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得刚搬来杨家镇那年,城东头的老街还没拆,徐师傅的自行车修理铺已经在那儿开了二十多年。铺子不大,前脸只有三米宽,门口挂着个褪了色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徐记修车”四个字。门前总是堆着七八辆等着修的自行车,有时还能看到几辆老式的永久牌。
记得刚搬来杨家镇那年,城东头的老街还没拆,徐师傅的自行车修理铺已经在那儿开了二十多年。铺子不大,前脸只有三米宽,门口挂着个褪了色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徐记修车”四个字。门前总是堆着七八辆等着修的自行车,有时还能看到几辆老式的永久牌。
那时候,我刚从城里调来镇上的粮管所工作,每天骑着那辆二八大杠上下班。记不清是哪一天,车子突然链条断了,问了几个路人,都指向城东头的徐记。
“去徐师傅那儿吧,全镇修得最好的。”
第一次见到徐师傅,他正蹲在店门口,一手拿着扳手,一手捏着根半截烟,眯着眼对着一辆老凤凰牌的车仔细检查。听见动静,他头也不抬,只问了句:“咋了?”
“链条断了。”
他抬头扫了我一眼,点点头:“放这儿吧,下午来拿。”
“多少钱?”
“修好再说。”
就这么简单,没有多余的废话。我把车子往墙边一靠,准备离开,忽然瞥见他工作台上摆着个旧收音机,正播着京剧,好像是《赵氏孤儿》。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没想到这粗手大脚的修车师傅还爱听戏。
后来才知道,徐师傅今年五十出头,从十六岁开始就跟着他师父学修车,一干就是四十多年。镇上老一辈的人都说,徐师傅的手艺是祖传的,他爷爷在民国时期就是远近闻名的铁匠,他父亲后来改行修自行车,到他这一代,手艺更是炉火纯青。
那时的杨家镇,大街小巷里跑得最多的还是自行车。公家单位的干部骑飞鸽,年轻人骑永久,学生骑二八大杠,上了年纪的则喜欢那种带小轮的老凤凰。春去秋来,镇上的人来来往往,车子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徐师傅的铺子门口总是不缺主顾。
徐师傅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修车时,他整个身子都埋在车子底下,只露出半截灰白的头发和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夏天,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滴在水泥地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冬天,他就坐在一个小煤炉旁,一边烤着手一边修车,炉子上总是煮着一壶水,偶尔会有熟客进来,他就会倒上一杯热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
“今年镇上要修新路了?”
“听说是,不过哪年不说修路呢。”
“就那意思一下。”
徐师傅笑笑,又埋头去摆弄那辆坏了链条的自行车。
我那辆二八大杠修好后,徐师傅只收了我五块钱,还送了我一个铃铛,说是看我新来镇上,这是见面礼。后来我才知道,这铃铛是他自己做的,声音特别清脆,在镇上很有名气。
“徐师傅,这铃铛真不赖,响亮!”
“小玩意儿,闲时做着玩的。”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骄傲。
那时候,徐师傅的儿子徐小虎已经初中毕业,跟着父亲学修车。不过这小子明显对修车没什么兴趣,整天盼着去县城甚至省城闯荡。徐师傅对此倒是看得开。
“现在不比从前了,”他一边修车一边说,“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随他去吧。”
徐小虎确实没在镇上待多久。九十年代中期,他背着个旧帆布包,揣着徐师傅给的两百块钱,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临走前,徐师傅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珍藏的一把扳手塞进了儿子的包里。
“带着,没准用得着。”
徐小虎走后,徐师傅的铺子还是老样子,只是人显得更沉默了。每天早晨五点多就起床开门,晚上九点多才关门休息。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铺子里添了台14寸的小黑白电视,晚上他一边修车一边看新闻联播,有时会点评两句时事,听客人们说镇上要建商场了,他只是”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干活。
我后来调到县城工作,偶尔回镇上办事,总会去徐师傅那里坐坐。铺子还是老样子,只是墙上多了几张徐小虎寄来的照片,照片里的小伙子越来越精神,背景也从省城变成了深圳、广州,最后是上海。据说他在上海进了一家外企,专门做自行车零部件的外贸生意,收入不菲。
2000年之后,镇上的变化越来越大。先是马路拓宽了,然后建起了商场,接着是电影院、网吧。自行车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摩托车,后来连摩托车也越来越少,镇上的年轻人开始买小轿车。杨家镇从一个小镇逐渐变成了县城周边的卫星城,人口翻了几番。
徐师傅的铺子依然在那条老街上,只是周围的邻居都换了。原先卖布的杨家布店变成了手机店,卖肉的老刘家开了家超市,连对面的理发店也装修成了美容院。就在大家都以为徐师傅的修车铺也撑不了多久的时候,城东头出现了第一家4S店。
“徐师傅,看到没,咱镇上也有4S店了,你这生意怕是要黄喽!”赵会计半开玩笑地说。
徐师傅咧嘴一笑:“修车的多了去了,真正会修的没几个。”
还真让他说中了。2006年那会儿,镇上接连开了四家4S店,大多数人买了车都往那儿跑。可没过多久,人们就发现这些4S店不是价格贵得离谱,就是服务态度差,有时候小毛病修个三五天都拿不出来。渐渐地,有人开始打听:“这车哪儿修便宜又靠谱?”
答案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徐师傅的老铺子。
原来,早在2002年,徐小虎就开始往家里寄一些关于现代汽车维修的书籍和工具。刚开始,徐师傅还嫌麻烦,放在一旁不理。直到有一天,一位老主顾开着辆旧桑塔纳来问他能不能看看,车子总是熄火。徐师傅犹豫了一下,翻出那些书,捣鼓了大半天,最后竟然给修好了。
就这样,徐师傅慢慢开始接汽车修理的活。一开始只是帮人看看小毛病,换换机油,后来渐渐地,连一些复杂的电路问题他都能搞定。徐师傅学得很认真,虽然文化不高,但他有四十年的修理经验和一双几乎能”听”出故障的耳朵。
我一次回镇上,特意去看了徐师傅。铺子扩大了一倍,门口停了三四辆等着修的轿车,他穿着件沾满机油的工作服,正趴在一辆本田雅阁的引擎盖下忙活。
“徐师傅,生意不错啊!”
徐师傅抬头,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咧嘴一笑:“比修自行车挣钱多了。”
他指了指墙上的证书:“去年考了个汽修证,你看,老狗也能学新把戏。”
那时候,我注意到徐师傅的工具台上多了台笔记本电脑,还连着个检测仪。这在十年前是难以想象的。
“这是小虎寄来的,说是现在修车离不开这个。”徐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开始不会用,镇上中学的电脑老师教了我好几天。”
2010年左右,徐小虎从上海回来了,不过不是回来继承父业,而是在镇政府旁边的商业街上开了家汽车配件店。这下好了,徐师傅修车,儿子供应零件,父子俩的生意都红火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虽然有了电脑和现代化设备,徐师傅仍然保留着他的老习惯:修车前先听声音,然后用手摸,最后才借助仪器。这种”听诊”式的修车方法让他在镇上甚至周边县城都有了名气。
“徐师傅,4S店说我这车需要换变速箱,得一万多。”
“放这儿吧,我看看。”
两天后,车主来取车,徐师傅只是换了几个密封圈和一点油,收了三百块钱。
“变速箱好好的,就是密封不严,进了点杂质。”
类似的故事越传越多,徐师傅的铺子前总是停满了各种品牌的轿车,从国产的奇瑞、吉利到进口的大众、丰田,应有尽有。
2014年,镇上要拓宽道路,徐师傅的老铺子面临拆迁。政府给了不少补偿款,徐小虎劝父亲干脆退休算了,毕竟已经六十多岁了。可徐师傅思来想去,还是在镇郊买了块地,盖了个两层小楼,楼下是修车铺,楼上住人。
新铺子比原来大多了,有三个修车位,还添置了举升机、轮胎平衡仪等现代化设备。徐师傅还请了两个徒弟,都是技校毕业的年轻人。不过,主要技术活还是他亲自上阵。
“师傅,这车电脑显示是氧传感器故障,要不要换个新的?”徒弟小李问道。
徐师傅摇摇头:“先别急,我听听。”
他打开引擎盖,耳朵贴近发动机,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了一会儿,然后说:“不是氧传感器的问题,是进气管漏气了。”
果然,检查后发现进气管有条细小的裂缝,换上新的后,故障指示灯立刻熄灭了。
这几年,徐师傅的铺子生意越来越好,不仅是因为价格比4S店便宜,更因为他过硬的技术和诚实的态度。有时候,车主拿着一大堆配件清单来问他需不需要更换,徐师傅总是实事求是。
“这个不用换,那个也能再用两年。”他指着清单说,“你看,就这两项是必须的,其他都是他们瞎忽悠。”
“徐师傅,您这么说,不怕得罪4S店啊?”
“怕啥?我这把年纪了,还怕得罪人?”他哈哈大笑,顺手把工作台上的旧收音机调大了音量,还是那熟悉的京剧声。
我有时候会想,徐师傅这一辈子,经历了从自行车到摩托车再到汽车的变迁,见证了中国家庭出行方式的巨大变化。他没有被时代淘汰,而是不断学习,适应了这些变化。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前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特意开车回杨家镇,想去徐师傅那里做个保养。刚拐进他店门口的小路,就看见一排车整齐地停在路边,足有十几辆。店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徐师傅正把一辆刚修好的别克交给车主,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车没大问题,就是火花塞有点积碳,清理了一下,换了机油和机滤,一共三百八。”
“徐师傅,您这里也太便宜了吧?4S店光换机油就要四五百呢!”
“我这是小本经营,不像他们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徐师傅笑着说,“再说了,修车嘛,主要是修人缘。”
等我终于排到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徐师傅看到我,眼睛一亮。
“哟,老朋友来了!”
他亲自接过我的车钥匙,让徒弟把车开进修车位。我们坐在店门口的小凳子上聊天,他给我倒了杯茶,还是那种老式的茶缸子,里面泡着龙井。
“最近忙不?”我问。
“忙,天天忙。”徐师傅笑着说,“这不,镇上的4S店又开了一家,刚开业那阵子大家都去那修,现在慢慢又都回来了。”
“为啥?”
“贵呗,而且服务态度差。”他抿了口茶,“现在人们精明了,哪儿实惠哪儿好,心里有数。”
徐师傅的徒弟小张从修车位探出头来:“师傅,这车雨刮器不灵了,要不要换个电机?”
“先别急着换,”徐师傅站起身,“让我看看是不是线路问题。”
我跟着他走进修车间,看他熟练地拆开雨刮器的盖子,用一个小螺丝刀拨弄了几下,然后又接上电源测试。雨刮器立刻恢复了正常。
“你看,就是触点有点氧化,清理一下就好了。”徐师傅说,“要是换电机,至少得三四百块。”
修车间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工具,整齐有序。角落里放着个旧木箱,里面是徐师傅早年修自行车的工具,虽然已经很少用了,但他还是舍不得扔。
“这些可都是宝贝啊,”他轻轻拍了拍那个木箱,“跟了我大半辈子了。”
我注意到修车间的另一侧新添了台大电视,正播放着汽车维修的教学视频。徐师傅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这是小虎买的,说是要与时俱进。我这把年纪了,还得天天学习呢!”
正说着,门外又来了两辆车,徐师傅赶紧迎了出去。我坐在一旁,看着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忙前忙后,脸上写满了专注和自豪。他对每一辆车都像对待老朋友一样,轻声询问故障,仔细检查,然后给出最经济实惠的解决方案。
傍晚时分,我的车修好了。结账时,徐师傅只收了我二百块钱的工时费,说是老主顾打折。我坚持要付全款,他摆摆手:“别跟我客气,下次再来。”
临走前,我问他:“徐师傅,你干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退休?”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退休?干嘛退休?我这手艺不用白不用,再说了,这不是挺好的嘛,天天有事做,还能帮人解决问题。”
他指了指门外排队等着修车的人:“你看,这么多人信任我,我可不能让他们失望啊。”
回县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徐师傅的话。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像徐师傅这样的传统手艺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可能没有高学历,没有先进理念,但他们有一种近乎执着的专注和诚实,有对技艺的尊重和热爱。
昨天,我又听说了徐师傅的新消息。据说镇政府准备给他颁发”杨家镇工匠精神奖”,表彰他四十年如一日的敬业精神。更有意思的是,徐小虎打算开一家汽修培训学校,请父亲担任技术顾问,把徐师傅几十年积累的经验传授给更多年轻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徐师傅的故事,或许就是中国千千万万个小镇工匠的缩影。他们默默无闻地工作着,适应着时代的变化,把简单的事情做到极致,在平凡中创造着不平凡。
而今天,当你路过杨家镇,如果看到城郊那家门前排着长队的汽修店,别惊讶,那就是徐师傅的铺子。门口的牌子已经换成了崭新的”徐记汽修”,但店里修车的哲学依然如四十年前一样简单纯粹:诚实、专业、负责。
这个傍晚,阳光斜照在徐师傅的铺子上,他站在门口,目送最后一位客人离开,然后慢慢地收拾工具,关上店门。远处,新建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而他的小铺子,仍然是那么朴实无华,却温暖如灯。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