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大槐树下有个卖酸梅汤的摊子,每年夏天我都在那儿歇脚。十年了,除了汤里的冰块越来越小,啥也没变过。昨天喝完酸梅汤,我正要去扔杯子,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村口。
村口的大槐树下有个卖酸梅汤的摊子,每年夏天我都在那儿歇脚。十年了,除了汤里的冰块越来越小,啥也没变过。昨天喝完酸梅汤,我正要去扔杯子,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村口。
这一停可不得了,全村人的目光都聚过来了,好像车上能下来个明星似的。
“哪来的轿车啊?”老郑挠着光脑壳。他以前是村里唯一会修拖拉机的人,如今连修电动车都够呛。
“看那车标,得值个几十万吧。”卖酸梅汤的老王用油腻的手指比划着。
我站在槐树下,手里的塑料杯已经捏变了形。
车门开了,下来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黑色衬衫,深灰西裤,皮鞋在土路上踩出一层浮灰。他戴着副眼镜,脸有点陌生,又有点眼熟。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我表姐夫周明吗?
十年前他和我表姐离婚,从那以后,村里人就再没见过他。表姐带着才上小学的儿子回了娘家,住在我大姨家的老屋里,靠给村里人洗衣服、缝补度日。
怎么今天突然开着豪车回来了?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这不是玲玲前夫吗?啧啧,当初穷得叮当响,如今腰包鼓了?”
“这是来炫耀的吧?听说玲玲儿子都高中了,这十年没给过一分钱抚养费…”
我快走几步,挡在了村民们和周明之间。“周大哥,你…来找表姐?”
他朝我点点头,眼神疲惫但坚定。“小海,你带我去见她,行吗?”
我大姨家的老屋在村子中间,两层砖房,上世纪九十年代盖的,墙皮脱落得厉害。院子里晾着几件校服和毛巾,露天的水泥台子上放着个破洗衣机。
“周明?”大姨一开门就认出了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你来干啥?”
话音未落,我表姐从屋里出来了。她穿着件褪色的花布衫,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玲玲,我——”周明上前一步。
“你来做什么?”表姐抹了把手,语气平淡得像在问路人。
我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好像多余,又不知该不该离开。院子里的蚊子嗡嗡作响,大姨家的老黄狗嗅着周明的裤脚,发出警惕的呜咽。
“小海,你去喊小周回来吧,该吃饭了。”表姐转向我说。
小周是他们的儿子,今年上高二了。在我表姐眼里,这孩子就叫”小周”,从来不叫”明明”或其他小名。好像这是她对前夫仅剩的那点念想。
“我去学校接他了。”周明突然说,“他在门口等着呢。”
大姨惊讶地看着他:“你见了小周?”
周明点点头:“刚才在学校门口。”
“他认得你吗?”表姐的声音轻微地颤抖。
“认得。”周明顿了顿,“他长高了,也瘦了。”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连那只老黄狗都停止了呜咽。远处传来电动三轮车的嗡嗡声,还有隔壁李家的鸡在咯咯叫,一切都那么普通,又那么刺耳。
“进来坐吧。”大姨终于开口,指了指院子里的小方桌。
桌面有些歪斜,垫了本旧杂志在一条短腿下面。我们坐下后,表姐进屋给周明倒了杯水,是用过年时超市送的广告玻璃杯,杯身上印着褪色的”恭喜发财”四个大字。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表姐问道,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表上,又很快移开。
周明没有回答,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表姐皱眉看着那个文件袋,没有伸手去拿。
“房产证,还有银行卡。”周明说,“房子已经还清贷款了,两室一厅,70平米,在县城第二中学旁边。银行卡里有30万,够小周上大学用的。”
我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年,你在哪?”大姨直截了当地问。
周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这才注意到他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的,像是时光的刻刀留下的。他的手指有些变形,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污渍。
“我一直在城里。”他说,“刚开始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后来自己承包了一些项目。没日没夜地干,省吃俭用,就想着把债还清,给孩子留点东西。”
表姐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节奏不太稳定。我想起小时候她教我打节拍的样子,那时她还会笑,会唱歌,会在村子里的大喇叭里点歌《外婆的澎湖湾》。
“那你为什么不来看看孩子?十年,一次都没有。”表姐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屋檐下的燕子窝里,小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我忽然想起来,今年春天我帮表姐修屋顶时,她特意嘱咐我别碰那个燕子窝。“燕子年年回来筑巢,是个好兆头。”她说。
周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手背上青筋凸起。“我怕我一回来,就再也走不了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们都抬头看去。小周站在院门口,背着书包,手里攥着手机。他今年十六岁,身高却已经超过了他爸爸,只是瘦得像根竹竿。
“妈,我回来了。”他说完,眼睛看向周明,但没有喊爸爸。
表姐站起来,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问:“肚子饿了吧?我去热饭。”
小周摇摇头:“我和爸爸在外面吃过了。”
“爸爸”这个词让院子里的气氛更加尴尬。大姨咳嗽了一声,撤退般地说:“我去看看灶上的汤。”然后朝厨房走去。我也想找个理由离开,给他们一家三口留点空间。
“你…也去吃点吧。”周明对我说,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窘迫。
我刚要起身,表姐却突然拉住我的手:“小海留下。”她的手冰凉,我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小周走过来,放下书包,坐在我旁边的凳子上。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推给表姐:“妈,给你买的。”
表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金耳钉,在昏暗的院子里闪着微光。
“这…太贵重了。”表姐合上盒子。
“是爸爸给的钱,让我挑的。”小周说,目光在父母之间来回移动。
我看着这对久别重逢的父子,想起十年前他们离婚那会儿的事。那时周明在城里打工,欠了一屁股债,据说是被朋友连累的。表姐受不了债主上门骚扰,再加上婆家人指责她不会过日子,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周明来找过她一次,但被大姨夫轰走了。后来听说他不知去向,连债主都找不到人了。村里人都说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连儿子都不要了。
而现在,他坐在这破旧的院子里,拿出了还清贷款的房产证和给儿子准备的大学教育金。
“妈,我爸说想带我们回城里住。”小周突然说,声音有点发颤。
表姐脸色变了变,但没说话。
周明深吸一口气:“玲玲,我知道我没资格再出现在你们面前。这十年,我每个月都偷偷回来看你们,远远地站在学校对面的小卖部,看孩子放学。有时也会站在村口,看你回家的路。”
“你骗人!”表姐突然提高了声音,“我要是见过你,怎么可能不认出来?”
“你确实没看见我。”周明苦笑,“我总是躲得远远的。有一次下大雨,你在村口躲雨,还是扭了脚吧?那天我就在对面的小卖部里,很想出来帮你,但我怕…”
表姐愣住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那天她确实扭了脚,是村口卖烟的老赵帮她叫了三轮车回家的。
“爸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小周突然说。
“什么钱?”表姐和我同时问道。
“就是每个月信箱里的那个信封啊。”小周说,“一个月两千块,我上初中的时候开始有的。我以为你知道是爸爸寄来的。”
表姐神色复杂地看向周明:“是你?我一直以为是大海二姨帮的忙,怕我不好意思收,才没署名。”
我二姨在城里开了家小超市,日子过得还算宽裕,这些年经常接济表姐。
周明没有回应,只是低头摆弄着那个文件袋的拉链。
“爸爸这些年很辛苦。”小周说,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和心疼,“他手上的茧子比我的还厚。”
院子里的老黄狗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表姐脚边,亲昵地蹭着她的腿。表姐弯腰抚摸着狗的头,好像在寻找勇气。
“周明,”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周明抬起头,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些湿润:“因为我终于还清了所有债,也给小周攒够了上大学的钱。”他顿了顿,“其实这车不是我的,是工地上老板的,今天特意借来的。我想…让儿子在同学面前能挺直腰杂。”
小周抿着嘴,眼睛红红的。
表姐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桌上的那对金耳钉,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知道自己没资格求你原谅。”周明继续说,“这十年,我每天晚上都在想,如果当初不是被朋友连累,如果当初能再坚持一下,我们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
我记得那个所谓的”朋友”,就是周明老家的远房亲戚。以做生意为名借了他一大笔钱,然后人间蒸发。村里人都说周明太实诚,被人坑了还替别人还债。
大姨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汤:“喝点热汤吧,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她的语气明显软化了。
周明道谢接过,但没有喝,只是让碗在手心里转来转去。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憔悴,和十年前判若两人。
电线杆上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播报着明天谁家要打谷子,需要帮工。村里的日子就这样,简单而重复。
“玲玲,我没别的意思。”周明小心翼翼地说,“房子给你和孩子住,我…我可以在外面租房子,或者回工地的宿舍也行。我就想…”
“你就想啥?”大姨不客气地问。
“我想离儿子近点。”周明说,声音几乎是恳求的。
没人说话。小周低着头,用脚尖轻轻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你想去城里上学吗?”表姐突然问儿子。
小周猛地抬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喜:“真的可以吗?”
“他在城里上学,县城二中旁边那个学校…会不会太费钱了?”表姐看向周明。
“不会的。”周明说,声音坚定了些,“我现在在一个建筑公司当项目经理,工资稳定,够付学费。”
表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进屋子。我们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能面面相觑地等着。
过了几分钟,她拿着一个旧铁盒子出来了。那是我小时候经常见她拿出来看的东西,里面装着些照片和纪念品。
表姐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褪色的照片,推给周明:“记得这个吗?”
周明看了一眼,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我们结婚那天…”
那张照片拍的是他们在镇上照像馆的合影,表姐穿着红色的婚纱,周明穿着租来的西装,两人笑得那么灿烂。那时候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充满希望。
“照片背面。”表姐轻声说。
周明翻过照片,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 “欠债二十万,我一定会还清,绝不连累妻儿。”
我从没见过这行字,但能想象出十年前那个绝望又倔强的男人,在深夜写下这个承诺时的心情。
“你真的…一直没放弃过我们?”表姐的声音微微发抖。
周明摇头:“没有一天。”
夜色渐深,院子里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老黄狗趴在地上打起了呼噜,墙角的蟋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叫了。
“吃了饭再走吧。”表姐最终说,“大姨应该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周明眼睛亮了起来:“你…让我留下吃饭?”
表姐没回答,转身进了厨房。大姨赶紧跟了进去。
饭桌上,气氛有些紧张又有些温馨。
盘子是不配套的,筷子有长有短,但饭菜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周明吃得很香,不停地给小周夹菜,眼睛却总是忍不住瞟向表姐。
“这十年,你住在哪里?”表姐突然问。
周明咽下嘴里的饭:“一开始在工地的工棚,后来租了个小单间,就在我们现在那套房子的小区旁边。”
“那套房子…什么时候买的?”
“离婚后第二年。”周明说,“当时首付都凑不够,是工头借给我的。我想着先把房子买下来,等债还清了,就…”
“就什么?”
“就来接你们。”周明声音很轻,“我每个月都会去看房子,想象着你们住在里面的样子。”
小周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他可能早就知道了这些事,却一直没告诉母亲。
“我…我过几天去看看那个房子。”表姐最后说。
周明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真的?”
表姐点点头,然后看向儿子:“你爸爸说的学校怎么样?你想去吗?”
“想!”小周几乎是跳起来回答的,“那学校师资力量特别好,升学率在全市排前三!”
大姨夫从外面回来了,看见周明也在,明显愣了一下,但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沉默地坐下来吃饭。
我注意到,当大姨盛饭时,周明主动接过饭盆,熟练地给每个人添饭,就像他从未离开过这个家一样。
饭后,月亮升起来了,院子里洒满了银色的光。表姐送小周去上晚自习,周明要开车送他们,被表姐拒绝了:“村里路窄,你那车开不方便。”
周明点点头:“那我…先回城里了?”语气中带着不舍和试探。
“你住哪?”表姐问。
“宾馆或者回工地都行。”
表姐叹了口气:“大姨家东屋空着,你将就一晚吧。”
周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好!好!”
等他们都走后,我和大姨夫坐在院子里乘凉。老人抽着烟,若有所思:“你姐夫这些年,也挺不容易的。”
我点点头:“十年,从欠债到还清,又给孩子准备了上大学的钱,确实不容易。”
“你表姐更不容易。”大姨夫说,“这些年,多少人说她傻,等着一个不回来的人。”
我愣了一下:“表姐她…一直在等周明?”
大姨夫深吸一口烟:“不然你以为她为啥拒绝了那么多提亲的?村里刘家老二条件多好,她连见都不见。”
晚风吹过,院子里的柿子树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邻居老李最爱听的越剧。
“大海,你啥时候也找个媳妇?”大姨夫突然问我。
我笑着摇头:“等找到像表姐那样的人吧。”
“像你表姐那样的?”大姨夫哼了一声,“宁可自己吃苦,也舍不得记恨人的,现在哪有这样的傻姑娘。”
我看向远处,表姐和周明的身影并排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辆所谓的豪车还停在村口,在月光下泛着低调的光。那不是周明的车,只是他借来的,为了在儿子面前挣回一点面子。
但我知道,对于表姐和小周来说,比那辆车更重要的是,有个人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远处守护,一直记得自己的承诺。就像村口那棵老槐树,无论风吹雨打,每年春天都会准时发芽,守护着这个小村庄一样。
十年了,他们终于又在一起吃了顿饭。
三天后,表姐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着小周去了城里。周明在楼下等着,手里拿着两串钥匙——一串是房子的,一串是心的。
也许生活还是会有很多坎坷,也许他们需要时间重新适应彼此,但至少,他们愿意再给对方一次机会。
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不犯错,而是犯了错后愿意改正;最感人的不是从不分离,而是分离后依然惦念。
我站在村口的槐树下,目送他们的车越开越远。
村里人还是会议论纷纷,但那又如何?时间会证明一切。就像那句老话说的:爱,总会找到回家的路。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