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极其个人与极其大众之间,最负盛名的《人民文学》,起着重要的引领与品鉴的作用。在这一点上,识途老马不存在任何特权,小荷才露尖尖角也不见得拥有天然优势。文章由我不由天,奖励由天不由我。”
三峡日报记者 阮仲谋
“在极其个人与极其大众之间,最负盛名的《人民文学》,起着重要的引领与品鉴的作用。在这一点上,识途老马不存在任何特权,小荷才露尖尖角也不见得拥有天然优势。文章由我不由天,奖励由天不由我。”
4月19日,2024年度人民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四川举行,著名作家、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刘醒龙的《听漏》获得长篇小说奖。颁奖现场,他谦逊真诚的获奖感言不乏风趣、幽默。
《听漏》是刘醒龙继“青铜重器系列”长篇小说《蟠虺》后的又一部长篇,故事以20世纪60年代出土的青铜重器九鼎七簋为核心,围绕九鼎八簋缺失一簋的谜团展开,通过将历史、文化、人性、悬疑等元素巧妙融合,展现两代考古人的命运纠葛,也通过对礼器制度的追溯,探讨了历史变迁中的人心与伦理。
以青铜重器为写作对象,源起他20年前的一次博物馆参观。刘醒龙的家离湖北省博物馆很近,曾无数次到博物馆参观的他,在2004年的那一次参观中,对曾侯乙尊盘产生了极大兴趣。“我第一次接触到国宝级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心中即刻闪出一道文学的灵光。”从此,他沉浸于考古文学创作之中,用10年时间完成的长篇小说《蟠虺》于2014年出版,之后,他又用10年时间,创作了长篇小说《听漏》。漫长的写作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在坚守中逐渐成长的过程。“很多时候需要将一颗冰冷的种子放在心里,一点点焐暖焐热,经过漫长的滋养,才能得到想要的收获。”
刘醒龙出生于湖北黄州,他曾当过水利局施工员、阀门厂工人,上世纪80年代走上文学之路,创作了《凤凰琴》《挑担茶叶上北京》《威风凛凛》《圣天门口》等一大批影响深远的文学作品。几十年来,他的创作扎根乡土与传统,兼具人文深度与时代关怀,誉为当代文学中“贤良方正”的守夜人。
4月27日,“当世界充满噪声,我们如何‘听漏’”刘醒龙作品阅读分享会在宜昌举行。现场,他介绍了“青铜重器系列”长篇小说《蟠虺》《听漏》的创作历程,分享了自己几十年文学创作的收获感悟。谈到从乡土文学创作转型于城市知识分子书写话题时,他说,文学不仅是对历史的挖掘,更是对人性与情感的深刻把握。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发展,一位作家需要不断地发展不断地进步,才能对自己有新的发现和认知。
“听漏”的意义,也是要听人和听事
记者:醒龙主席您好!您认为《听漏》这部作品荣获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的关键是什么?2014年您凭借长篇小说《蟠虺》首次获得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10年后,“青铜重器系列”之二《听漏》再次获得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请您分享两次获得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的感受。
刘醒龙:文学创作讲究的是沉淀积累。在文学界,极少有将热度一点也不减的事物及时写成作品,而成为经典的。即便有灵感,也需要像种子一样埋藏在沃土里,等待时机生根发芽,经过春夏秋冬季节的考验,才能开花结果。
这次获奖对自己来说,其重要意义不言而喻,在十几年前,每写一部作品,个人的文学业绩就多一部。十几年后,不能不认清每写一部就少一部的形势。我一直认为,获奖是过年,写作是过日子,过日子比过年更重要。
记者:“听漏”指物理层面的管道漏水探测,现实中,这一工种已逐渐消失。您为什么会选择用“听漏”这一边缘职业与考古主题结合?“听漏”隐喻了怎样的现实与历史洞察?以“听漏”为书名,是不是想引发更多读者关注那些被时代洪流淹没的“沉默真相”?
刘醒龙:这个话题很多人都问过,记得《蟠虺》在湖北省博物馆举行首发式时,在场的专家都提议,再写一部“青铜重器”之二。这个建议在我心里搁了两年,那时,我也有这个想法,但究竟写什么主题,一直没有想透彻。一次在家里与孩子们聊天,想起前些年听车载电台说,在上海市自来水公司有十几位听漏工,每到夜深人静之际,就会手拿一根铁棒,趴在老旧的石库门地面上,聆听地底下自来水管可能出现的漏水声。说完这些,我突然就怔住了,随后告诉孩子们,“青铜重器系列”之二可以写了,于是,我在电脑上敲出了“听漏”两个字。
用“听漏”二字作为书名,首先是其音韵的魅力,当然,还有它蕴涵的神秘与神奇。听漏之意,可以理解为自己用感官,发现了历史的破绽,也包括现实生活的破绽。书中有一段话说,“漏水的地方总漏水,不漏水的地方总不漏水。就像坏人到哪里也要干坏事,好人到哪里也会做好事,做人和做事的道理是一样的”。听漏的意义,也是要听人和听事。选择“听漏”为书名,也是希望读者能关注那些被技术理性遮蔽的“沉默真相”。
记者:小说中反复强调“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您对马跃之、曾本之等人物拒绝名利诱惑的塑造,是否想通过考古学者的选择,探讨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这种“文人气节”是否与您个人经历有关?
刘醒龙:在贫穷且没有任何地位的时期,一介书生更容易显出知识的品格;相反,在既有点钱、又有点社会地位的时候,做一名纯粹的知识分子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在青铜时代,读书人名节的重要性远远大于生死富贵。千年之后,有些话看上去似乎不再说了,有些行为在实际生活中也看不到了,但骨子里依然存在。文学有责任将看不见的生命气质从肉体中提取出来,用修辞和故事进行传播。
我在《听漏》中写“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的确承载着我对当代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一种深切叩问。青铜重器是历史的见证,更是道义的化身。它们沉默千年,却时刻拷问着每一个与之相遇的灵魂:是屈从于现实的功利,还是坚守内心的纯粹?马跃之、曾本之等人物拒绝名利诱惑的选择,正是对这种拷问的回应。他们以青铜为镜,照见自身的局限,也照见时代的病症:当学术沦为晋升的阶梯,当文物变成交易的筹码,知识分子的精神脊梁是否还能像青铜一般坚硬?这种挣扎不仅存在于小说,更是现实中的普遍困境。
我年少时在水利工地扛测量杆、在阀门厂打磨零件的经历,让我看到太多人在机器轰鸣中坚守本心的模样。车间里滚烫的铁屑教会我,真正的“精细”不仅是技艺的锤炼,更是精神的淬火。后来投身文学,这种工匠精神始终烙印在我的笔下。我没有受过科班训练,却从青铜器斑驳的纹路中读懂了“学问”二字的分量,它不在象牙塔里,而在对历史与现实的诚实凝视中。写《听漏》时,我常想起那些深夜伏案的老考古人,他们的寂寞与坚持,就如听漏工在黑暗中聆听大地心跳的身影。文学于我,便是那根探听时代裂隙的铁棒,既要发现破绽,更要修补人心。
记者:文物与考古专业性极强,跨界这一领域写作,作家必须深入了解熟知古老文物鉴定等方面的专业知识,您在创作“青铜重器系列”作品前,做了哪些功课?您是如何在创作中做到“舒展自如地揉进了养分丰沛的专业知识,既巧且妙地将各种疑案拿捏得隐显适当”?
刘醒龙:我最早对青铜器有接触是只有几岁的时候,而且脑子里都记得。上小学二三年级时居住在一个叫金家墩村的地方,村子边有座也叫金家墩的小山包。那一年,供销社房屋的梁柱被白蚁蛀了,特地从县里请来几个人防治,最终在小山包正中的一座古墓中找出了白蚁巢穴。那时普遍没有文物保护意识,古墓中有一件青铜器物被人拿到供销社当废铜卖。我母亲当年是供销社营业员,她经手这件事时,十分不情愿,因为觉得晦气。这个场景给我印象特别深。上世纪70年代,我在工厂当车工,主要负责不锈钢、铸铁和铸铜等材料的加工。和铸铜车间打交道时,我经常会看到工人把铜材融化,变成我们需要的零件。后来我离开工厂,到县文化馆工作,那时县里面没有博物馆,所谓文博工作,只在文化馆内设专人负责,他们经常收集到的一些当地的文物就放在我家隔壁,经过门口的时候,可以随意进去看。那样子简直就是破铜烂铁。后来我调回黄冈,在地区群众艺术馆工作,相隔100多米的地方就是博物馆,我没事就进去溜达,参观各种馆藏文物。调到武汉后,我家离湖北省博物馆只有一站路,随便找个时间,就能过去参观,博物馆成了我的“第二书房”。而这些不经意间的积累,到了一定阶段,自然而然就催化出文学所需要的灵感。
知识不等于文学,文学必须有知识涵养。这个问题是一切文学作品必须面对的,写考古的小说,也属于文学范畴,也就无法例外。在创作“青铜重器系列”作品中,我处理相关素材的时候非常慎重,看了很多书、查了很多资料,也有很多思考,还去各地考古现场考察过,力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并将它们 "黏合起来,尽可能地接近真相。至于是否做到了,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先要做好自己的事,把剩下的交给时间就行了。
唯有以敬畏之心倾听历史的“漏声”,才能让传统真正流淌进当下的血脉
记者:《听漏》作为“青铜重器系列”的第二部,与第一部《蟠虺》共享楚学院背景,只是主角从曾本之转为马跃之,许多人物在第二部中也都互相承接。首部作品聚焦的是真伪之辨,第二部是缺失之谜。两部作品可各自独立,又可称为姊妹篇,在长达10年的创作中,您是如何平衡系列作品的连贯性与独立性的?
刘醒龙:这两部长篇小说虽然人物都互相承接,实际上各自独立,在第一部《蟠虺》中,曾本之、马跃之、郑雄、郝嘉等人物形成了一个主体的框架。《听漏》里依然是这些人,但小说描写的侧重点是不一样的。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蟠虺》的延续,如果没有《蟠虺》,就没有《听漏》。但对于读者来说,读《听漏》前不读《蟠虺》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蟠虺》与《听漏》虽为姊妹篇,却如青铜器上的纹饰,既同根同源,又各自独立。在创作时,我始终以青铜重器为锚点,将历史破绽与当代人心勾连成经纬,以维系系列作品的魂魄。两部长篇共享楚学院背景和人物群像,曾本之、马跃之、郑雄等角色在两部作品中血脉相通,他们的学术立场、人性纠葛形成暗线,让读者在熟悉中寻觅新意,正如青铜器的铭文虽刻于不同器物,却同属一脉文明。
让两部作品各自具有独立性,其关键在于每部作品的核心谜题。《蟠虺》借曾侯乙尊盘的真伪之辨,剖开学术腐败的暗流;《听漏》则以九鼎七簋的缺失之谜,叩问文人风骨的存续。10年的跨度中,我始终警惕“重复”。两本书的叙事节奏、悬疑设计甚至地域风物皆有差异:前者聚焦器物本身的传奇,后者将缺失的簋化作人心缺口的隐喻,让历史破绽成为照见现实的镜子。系列作品的连贯性在于文化血脉的赓续,独立性则源于每一次书写都是对历史与当下的重新发现。正如青铜器上斑驳的绿锈,既是岁月层叠的印记,也是新生故事的土壤。
记者:您将九鼎七簋的“缺失一簋”设计为贯穿全书的悬念,称“‘九鼎七簋’课题,要探究的不是第八只簋,而是天下文人的灵魂。”这种对历史谜题的文学化处理,是不是对当下社会文化传承功利性的反思与追问?
刘醒龙:探究天下文人的魂灵,这话说得有点太大,可这又是不太让人喜欢的大实话。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希望有些人不要太计较这话该由谁来说和不该由谁来说,而是将心思放在对这话的理解与实践中。青铜器是历史的骨骼,文学要做的,是赋予它血肉和呼吸。
《听漏》中的“九鼎七簋”之谜,的确是我对历史与现实的某种隐喻。西周礼制中,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而京山出土的九鼎七簋偏偏缺了一簋。这一“缺失”看似是考古学上的悬案,实则是历史留给当下的一面镜子,它映照的不仅是器物之缺,更是文化传承中精神内核的流失。
在小说中,我让马跃之这样的学者追问:“九鼎七簋课题,要探究的不是第八只簋,而是天下文人的灵魂。”这并非故弄玄虚。这些情节的铺陈,恰恰是对功利主义侵蚀文化传承的尖锐叩问。我始终相信,文化的传承不是对器物的简单占有,而是对精神的接续与激活。缺失的一簋,是历史的有意留白,也是文学的无声诘问。倘若我们只顾追逐文化的“完整”表象,而忽视其背后的道义重量,那么再辉煌的文明遗产,终将沦为博物馆中沉默的标本。唯有以敬畏之心倾听历史的“漏声”,才能让传统真正流淌进当下的血脉。
文学就是在传统与现代的裂缝中,栽种希望的新芽
记者:您提到“文字像青铜器上的铜锈,需要时间包浆”,《蟠虺》《听漏》这两部作品均用了10年时间才完成。在快节奏的当下,您的这种“慢工细活”的创作态度,有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和影响?
刘醒龙:灵感是埋在沃土里的种子,急不得。在创作《听漏》时,我在位于武汉南郊的房子里独自待了整整4个月,一边写《听漏》,一边打理自家的菜地与花木,直到年末的最后一天,约40万字的初稿大体完成,才回到市中心的住所过冬。无论是在郊区写初稿,还是回到市中心修改第二稿和第三稿,我似乎更惦记自己亲手种下的蔬菜,还有朋友千里迢迢寄来的黑牡丹等花卉。只要一想起它们,哪怕最需要一气呵成的段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暂时放下,去到菜地或者花园,小心翼翼地将其伺候好了,才重新捡起丢在键盘上的灵感。
在这个追求速成的时代,我的这种“慢工细活”的创作态度可能有些落伍了,但于我而言,这正是文字与生命的本质。青铜器的铜锈需千年沉淀方能显现出历史的厚重,文字的“包浆”同样需要时间在静默中滋养。外边的世界虽然繁杂喧嚣,但写作如修行,心定则万物皆静。用10年写《蟠虺》,又用10年打磨《听漏》,并不是我刻意为之,而是青铜重器的谜题需我们层层剥解,历史的褶皱需细细抚平。一字一句的雕琢,是对文学本心的坚守,快节奏或许能赢得一时关注,但唯有沉潜,才能让故事在时光中发酵出醇厚。
记者:“青铜重器系列”长篇小说第三部何时开始创作?计划用多长时间推出来?作品中会以哪种青铜器文物为对象?
刘醒龙:从今年下半年开始,我将着手进行第三部作品的创作,目前,我已经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心里也有个大概的框架了,只是暂时还没整理出来。第三部会呈现什么内容?会以哪种青铜器文物为对象?也许也要等10年才能揭晓。当然我希望不要等10年,我也不想再等10年,也许5年就能写出来,里面说不定会涉及文物流失的话题。
在写出新文字之前,我还会再到一些考古遗址现场看看。青铜重器里藏着未说完的故事,无论走得多远,楚地始终是我的精神要塞。
记者:您提到“文学需要发现被遗忘的破绽”,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性冲突的背景下,您认为作家应如何承担“历史听漏者”的角色?
刘醒龙:以考古形式发现的东西,如果没有进一步完善人的精神生活,就与挖出来的破铜烂铁没有太大区别。作为一位写作者,我始终认为,文学的本质是发现那些被时代洪流冲刷殆尽的细微裂痕,在历史的褶皱与现实的尘埃中,聆听那些几近湮灭的声响。所谓“历史听漏者”,恰似我笔下的“听漏工”,手持铁棒,俯身大地,以最朴素的感官捕捉地下管道的漏水声。只不过作家所探听的,是文化血脉中那些断裂的、遗失的、被刻意遮蔽的真相。
写《蟠虺》时,我试图将青铜的冷硬转化为文字的温度,让器物开口讲述被遗忘的伦理与尊严。这正是作家的使命,即以文学重构历史的完整性,让断裂处生长出新的根系。
作家承担“听漏者”角色,既要避免沉溺于考据的故纸堆,让历史沦为博物馆的标本;又要避免陷入口号式的呐喊,让文学失去血肉。我在《凤凰琴》中写民办教师用琴声对抗贫困,在《听漏》中写考古学者以沉默坚守底线,皆因真正的历史破绽,往往藏在最平凡的坚守里。文学就是在传统与现代的裂缝中,栽种希望的新芽,其力量在于让一滴夜半的漏水声,惊醒装睡的灵魂。
真正滋养创作之根的,永远是脚下那片厚实的土地
记者:1998年您凭借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获首届鲁迅文学奖,2011年凭借长篇小说《天行者》摘得茅盾文学奖。在文学界,您是目前全国极少数既获得鲁迅文学奖,又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这两个中国文坛最重要的奖项是对您数十年扎根生活、耕耘文坛的最高褒奖,这两项奖的获得对您的创作产生了哪些影响?几十年来您一直秉承严谨的创作态度,称对自己的写作不仅苛刻,甚至有点变态。请您分享一些创作的感受。
刘醒龙:获得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是对我几十年来文学创作的肯定和鼓励。但奖项如同山间晨露,经历阳光之后终会消散,真正滋养创作之根的,永远是脚下那片厚实的土地。
我自己特别喜欢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的《挑担茶叶上北京》,这部中篇小说有一种凄美。凄在哪里?凄在下雪天采茶。美在哪里?美也在下雪天采茶。后者是一种纯粹的视觉,前者则是社会生活的无奈。1991年春节,朋友送我二两茶叶。我故意嫌弃地说,大过年的怎么好意思送二两茶叶?朋友说我有所不知,这是冬茶,刚采的,一共才采了一斤,他要分送5个朋友。自己当时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有句俗话说,春茶苦,夏茶涩,秋茶好喝摘不得。冬茶是怎么采摘的?谁有这种体会?小说要达到好的标准,先决条件是细节的独特性。
我对于自己的写作,不仅苛刻,甚至有点变态。《圣天门口》里写到大别山区某年大旱,是找来当年的天气预报核实过的。大的环境不能虚构,像地震、日食等有据可查的历史痕迹,不能胡编瞎写。侵华日军什么时候“扫荡”过英山、罗田等地,在大别山中的行进路线,更不能虚构。《圣天门口》体量那么大,也难免有破绽。书中主要人物傅朗西离开大别山再回到大别山,写他经历了6个女人。一位看过我所有小说的读者,在见面时说,刘老师你说傅朗西经历了6个女人,我怎么对不上,数来数去只能5个。确实,写作过程中自己曾删掉了一些文字,但忘记修改前面已经定形的文字。再版时,才将这个失误改正过来。还有这本《听漏》,也不知哪根神经短路了,将烂熟于心的主持西周东迁的周平王,写成了周幽王。那些只将时间写成“多年以后”的作品,因为没有将年月日作精准量化,尽可以天马行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实主义品格的作品在各种文学元素的关系上,要十分严谨,每个人物、每个故事、每个细节,都要落到实处。就像《听漏》中的听漏工,大多数人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并不等于作家可以将听漏工的神通写成天花板级。现实之下,作家不能将自己的作品写得极可能完美,总是一件憾事。
记者:您的早期作品如《凤凰琴》《威风凛凛》《圣天门口》《天行者》等均以乡土中国作为写作的立足点,作品充满了对乡土社会的深情描绘和对传统道德的坚守。进入新时代,您的创作主题转型于城市知识分子。这种创作转型的背后有怎样的思考?
刘醒龙:乡土始终是我文学的血脉根系。从《凤凰琴》到《天行者》,我试图以民办教师的坚守,呈现中国乡土社会最坚韧的精神脊梁。那些在界岭小学升旗的清晨,余校长刻印教材的夜晚,孙四海种茯苓地的黄昏,既是现实的困顿,也是民族精神的隐喻:苦难从未击垮这片土地上的人,反而让他们的生命如青铜重器般沉淀出冷峻的庄严。
但文学如果仅止步于乡土抒情,就可能会沦为标本式的怀旧。当我凝视曾侯乙尊盘上蟠虺纹的透空工艺时,忽然意识到,城市知识分子何尝不是在历史的断层中“考古”?他们破解青铜铭文的指纹,就是在解码文明传承的基因。我的这种创作转型并不是背离乡土,而是将根系延伸到更深远的历史地层,当乡村成为城市的故乡,知识分子的精神跋涉便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返乡”。
我始终相信,真正的写作是“在场”的修行。所谓转型,不过是让文学的触角既贴着大别山的苔痕生长,又能触摸到城市褶皱里蛰伏的古老魂魄。
记者:2021年12月,中国作协提出了“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今后,您的创作还会关注到新时代山乡巨变这一主题吗?
刘醒龙: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中国作协发起“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以来,我始终关注着这场波澜壮阔的社会变革。身处伟大时代的中国作家,不仅需要有直面现实的决心和勇气,更要有讲好属于我们这个时代中国故事的使命感、责任感、紧迫感。我一直认为,无论社会发展到哪个阶段,文学都离不开时代性,关注时代才是文学的根本。
记者:您曾谈到在创作之余,喜欢把听书作为休息的方式,并且听了许多书,您觉得听书和看书有什么不一样?
刘醒龙:过去,我是很喜欢阅读纸质书籍的,近几年因为眼睛不好,所以才选择了听书的方式。这几年听了不少书,多是年轻时候没有看完的,还有没有耐心细读的,现在都把它们一一细听完了。比如《东周列国志》《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约翰克列斯朵夫》等。还有一些与众不同、大部头的作品,比如《世纪三部曲》,这个听完之后我又听了“中世纪三部曲”。《红楼梦》我听了两遍,《水浒传》听了两遍,《三国演义》也听了两遍。
年轻时看书总是匆匆忙忙、囫囵吞枣,但听书就不一样,看书可以一目十行,我这个年纪听书都是一句一句的听,能发现很多之前读书时没看过的东西,比如听《水浒传》,我就发现了家里的奥秘,我小时候总听爷爷讲“贤良方正”这个词,我不知道爷爷是从哪里学的,也从没听过这4个字的出处。后来我才弄明白,爷爷是从《水浒传》里学的,这本书里动不动就来四言八句,武松杀了西门庆,知府知道他是个好人,想宽恕他,不判他的斩刑,这个时候后面就跟着一首诗,称赞知府“贤良方正胜龚黄”。一般人读书,这种小诗都是直接略过,现在改为听书,才发现奥妙。还有《战争与和平》,过去很多年,自己不喜欢托尔斯泰,认为太庄重读不进去。现在再听感受完全不同,觉得非常了不起,《战争与和平》写得多么富有人性、波澜壮阔。
书是黑夜里自燃的一盏灯,读一页便亮一寸。那些在油墨间生根的文字,终会在血脉里结出星辰。
人物名片
刘醒龙,湖北团风县人,1956年生于古城黄州。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芳草》文学杂志原主编。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近20部,《寂寞歌唱》《痛失》《圣天门口》等长篇小说11部,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及散文集多部。多部作品译成英、法、韩、日、越南、印地、阿拉伯、波兰、葡萄牙等语言。另有《刘醒龙研究》(共五卷)出版。作品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
来源:三峡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