情感生活被虚拟化了。

第二是“信息茧房”的形成。算法推荐会把我们困在自己的偏好中，推荐的内容都是我们想看的、认同的。不同观点接触少了，人也变得越来越“单一”。

第三，现在孩子户外活动时间变少，很多被困在“水泥盒子”里的公寓，生活在手机构建的虚拟世界中。第四，我们的孩子对现实的艰辛缺乏理解，比如不了解外卖员、工地工人这些现实中的劳动和付出。所以我经常说，要培养同理心，要关注底层人民的生活、痛苦和挑战。

02AI在心理服务与社会结构中的初步应用

龙禹濛：您在教学或生活中会使用AI吗？比如是否有一些跟AI相关的产品或系统已经开始用于教学或者心理服务中？

彭凯平：我们现在在清华推动AI辅助教学，有一个“AI助教”项目。我自己在做心理服务，也使用过AI的情感陪伴产品。学校还为我建立了一个虚拟的“彭凯平”，是一个数字分身。甚至有一次我在吃饭，有人跟我说“彭老师你在直播”，其实是那个虚拟分身在线上线讲课。这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一种巨大变化。

但我给这个AI设定了边界：不做心理咨询。我认为咨询容易让人产生依赖。AI可以做知识普及、短期问题辅导，比如“妈妈骂我了怎么办”“男朋友又去见前女友怎么办”，这类情绪支持它可以应对。但真正需要心理帮助的个体，我建议还是去看专业的心理医生，做面对面的咨询。

我觉得有三类人群最需要AI情感陪伴。"

第一类是孤独的人，他们不愿出门，也不愿与人打交道，更不会主动找咨询师，但他们可能会用AI倾诉情绪。

第二类是行动不便的人，比如住在偏远地区的老人、有残疾的人、甚至驻守海岛的边防士兵。

第三类可能你想不到，就是心理咨询师。有时候他们面对个案时，需要快速整理信息和做判断，AI拥有大量案例数据和快速处理能力，可以作为决策辅助工具。

我们还给积极心理学之父塞利格曼教授开发了一个虚拟分身，结果发现他自己是最常用这个分身的人。每次演讲、会诊前都会参考虚拟的自己是怎么说的。

03 AI的滥用对人类沟通与情感能力的风险

彭凯平：我确实担心，AI被过度依赖会对人的沟通能力、情商甚至智商带来负面影响。人类几千万年来一直是和“真实的人”打交道，而不是机器。我们与人交流不仅是说话，还有气场、眼神、场景。比如你在茶馆谈工资和在审讯室谈工资，那完全是两回事。心理学研究表明，说话本身只占7%的信息传递，剩下93%来自语气、语调、场景等非语言线索。而AI只懂语言模型，不具备这些线索。

我在北大读书时曾向一位女生表白，她说：“你是个好人。”那时候我觉得这句话挺难受的，但现在有人说我“是个好人”，我很开心。所以不是说什么，而是看是谁说的、在哪儿说的、怎么说的。这就是场景赋予的意义。

AI永远顺着你说，不反驳你。但真实生活里，正是因为有人反驳你、挑战你，才会促使我们成长。冲突和不适应，是情商和智慧的重要来源。机器不会给你这些。

还有一点是合作。人类能够战胜野兽、建设社会，靠的是团结与协作。而AI不会真正与我们合作，它只是执行命令。你骂它、打它、否定它，它也不会有情绪。这不是合作，是单向的执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要和人相处，就必须懂得讨好、协商、配合，甚至使用策略、语言的艺术。这些才是我们真正的“社会能力”。

我经常建议，尤其是年轻人，要适当限制AI使用的时间，别让AI替代我们生活中本该有的“人对人”的互动。机器是辅助，不是主角。

04 教育系统如何应对AI时代的挑战

龙禹濛：我们现在还在教孩子学编程、学外语，但未来很可能每个人都带一个智能翻译机。AI写代码甚至比人还要好。这种变化会不会对我们现有的教育结构造成很大影响？

彭凯平：确实会。首先是教学内容需要改变。过去我们强调“必须学会”的知识，现在AI可以提供得更快更准。人的记忆有限，AI没有这个限制，所以强制性和重复性的知识完全可以交给机器处理。

我们需要转向培养孩子的灵活性和综合能力。学习的周期应该缩短，学习内容应该减少，而不是用大量刷题来代替能力的养成。

现在很多学校越来越大，尤其是一些超级学校、超级中学。这些都是为了高考服务的，通过集中管理、统一训练来提高升学率。这种模式是为了应试，不是为了孩子的成长。如果真正为了孩子好，我们应该鼓励办小学校、小班教学，给予孩子更多自由、互动与创造空间。

05 服务型职业的不可替代性与“人”的温度

龙禹濛：我也注意到，现在一些研究AI与职业替代性的学者提到，服务型行业反而最不容易被AI替代。

彭凯平：对，比如护士。护士不仅仅是打针发药，更重要的是那种“人”的关怀。一个好护士走进病房时带着微笑，就能让病人安心，甚至减轻疼痛。你躺在那里，他握一下你的手，说一句话，你就会好受很多。这种人和人之间的互动，AI是做不到的。

心理咨询师也是一样。有时候咨询师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你，来访者就会突然顿悟。这就是人性的陪伴。不是靠技巧，也不是靠话术，而是靠“在场”本身。

相反，一些高智商、高技术、高薪水的职业，比如金融分析师、程序员，更容易被AI替代。很多人争着报考金融系，但我认为，未来金融一定是机器做得更好，因为那是纯粹的理性工作。程序员也是，AI写代码比人类更快、更准确。

反而那些带有温度、需要感知与陪伴的职业，比如厨师、插花师、艺术家，甚至是殡葬师，都不容易被AI替代。殡葬这个职业看似简单，其实是对生命价值的一种超越、升华。它不是一个机械流程，而是要给人以心理慰藉。如果只是“挖坑埋人”，我们和动物有什么区别？人，还是要做一些“人的事”。

06 未来教育应培养的核心心理素养（ACE理论）

彭凯平：我提出了一个ACE的教育理论，主张从小培养三种核心心理素养，并在小学阶段重点发展另外六种能力。

首先是“美的敏感性”。孩子从小对美是有感知的，他们会被新鲜、漂亮的事物吸引，比如美好的声音、鲜艳的色彩。但现代教育往往压抑了这种能力。一方面我们缺乏系统的美育，另一方面教育体系强调实用和技能，忽视了审美力的养成。我们要引导孩子重新去偏爱美好的事物，比如音乐、艺术、人际情感中的温暖体验，因为“美”不仅是视觉，更是身心的感受。

第二是好奇心、想象力和创造力。孩子原本是很有想象力的，他们会看着天上的云问：“这是不是一只羊？”但很多老师会立刻说：“别胡思乱想，快做题。”这样的教育方式会抹杀孩子的创造力，我们需要恢复这种天然的能力。

第三是同理心。小朋友看到别的孩子哭，自己也会哭，不是因为不舒服，而是感受到了他人的情绪。这种天然的情绪感应力，是人类最珍贵的社会能力之一。我们需要从小培养孩子对他人的理解、感受和关心。

到了小学阶段，还要重点培养六种能力。第一是感染力，也就是感动他人、激励自己的情感加工能力。第二是幸福感。人类可以从点滴小事中获得快乐，这是AI做不到的。我们可以因为一杯茶、一首诗、一段旅程而愉悦，这种能力本身就是行动的动力。

龙禹濛：现在很多年轻人说“人活着就是为了那几个 moment”。

彭凯平：对，但这个“moment”是你要去创造的。如果你没有这种能力，你甚至连幸福都体会不到。比如结婚这件事，有些人整个婚礼过程中都在计算：嫁妆够不够、花了多少钱，结果把最美的体验变成了经济计算。这就失去了幸福感。

仪式感很重要，它可以让人感受到生活的意义。意义并不是抽象的，它是悟性。比如你走到水边，想起“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就是意义。

还有沟通能力也是核心能力之一。人是唯一会说话的动物，这种表达、交流的能力尤其重要。在AI时代，如果一个人缺乏沟通力，是很难发展和突破的。为什么现在一些表达能力强的人，比如主持人、媒体人，在这个时代很有影响力？因为他们不仅仅是“会说话”，而是说得动人、说得有感染力。

07 人类作为“未来导向”的存在

彭凯平：人类是唯一会因为“未来的快乐”而感到快乐的生物。比如很多人在计划旅行的时候，比真正旅行时还要开心。我父母计划去北极旅行，还没出发就已经非常兴奋了，查攻略、做安排的过程充满期待。但旅行时反而会出现很多现实问题，比如饭不好吃、天气不好，反而没那么愉快。

事业也是这样。追求目标的时候特别向往，真的实现了，烦恼反而会随之而来。婚姻也是，恋爱时觉得对方完美，婚后就是现实接踵而来。

所以我们要有想象未来、计划未来、为未来奋斗的能力。这种“为未来投资”的意识，是人类进化的成果。它是我们的动力系统。

08 合作与社会关系的心理资本

彭凯平：找工作，不是靠亲人，也不完全靠自己，而是靠“萍水相逢的朋友”。社会心理学家马克·格兰诺维特在1974年写了博士论文《你是怎么找到工作的》，提出了著名的“弱联系的强势效应”。他说，工作机会往往不是来自父母、密友这种强关系，而是来自与你不太熟的人。因为他们掌握着你平时接触不到的信息。

这背后的逻辑其实很简单。好朋友的资源早就提供给你了，而弱连接的朋友，反而能带来新机会。但关键是让人喜欢你。你让人舒服、让人喜欢，人家才愿意告诉你机会在哪。不是说你有本事就一定有人喜欢你，很多有本事的人让人敬而远之。

所以，我一直强调要“走出去”。不要老在床上、网上分析来分析去，要去见人、说话、沟通。这样才能形成有效的人际网络，也才有被帮助的可能。

彭凯平：第一，要“修内功”，让自己有本事。第二，要拓展不熟悉的关系网络。第三，要有经验积累。如果你什么都没做过，别人也没法判断你能不能胜任。此外，也要主动利用现有的资源，比如就业服务、社交平台。这些社会支持系统已经存在，关键在于你用不用。

就像美国新政时期，政府提供了很多就业机会，结果很多人不知道这些岗位的存在，白白浪费了。中国现在也有很多类似机会，如果年轻人不主动，信息差就会变成机会差。

09 面对“躺平”与集体焦虑：行动是最好的疗法

彭凯平：现在的年轻人经常讲“躺平”“内卷”“佛系”“emo”，这些词都反映了现实焦虑。其实“佛系”分两种，一种是智慧层面的，比如一些成功人士功成名就后选择不争不抢，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调节方式，是好事。但另一种是行动层面的佛系，比如年轻人什么都还没开始，就说“无所谓”，那是逃避。

年轻人要明白，第一步是“活下来”，第二步才是“活得好”。很多人刚毕业就想找轻松、工资高、环境好的工作，那基本不现实。必须先去做点事情，哪怕不是理想的岗位，也要有积累。

10 中国文化基因的回归与AI心理模型的重构

龙禹濛：我注意到您最近在推荐一本书，叫《中国心法》。这本书好像也在回应当下的集体焦虑问题。

彭凯平：这本书是我博士生赵昱鲲写的。他是理工男，在美国留学，早年一直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成功”。但现实并不这么运作。持续用力反而可能事与愿违，这就是单维思维的问题。

我们最近也在做一项研究：用人工智能分析中国传统文化的“文化基因”。中国文化几千年延续下来，有很多关键概念从未中断，比如“德”“礼”“善”“道”“修行”等。这种稳定性在全球范围内是非常罕见的。

我们把儒释道三家经典输入AI模型，结果发现确实存在共同的价值母题。未来我们希望开发一个AI中国文化系统，比如你问“夫妻吵架时儒家怎么看”，系统就可以告诉你孔子、孟子、荀子怎么说。这也许比“虚拟彭凯平”更有说服力。

AI也会推动心理学的理论进步。比如原来很多心理学家认为“思想决定语言”，但现在看语言模型的发展，也许反过来，语言也会影响思想。语言的边界可能就是思想的边界。 还有一个很多人感兴趣的测试叫MBTI，来自荣格的心理类型理论。它的好处是贴近直觉，一看你是“ENFP”或“INTJ”，就会觉得“我懂了”。它对很多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心理安慰。但它不是严格的科学模型，它不能预测行为，也不能反映人的变化。

所以我的建议是：MBTI如果能给你正面激励，就信；如果它让你被标签限制了，就不信。比如有人说自己是“社恐”，就拒绝社交，这是不合理的。我自己测出来也是偏内向，但你看我现在讲话这么多，说明人是可以改变的。

龙禹濛：那最后，我想请彭老师给我们一些建议。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充满社会压力和人工智能冲击的时代，很多年轻人面临着真实且巨大的焦虑和压力，您觉得我们该如何调节自己的心理？又该抱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彭凯平：第一，一定要保持积极的心态。什么意思呢？就是要相信——人可以改变，环境可以改变，未来也可以改变。这个信念非常重要。千万不要陷入宿命论，认为“我现在就是这样，将来也会一直这样”。不会的，未来是可以改变的，一定会越来越好。我初中毕业是1976年，那时我以为自己要下乡，已经做好准备去某个偏远地区。但没想到，很快国家恢复高考，我得以考上大学，后来成为北大的老师、清华的教授，甚至成为美国名牌大学的教授。这些在我15岁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所以，一定要相信，人的命运会发生变化。人工智能已经带来了时代的变化，我们自己也一定能改变。这就是“希望”的力量，人永远不能失去希望。

第二，要永远保持善良。善良就是对别人好，相信这一点：对别人好，最终也会对自己好。人类是愿意互助的物种，互惠互利是我们战胜野兽、适应社会的本领。

第三，要掌握一些情绪调节的技巧。很多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该怎么调节。他们可能连最基本的心理学常识都不了解，只是觉得恐惧，看谁都不顺眼，看世界都是灰暗的。其实这很可能是抑郁症的早期表现。如果他知道这一点，并且知道怎么走出来，那就不会那么无助。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做这种讲座、对话、媒体宣传和书籍出版的原因——因为它们对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来说，能提供一个方向、一条前进的路径。

结语

当技术不断演进，我们更需回望自身：幸福感来自生活细节，沟通力源于真实互动，意义感扎根于文化与心性。AI可以辅助，但无法替代我们的感受力、创造力与同理心。未来属于那些既懂技术、也不忘人性的个体。唯有在智能与人文之间找到平衡，我们才能真正走向更有温度的未来。

在彭凯平老师的《积极心理学》课程中，他将系统性讲解AI时代如何培养人区别于AI的核心优势ACE王者之力、八正法与五施法，改变视角、重塑认知，从家长自身做起，带领孩子活出福流澎湃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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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彭凯平教授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