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哥,这把锁爸爸生前当宝贝,钥匙一直挂在胸前。"我转身时,弟弟周明亮站在老屋门口,声音低沉如同秋风拂过枯草。
锁
"哥,这把锁爸爸生前当宝贝,钥匙一直挂在胸前。"我转身时,弟弟周明亮站在老屋门口,声音低沉如同秋风拂过枯草。
我叫周明志,今年四十有六,在县里机关工作。父亲去世后,我和弟弟收拾完老屋,准备离开这个承载了我们几十年记忆的地方。
老屋坐落在县城边缘的老街上,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红砖青瓦,历经风雨依然坚固。那条街上的房子大多建于六七十年代,一排排规整的两层小楼,每家门前都有一小块菜地。
关上门时,那把老式铁锁在我手中沉甸甸的。这是五十年代的老物件,黄铜锁芯已经泛绿,锁身上斑驳的痕迹记录着岁月流转。
父亲常说,这把锁是他和母亲结婚时,爷爷给的唯一值钱物件。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把结实的锁,就是一家人的安全感。
"咱爸说过,锁里有宝贝。"弟弟突然提起,眼里闪着好奇的光。
我疑惑地看着手中的锁,试着摇晃,果然听到细微的响动。我们对视一眼,像两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
小心翼翼地拆开锁壳,一张泛黄的纸条和几张照片掉了出来。我拿起那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妈妈,我会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明志"
那是我十二岁时的笔迹,工整却稚嫩。记得那年我因贪玩成绩下滑,父亲二话不说,把我从田间叫回来,指着墙上挂的这把锁说:"咱家穷,但不能穷了志气。这锁上了就是安全,你的心也得上把锁,锁住那些杂念。"
父亲的话刻在了我的心上,也真的"锁"在了这把老锁里。
"瞧,这是咱们小时候!"弟弟惊喜地拿起照片。
照片里,是八十年代初我和弟弟穿着父亲从公社带回的蓝色对襟棉袄,在院子里堆雪人的情景。母亲站在一旁,脸上的皱纹里盛满笑意。
那时候,父亲用半个月工资买了台海鸥相机,说是要把孩子们的样子"锁"在相片里。他偶尔会骑着那辆永久自行车,带着相机去城里照相馆冲洗胶卷,回来后兴奋地给我们展示照片,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还记得吗?这是八四年春节那会儿。"我指着照片上的雪人说,"那年冬天特别冷,咱家的水缸都冻裂了。"
弟弟点点头,轻轻抚摸着照片:"那时候咱爹刚从纺织厂调到修配车间,工资涨了五块钱,特高兴。"
我们坐在老屋的门槛上,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时候,这条街上的人家都差不多,大家穿着相似的衣服,过着相似的日子。隔壁王叔叔有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到《新闻联播》或者《西游记》播出的时候,半条街的人都挤在他家小院里观看。
"那会儿娘做的糖醋排骨可真香。"弟弟突然说,"每次过年才能吃上一回,我老躲在锅边闻味道。"
我笑了:"你这个馋猫,记性倒是好。"
回忆在我们之间流淌,如同屋前的那条小河,缓慢而温暖。那些苦日子,现在想来竟也是甜的。
"对了,你还记得八七年那场大洪水吗?"弟弟忽然问道。
我点点头,那一年我高考结束,正准备去县城的百货大楼买行李箱,准备上大学用的物品。突然的洪水让整个县城的低洼处都泡在了水里。
父亲那天不知从哪弄来一条小木船,划到我们学校接我回家。一路上,他不停地往前划,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他说:"明志,这水挡不住你上大学的路。"
那时,我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坚韧。
家里为了我的学费,省吃俭用。母亲把自己的一对银手镯拿去当了,那是她的嫁妆,平日里舍不得戴,只有过年才会拿出来看看。
父亲则到处借钱,街坊四邻能借的都借了。他说:"娃儿读书,就是咱家的希望,再难也得供。"
那年,我顺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成了全街第一个大学生。临行前,父亲把那把老锁取下来,郑重地放在我手中:"把它带上,锁住你的志向。"
我却把锁还给了父亲:"爸,这锁得守着咱家,我心里自有把锁。"
大学四年,我勤工俭学,省下钱给家里寄回去。毕业后,分配在县里工作,工资虽不高,但在当时也算体面。弟弟没考上大学,但机灵劲儿不比谁差,早早就跟着远房表叔学修车,后来自己开了家修理铺,生意做得红火。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父亲所在的纺织厂效益越来越差。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下岗是迟早的事。每天回家,我都能看到父亲眉头紧锁的样子。
母亲安慰他:"咱家日子总能过,庄稼地还在,家里添了个二十一英寸彩电,儿子闺女都有出息,还怕啥?"
父亲沉默着,只是每晚睡前,都要确认门锁拴好了。那把老锁,成了他心中最后的安全感。
果然,九七年冬天,纺织厂宣布破产重组,父亲成了下岗职工。他领了几千块钱的补偿金,站在厂门口,久久不愿离去。他在那个厂里待了三十多年,从二十岁到五十多岁,大半辈子都给了那台织布机。
我劝父亲在家休息,但他摇摇头:"闲不住。"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搬了张小桌子到街边,开始修自行车。他的手艺在厂里是出了名的好,很快就有了固定的客源。
每天早上六点,父亲准时出门,把那把老锁挂在腰间,像是某种仪式。晚上回来,再把锁挂回门上。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笑着说:"带着它,就带着家。"
母亲在父亲下岗那年,病了一场。起初只是咳嗽,后来越来越严重。乡镇医院看不出什么,我和弟弟带她去了省城。
检查结果出来那天,医生叫我单独进了办公室。"肺癌晚期,最多半年。"医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不敢告诉父亲真相,只说是慢性支气管炎,需要长期治疗。父亲似乎也明白些什么,但谁都没有挑明。
那段日子,父亲的修车摊开得更早,收得更晚。他修的车越来越多,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他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攒起来,给母亲买药,买补品。
母亲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常常拉着我和弟弟的手,嘱咐我们要好好照顾父亲。"你爹这辈子没享过福,以后你们可得多陪陪他。"她说这话时,眼里含着泪,却还是笑着的。
二零零零年春节前,母亲去世了。她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父亲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一夜未眠。
葬礼那天,天空飘着小雪。父亲站在墓前,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从怀里掏出那把老锁,轻轻放在母亲的墓碑前,又收了回来。
"你娘说过,这锁锁着咱家的福气,不能丢。"父亲对我们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母亲走后,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他仍然每天修车,但不再和客人闲聊。晚上回家,就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棵他和母亲一起种下的石榴树发呆。
我和弟弟轮流回家陪他,但父亲总是摆手:"你们忙你们的,我好着呢。"
那段时间,我经常梦见母亲。梦里,她仍然站在厨房里,做着我爱吃的红烧肉,笑着喊我们吃饭。
醒来,枕边总是湿的。
父亲在母亲走后的第五年,突然对我说想去省城看看。那是二零零五年,他已经六十多岁,从未离开过县城。
我和弟弟陪他坐上了长途汽车。车子驶出县城,父亲一直望着窗外,目光像是要把沿途的风景都记在心里。
到了省城,我们带他去看了电视塔,去了动物园,去了我当年读书的大学。父亲站在校门口,久久凝视着校名石碑,眼里闪着光。
"当年你娘说,咱家孩子一定要出人头地。"父亲轻声说,"她没看错。"
回程的路上,父亲似乎特别开心,话也多了起来。他说起年轻时的梦想,说起和母亲的相识,说起我和弟弟小时候的趣事。
那一天,仿佛时光倒流,我们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温暖的小家。
回到家,父亲把那把老锁取下来,认真地擦了又擦,重新挂回门上。"这锁见证了咱们家的苦与乐,得好好保存。"他说。
父亲在那次旅行后不久,突然中风了。我和弟弟赶到医院时,他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神和简单的手势与我们交流。
医生说,情况不太乐观,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我们决定轮流守在病床前,寸步不离。
父亲住院的第三天晚上,我守夜。半夜时分,父亲突然醒来,用力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比划着什么。
我凑近一看,他的手指在被单上画着一个方形,像是一把锁的形状。
"爸,您是想要那把锁吗?"我问。
父亲用力点头,眼里闪着急切的光。
第二天一早,弟弟把老锁带来了。父亲看到锁,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用颤抖的手指了指锁,又指了指我和弟弟。
我们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只好拿着锁放在他手上。父亲握着锁,闭上眼睛,似乎很满足。
那天下午,父亲安详地走了。他走时,手里还紧握着那把老锁,仿佛要把它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出殡那天,我们按照父亲生前的意愿,把那把老锁放在了他的棺木里。弟弟说:"让爸带着锁去找妈,他们俩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锁。"
然而,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父亲站在老屋门前,手里拿着那把锁,对我说:"锁还是留给你们兄弟吧,它锁住的是回忆,也锁住了未来。"
我从梦中惊醒,心跳如鼓。
第二天一早,我告诉弟弟这个梦。弟弟沉思片刻,说:"咱们去看看爸,或许他有话要对咱们说。"
我们来到墓地,站在父母合葬的墓前。春风拂过,墓前的野花轻轻摇曳。
"弟,我总觉得那把锁里还有东西。"我突然说。
弟弟看着我:"是啊,我也这么想。咱们去看看。"
回到停灵房,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我们取回了那把锁。锁比我记忆中更沉,仿佛装满了什么。
回到老屋,我们再次小心地拆开锁壳。这一次,除了之前发现的纸条和照片,我们还在更深处找到了一个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叠发黄的信纸和一个小盒子。信是父亲写给母亲的,每一封都写着同一天的日期——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从一九七零年一直到二零零零年,整整三十年。
每封信都很短,寥寥数语,却满是情意。"英子,今天是咱们结婚二十周年。孩子们都好,你放心。我很想你。——大柱"
小盒子里是一对简朴的银戒指,应该是父母当年的结婚戒指。我隐约记得,那是他们结婚时的全部奢侈品。
"爸爸每年都写信给妈妈,即使她已经离开了。"弟弟哽咽着说。
我翻到最后一封信,是父亲中风前不久写的:"英子,我快去找你了。这些年,我把咱们的回忆都锁在这把老锁里,孩子们会找到的。他们是咱们这一生最大的财富。——大柱"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起父亲粗糙的手,想起他深夜修车的背影,想起他为我们付出的一切。
弟弟接过信,眼睛湿润了:"爸这是要我们记住,家虽然破了,但锁里藏着的东西永远不会丢。"
我抚摸着锁面,想起父亲生前最后一次握我的手,那力度如同这把锁的坚固。他曾是县纺织厂的工人,粗糙的手上布满机油印记。即使下岗后,他也从未抱怨,而是默默用这双手在街边修自行车,供我们兄弟俩完成学业,成家立业。
"明志,带上这把锁吧。"弟弟说,"爸妈走了,但这把锁还在,它见证了咱们家的苦与乐。"
我点点头,感觉喉咙发紧。这把锁,不只是锁住老屋的门,更是锁住了我们兄弟对父母的思念。
"想当年,咱爹为这把锁还闹出个笑话呢。"弟弟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
那是八十年代末,有天晚上下了大雨,院子里进了水。父亲怕锁生锈,半夜起来把它取下来,放在炉子上烤干。结果第二天早上竟然找不到钥匙了,全家人翻箱倒柜地找,最后在父亲的枕头下发现了。
"那会儿咱妈还说,这不是'妻管严',是'锁管严'。"弟弟笑着说,眼里却闪着泪光。
我们决定,把老屋卖了,毕竟我和弟弟都在县城另一头安了家,很少回来。但这把锁,我们决定留下,作为对父母的纪念。
回到家,我把那把老锁挂在新房的墙上。妻子不解:"这么旧的东西,挂着做什么?"
我笑着没说话,只是轻轻抚摸锁面。"这把锁里,装着我们全家的故事。"我最终说道。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我们买了新房,换了新锁,有了更安全的防盗系统,但心灵的港湾,却仍由那把老锁守护。
每当看到它,我就仿佛看到了父亲站在修车摊前的身影,看到了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看到了我和弟弟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的童年。
我拿出父亲留下的那些信,一封一封地读给妻子和孩子听。他们通过这些简短的文字,认识了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爷爷,一个坚韧、温柔、满怀爱意的男人。
偶尔,我也会像父亲那样,在结婚纪念日写下只言片语的小纸条,藏在那把锁里。这似乎成了我们家的传统,一种无声的爱的表达。
我和弟弟约定,每年清明,一起回老屋看看,为父母扫墓。站在门前,我们会一起掏出那把保存在锁里的老照片,看着父母的笑脸,心中的思念如同这把老锁,历经岁月,却始终坚固如初。
"哥,你说咱爹娘在那边还会惦记这把锁吗?"某个清明节,弟弟突然问道。
"会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这锁里装着咱们全家的魂儿呢。"
弟弟笑了,眼角的皱纹和父亲如出一辙:"是啊,他们锁住了咱们的回忆,咱们也锁住了对他们的思念。"
秋风起,落叶飘,我看着墙上挂着的那把老锁,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安宁。它不再只是一把锁,而是一座桥梁,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连接着逝去与永恒。
正如父亲所说:"锁是用来锁住宝贝的。"而在这把老锁里,锁住的是一家人最珍贵的财富——那份历经岁月却始终如一的亲情。
来源:桃花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