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领了赔偿金,拎着搪瓷缸和工作证出了厂门。对面的银杏树抽了新芽,让我想起刚进厂那年,树还没我腰高。
2007年春天,纺织厂的大喇叭响了最后一次。
我领了赔偿金,拎着搪瓷缸和工作证出了厂门。对面的银杏树抽了新芽,让我想起刚进厂那年,树还没我腰高。
“李师傅,去喝一杯?”老钱拍我肩膀,手里捏着那张红头文件。
“不了,回家看看丫头。”
小雨下得勤,我走到半路把厂牌塞进裤兜,省得淋湿。
家在七楼,电梯坏了一个月。我爬到三楼就听见邻居家的收音机在放评书,那位苏州口音的老先生讲了十几年的《三国》,说曹操借东风,连我闺女小芸从小听着都能背两段。
推门进屋,老婆正教小芸做数学卷子。看见我回来,她眼神闪了一下,嘴上还在念叨:“这道题啊,要用公式…”
我放下厂牌,端起水杯。“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小芸抬头,额前的刘海被她别在一侧,露出圆圆的额头。
“厂里…放假。”我喝了口水,水里有股铁锈味。
晚上,老婆在厨房洗碗,我坐在阳台上抽烟。阳台上晾着小芸的校服,袖口已经短了,她长得快。
“芸芸明年就高考了。”老婆擦着手走过来,“补习班钱…”
我把烟头按在花盆边缘。“我有主意了。”
第二天,我骑着单车去了南门菜市场。菜市场旁边有条老街,街口一个老头摆了十几年的煎饼摊,据说去年回老家了。
那块地方现在空着,只有一摊暗黄的油渍,像一张模糊的地图。
我找到市场管理员老李,他正坐在办公室听着沙哑的小收音机,里面播着天气预报。
“要摆摊?”老李推了推老花镜,“三百块押金,一天十块管理费。”
“能不能…”
老李摆摆手,“都不容易,这样,押金照交,管理费先欠着,等你挣了钱再给。”
回家路上,我在市场买了面粉和鸡蛋。老板娘给我抹了秤,我假装没看见。路过五金店,我买了个煤气灶和一张铁板,板面有些生锈。
“新手?”老板边找钱边问。
“嗯。”
“手艺不好别干这行,我堂弟去年摆摊赔了八千。”他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
我把钱塞进兜里,“那他现在干嘛呢?”
“进厂了,电子厂,组装手机。”
第一天开张,卖出去三张饼。
傍晚收摊时,手指被铁板烫出了水泡,我用早上剩的面糊敷了一下。对面卖臭豆腐的大姐走过来,递给我半盒烫伤膏。
“第一天都这样。”她说。
回家时,我在单元楼下站了十分钟。最后从裤兜里摸出十块钱,对着楼上的窗户比划了一下,然后去超市买了两瓶酸奶。
“爸,你手怎么了?”小芸问。
“哦,碰了一下热水。”我把酸奶递给她。
老婆什么也没问,只是晚上睡觉前,把烫伤膏放在了我枕边。
摆摊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早上四点起床和面,五点出门,赶在早高峰前支好摊子。一天能卖出去二三十张饼,挣个四五十块。
菜市场的人来人往让我想起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只是这里没有下班铃,忙起来顾不上喝水,饿了就啃半张自己摊的饼。
半个月后,小芸知道了。
那天她晚自习回来,我刚收完摊,门口塑料袋里的面粉没来得及藏。
她站在门口看了好久,最后问:“爸,我还要不要去补习班?”
我把面粉提进厨房,“当然去,你妈都交了钱。”
“那你…”
“我挺好,就当锻炼身体。”我笑了笑,“你就操心怎么考个好大学吧。”
那天晚上小芸趴在书桌前写了很久,老婆说她在写日记。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书包里多了个保温杯,里面泡着枸杞,杯盖上贴着便利贴:“多喝水。”
生意慢慢好起来了。
我琢磨出了门道,面糊要提前一晚发酵,加点碱,这样饼出来又软又香。
小区里不少人知道我摆摊的事,有些是老厂里的同事,他们偶尔会特意来买一张,说说话。
“李师傅手艺见长啊。”老钱成了常客,他去了建筑工地当小工。
我有时会多放点葱花,或者给他们的孩子加个鸡蛋,不收钱。
有天下午收摊早,我去了趟小芸的学校。校门口排着几辆豪车,我站在马路对面,看见小芸和几个同学一起出来,她的书包已经有些旧了。
回家路上,我绕道去了趟新华书店,给小芸买了本《高考满分作文》,花了二十八块钱。
日子一天天过去,煎饼摊的位置成了我的”专属”,就连老李收管理费都变得有一搭没一搭。
“你家闺女考哪儿啊?”一天,老李突然问。
“她想考北京的大学。”我翻着铁板上滋滋作响的饼。
“那费用不少吧?”
我笑笑,“到时候再想办法。”
其实我早就算过了,一个月摆摊能挣两千出头,除去家用,能存下小半。老婆也找了份超市收银的工作,每个月一千五。这样勉强能凑够学费,但生活费还是紧张。
晚上收摊后,我有时会在巷口的彩票站买两注双色球,守着几个似乎有”灵感”的号码。有一次中了个五块钱的小奖,我琢磨着是个好兆头。
高考那天,我破例没去摆摊。
在学校门口等了三个小时,看着小芸和其他考生一起走出来。她看上去很累,但眼神是亮的。
“考得怎么样?”我问。
“还行吧,语文作文写得挺好。”她把答题卡揣进兜里,“爸,我想吃你摊的饼。”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支起了摊子,老婆嫌油烟大,把窗户都打开了。小芸吃了两张饼,说比平时摊的还香。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正在摊位上。
手机响了,是小芸。
“爸…”她的声音有点抖。
我的手也抖了起来,铁板上的饼差点翻砸了。
“我考上了,北京传媒大学!”
我愣了几秒,然后对着电话笑了起来。对面卖臭豆腐的大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冲她竖了个大拇指。
送小芸去北京的火车站那天,天空阴沉沉的。
“别担心钱,好好学。”我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块生活费。
“爸,我会打工的。”她把信封塞进背包。
“你的任务就是学习,打什么工。”我佯装生气。
火车开动时,小芸趴在窗口,眼睛红红的。我挥了挥手,转身时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回家路上下起了雨,我站在公交站台,看着雨水冲刷着站牌上的广告:“新东方——圆你大学梦。”广告边缘已经发黄了。
四年的大学时光像一场马拉松。
我的煎饼摊从南门搬到了北门,因为那里新开了个小区,人流量大了些。手艺也越发纯熟,有了固定客源,一个月能挣到三千多。
小芸偶尔会打电话回来,说学校的事,说北京的风景,说她交的新朋友。她很少提钱的事,每次要打钱给她,她都说够用。
大三那年,她说找了份家教的兼职,一个月能挣八百。我和老婆都劝她别分心,她说没事,就教两个小孩,挺轻松的。
时间很快到了2012年夏天,小芸大学毕业。
她提前一周打电话回来,说毕业典礼后她就回家,让我们别去北京了,车票贵。我和老婆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去,给她个惊喜。
到北京那天,天气出奇的好,蓝得发亮的天空下,校园里人来人往,到处是拍毕业照的学生。
我们在教学楼前等了一会儿,终于看见小芸走出来,她穿着学士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爸!妈!”她看见我们,愣了一下,然后跑过来。
“不是说不用来吗?”她有点生气,又有点高兴。
“就想看看你毕业的样子。”我笑着说。
她看了看手里拿的东西,似乎在犹豫什么。
“这个…本来想回家再给你们的。”她递过来一个信封,“爸,给你的。”
我接过信封,里面是一张纸条和一张银行卡。
纸条上写着:
爸爸:
这是我大学四年每个月省下的钱,一共28600元。我知道您和妈妈这几年多不容易,煎饼摊的辛苦我都懂。
其实我从没用过您寄来的全部生活费。大一开始我就做了家教,后来又在咖啡厅打工,周末还帮别人修电脑。您给我的钱,我每次都存下一半。
您知道吗?有一次我在北京南站看见一个老人在摆煎饼摊,他的手和您一样,有烫伤的痕迹。那天我哭了很久。
爸,您的女儿长大了,从今天开始,该我来照顾您和妈妈了!
爱您的芸芸
我的眼前模糊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老婆凑过来看完纸条,轻轻抽泣起来。
小芸站在我们面前,阳光下她的脸庞已经有了大人的轮廓,但笑起来还是那个小女孩。
“爸,别摆摊了好吗?”她握住我的手,“我找到工作了,北京一家传媒公司,工资不算高,但够用。”
我看着她,突然发现女儿的眼睛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倔强又温柔。
“好。”我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不摆了。”
回家的火车上,小芸睡着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又看了一遍。
窗外,田野飞速后退,天空渐渐暗下来,远处的山脉模糊成一片墨色的剪影。我想起第一次摆摊的那个早晨,想起小芸高考后吃煎饼时的笑容,想起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
有人说,辛苦是种子,幸福是花。如今,我的花开了。
列车驶过一座小站,灯光短暂地照亮了车厢。我看见老婆也醒着,她冲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安详。
我知道,明天醒来,我不再需要在黎明前起床和面,不再需要担心雨天没有生意,不再需要一遍遍计算学费和生活费是否够用。
但我可能还是会早起,习惯了。或许可以学着喝喝茶,下下棋,像个真正的中年人那样,慢慢享受生活的余温。
窗外的夜色渐渐浓了,像一块柔软的黑布,轻轻裹住了这列满载归家人的火车。
我轻轻握住了女儿的手,她在睡梦中回握了一下。
来源:默默Mo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