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城里儿子,当初高考多少分?"我直直地盯着对面眼角皱纹堆叠的刘桂英。
缘份天注定
"这个城里儿子,当初高考多少分?"我直直地盯着对面眼角皱纹堆叠的刘桂英。
"六百四十三分,那年咱县状元。"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有光,像是点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我撇撇嘴:"给你减五十分。"
这是我六十岁第一次相亲。早些年媳妇去世后,我王根生一个人过惯了。
那天是李大婶非要拉我来,说是隔壁大沟村有个寡妇条件不错,年纪也合适。
"老王啊,人都说'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你这一辈子辛辛苦苦,该找个伴儿了。"李大婶絮絮叨叨。
我心里其实不太情愿,可架不住李大婶天天往我家送小菜,帮我缝补衣裳。
农村人,最怕欠人情。
刘桂英,五十四岁,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寡妇。比我小六岁,眼角纹路却比我深些。
那双手,粗糙得像地里的老树皮,指甲缝里还留着黑土,一看就是个地道的庄稼人。
这年月,农村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像刘桂英这样能说会道、干活利索的女人,确实不多见。
她坐在村委会的长条凳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底碎花衬衫,那是八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
背挺得笔直,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的杨树,仿佛透过那些叶子看到了别的什么。
"王大哥,你这话啥意思?"媒人李大婶急了,瞪大了眼睛。
我哼了一声:"城里儿子有啥用?都说'养儿防老',可现在的儿女,哪有几个孝顺的?养老还不是靠自己。"
这话我倒不是针对刘桂英,而是道出了农村老人的共同心声。
记得去年春节,村东头的张老汉,儿子一家从省城回来,才待了两天就走了,留下老两口对着冷锅冷灶直发愣。
刘桂英没说话,只是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笑了笑。
那笑容像是风吹过麦田,轻轻的,却让我心里一颤。
"根生,你这人咋这样说话?人家桂英一个女人把儿子拉扯大,不容易。"李大婶数落我。
我没搭腔,起身告辞。
出了村委会的门,六月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远处,生产队的大喇叭正在播放《今天是你的生日,中国》,那是我们这代人最熟悉的歌曲。
走在田埂上,我回想起刘桂英的眼神,心里竟有些后悔刚才说话太冲。
按说我王根生在村里也算是"明白人",当过八年大队会计,还参加过县里的民兵训练。
这些年,村里的大小事情,也都少不了我的意见。
可就是这张嘴,媳妇活着时总说我太直,得罪人不自知。
回到家,我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摆弄着八二年买的那台上海牌收音机。
媳妇走后,这台收音机成了我唯一的伴儿。
每天早上五点,我准时起床听广播体操,然后是新闻联播,再到午后的评书连播。
播音员的声音此起彼伏,驱散了屋子里的寂静。
后来我才知道,刘桂英这些年不容易。
她男人张德顺是大沟村有名的木匠,在八十年代初靠手艺养活一家人。
那时候,谁家要是请到张德顺做家具,是要提前半年预约的。
可就在儿子张小峰考上高中那年,张德顺在县城一处建筑工地做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摔断了腰,卧床三年,最后还是熬不过去,撒手人寰。
留下刘桂英一个人拉扯儿子张小峰,供他上了大学、考了研究生。
那些年,她一个人种了三亩地,还在村办砖厂打零工,硬是把日子过出了头。
可这么多年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见儿子往家寄钱。
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城里儿子有啥用?连个养老钱都不给。"
那天相亲不欢而散,我心里却总惦记着她。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遇见了李大婶。
"根生啊,你那天咋回事?人家桂英挺中意你的,就你那几句话,把人家伤着了。"李大婶边掰花生米边数落我。
我有些心虚:"她...她现在咋样?"
"还能咋样?地里的活没完没了,这两天又去照顾赵老瘸子了。"李大婶叹口气。
赵老瘸子是村里的五保户,孤身一人住在村东头。
去年摔断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村里轮流照顾他。
六月的一个傍晚,我挑着两桶井水回家,路过村东头赵老瘸子家,听见屋里有说话声。
好奇心驱使我往窗户瞅了一眼——是刘桂英在给赵老瘸子喂药,又是端水又是捶背,忙活得不亦乐乎。
"桂英啊,你城里儿子咋不回来看看你?"赵老瘸子问。
刘桂英一边给他掖被角,一边轻声说:"小峰工作忙,他在边境线上搞科研,国家大事要紧。"
"你呀,一辈子就知道为别人操心,自己的日子啥时候能好过点?"赵老瘸子叹气。
刘桂英笑了笑:"我这不挺好的嘛!村里分了三亩地,粮食够吃,还有退休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放下水桶,站在窗外愣了许久。
那个在村委会里挺直腰板的女人,此刻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给赵老瘸子揉腿。
那双粗糙的手,动作竟是那么轻柔。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背上,镀上了一层金色。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刘桂英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美。
不是年轻姑娘那种花朵般的艳丽,而是如同秋天的麦田,饱满而温暖。
那以后,我常借故路过刘桂英家。
她家在村西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砖瓦房,不大却干净利落。
院子里种着一畦小菜地,几株向日葵,还有一口小鱼塘,映着蓝天白云。
每次路过,我都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
有时候在院子里择菜,有时候在晾晒衣服,有时候坐在门槛上纳鞋底。
我们这代人,哪怕到了花甲之年,也闲不下来。
手里没活儿,心里就发慌。
又过了些日子,我在供销社买化肥,遇到刘桂英在排队交电费。
她穿着一件蓝灰色的确良外套,那是七八十年代最常见的衣料,耐穿又挺括。
腋下夹着一个塑料编织袋,里面装着几斤地瓜和一捆青菜。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刘大姐,这大热天的,买这么多东西,怪累的。"
她转过头,认出是我,笑了:"哟,王大哥,你也来买化肥呀?"
没有半点生分或者怨气,就像我们是多年的老熟人。
"这不是秋茬的玉米要上肥嘛。"我挠挠头,"你家地里的向日葵长得真不赖,我路过时经常看见。"
"那是我儿子小峰最喜欢的花,说它们总是朝着太阳,多有志气。"她说这话时,眼里又泛起了那种光亮。
我们一起走出供销社,她拎着大包小包,走路有些吃力。
"我帮你拿吧。"我伸手接过她手中最重的袋子。
"使不得,使不得。"她嘴上推辞,却还是松了手。
就这样,我们肩并肩走在村里的土路上。
八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着。
我帮她把东西送到家门口,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些菜是要送给赵老瘸子的吧?"
她愣了一下:"王大哥咋知道的?"
我支支吾吾地说看见过她去照顾赵老瘸子。
"村里人都不容易,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她朴实地说。
这种朴实,是我们这代农村人骨子里的本性。
没有太多华丽的词藻,只有实实在在的行动。
"刘大姐,改天我去你家坐坐,行不?"我鼓起勇气问道。
她笑着点点头:"随时欢迎王大哥来坐。"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换上了干净的中山装,那是我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
媳妇病重那年做的,说是要给我留个体面,让我以后有正经场合能穿。
我又跑到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两包上好的大前门香烟和一袋水果糖。
"哟,老王,这是要走亲戚啊?"小卖部的赵婶打趣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去看个老朋友。"
刘桂英正在院子里晒玉米,看见我来了,忙不迭地招呼我进屋。
"屋里凉快,我给你沏茶。"她擦擦手上的灰尘,领着我进了堂屋。
堂屋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八仙桌上盖着一块塑料桌布,茶几上放着一个收音机,样式和我家那台一模一样。
墙上挂着一个身着军装的年轻人照片。
那年轻人眉清目秀,眼神坚定,像极了年轻时的刘桂英。
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那是小峰,我儿子。"
"当兵了?"我问。
"不是,他是军事科学院的研究员,搞尖端科技的。"她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那他多久回来看你一次?"我随口问道。
刘桂英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三年前,小峰在边境科研站值勤,突发山洪,为救战友..."
她声音哽咽,没往下说。
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接话。
半晌,她擦了擦眼角,勉强笑道:"王大哥别见怪,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眼中的光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她为何总是笑着面对一切。
原来,她早已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却从未向命运低头。
我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在相亲时说的话,是多么的不知轻重。
"刘大姐,对不起。"我诚恳地说。
"你对不起啥?"她有些不解。
"那天相亲时,我说的那些话..."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摆摆手:"那有啥,你说得也没错。我这城里儿子,确实没给我养老送终。"
说完,她自嘲地笑了笑。
这笑容让我心疼。
我忽然明白,有些伤痛,只能用笑来掩饰。
"小峰是个好孩子,从小懂事。"她递给我一杯茶,接着说,"他上大学那年,咱们这里还在用煤油灯,他考上北京的大学,全村都轰动了。"
刘桂英说起儿子时,眉飞色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希望的年代。
"小峰上学那几年,我省吃俭用,每月寄二十块钱给他。那时候,我一个月在砖厂才挣四十块钱。"
"后来他考上研究生,进了军事科学院,穿上军装的那天,他给我寄了张照片,我哭了一整晚。"
听着她娓娓道来,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勤劳坚强的母亲,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又眼睁睁看着他远走高飞,最后永远地离开了她。
"他走的那天,组织上派人来通知我,说小峰为国捐躯,是英雄。"她声音低沉,"可我只想要我的儿子,不想要什么英雄。"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些年来,我也失去过至亲,知道那种痛无法用言语来抚慰。
"后来啊,我想通了。"她抬起头,眼中竟然有了笑意,"小峰这一生虽然短,但他活得有价值,比我这种庸庸碌碌过一辈子的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豁达,让我肃然起敬。
晚上回家后,我翻出了尘封多年的种子袋。
那是媳妇生前最爱种的向日葵种子,她说向日葵朝阳生长,寓意好。
第二天一早,我在自家院子里种下了一大片向日葵。
夏去秋来,向日葵一天天长高,金灿灿的花盘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每天早晨,我都会给它们浇水、施肥,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
村里人路过,都会驻足观看,说王根生种的向日葵是村里长得最好的。
我心里暗喜,期待着它们完全绽放的那一天。
终于,在八月中旬,向日葵全部开花了。
我特意去刘桂英家,邀请她来看。
"刘大姐,我种了些向日葵,你要不要来看看?"我站在她家门口,有些局促地问。
她正在院子里喂鸡,闻言抬起头,笑道:"好啊,你等我把这些喂完。"
我们并肩走在乡间小路上,夏末的风轻轻拂过脸庞,带着稻谷的清香。
一路上,遇到不少村民,都冲我们打招呼。
有人暧昧地笑着,有人竖起大拇指。
刘桂英似乎没注意,依旧边走边跟我讲她养的鸡下蛋的趣事。
到了我家,她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向日葵,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王大哥,你...你种了这么多向日葵?"她声音有些颤抖。
金黄的花盘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像是一个个小太阳,照亮了整个院子。
"听你说小峰喜欢向日葵,我就想着种一些。"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走进向日葵丛中,轻轻抚摸着花盘,眼里闪烁着泪光。
"小峰走后,我也种过向日葵,可总是长不好。"她轻声说,"你这些向日葵,长得真像当年他说的那样——朝着太阳,多有志气。"
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蝉鸣和风声。
天边的晚霞映照在我们脸上,给饱经风霜的脸庞增添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根生啊,我不减你那五十分了。"刘桂英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原来,她还记得那天相亲时我说的话。
她也笑了,笑声中夹杂着些许哽咽。
两颗饱经风霜的心,在夏日的晚风中渐渐靠近。
后来,我常去她家帮忙。
她也经常来我家,给我做饭,帮我收拾屋子。
村里人都说,王根生和刘桂英这是老来伴了。
我们没有正式说过什么,但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我们各自扛过了太多,现在,我们有了彼此的肩膀。
那年冬天,我们去县城办了结婚证。
没有花车,没有宴席,只有两个老人手牵手走在县城的街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回村的路上,刘桂英——现在该叫她王桂英了——靠在我肩上,轻声说:"根生,我这辈子没想到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我握紧她的手:"咱们这一辈子,吃的苦够多了,该享享清福了。"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
每天早晨,我们一起去田里干活;中午,她做一桌可口的饭菜;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
虽然生活依旧节俭,但因为有了彼此,一切都变得鲜活而有意义。
第二年春天,我们一起种下了更多的向日葵。
它们长势喜人,金灿灿的花海吸引了村里的孩子们前来观看。
桂英常常抱起小孩子,让他们摸一摸向日葵的花盘,告诉他们:"向日葵啊,总是朝着太阳长,多有志气。你们也要像向日葵一样,心里要有太阳。"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每到这时,我就会想起她的儿子小峰。
如果他还活着,也许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桂英也早就享上了含饴弄孙的福气。
但生活没有如果,我们能做的,只是珍惜眼前人。
人老了,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互相照应的人。
我和桂英,在各自经历了生活的风雨后,终于找到了彼此。
我们的爱情,不像年轻人那样轰轰烈烈,而是如同秋天的稻田,温暖而踏实。
每当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听着她哼唱着老歌谣,我心中就充满了感激。
感谢命运,在我们年迈时,还给了我们遇见彼此的机会。
感谢那次不欢而散的相亲,让我有机会重新认识这个坚强而温柔的女人。
人世间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样奇妙。
它让我们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然后相互取暖,共度余生。
来源:情存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