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周明志,八零年考上华东师范,那时候能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全生产队的人都要来家里道贺,端着家里仅有的几个搪瓷缸子喝一杯稀释了好几遍的白酒。
背影远去的承诺
"离婚协议我带来了,请你签字。"她站在我面前,风尘仆仆,眼神里藏着我看不懂的复杂。
我叫周明志,八零年考上华东师范,那时候能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全生产队的人都要来家里道贺,端着家里仅有的几个搪瓷缸子喝一杯稀释了好几遍的白酒。
那会儿考上大学比现在孩子考清华北大还稀罕,全大队的喇叭都广播了好几天,夸我是"飞出农门的金凤凰"。
上大学那天,爹用自行车驮着我那个补了又补的蓝帆布包,推了足足十里地到汽车站。
"儿啊,爹就盼着你毕业回来当个体面人。"老爹眼眶红了,抹了把脸上的汗,递给我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红漆饭盒,里面是娘一大早蒸的肉包子。
大学四年,我埋头苦读,没想过别的。直到大三那年春天,系里组织春游,我认识了林清华。
她是城里人,爹是纺织厂的车间主任,家里条件在那个年代算得上富裕。听老同学说,她家里有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到《霍元甲》播出的晚上,邻居们都挤满了她家的小客厅。
林清华长得水灵,一双大眼睛会说话,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她穿着洗得发白却依然整洁的蓝格子衬衫,远远看去像朵在风中摇曳的小雏菊。
"明志,听说你数学特别好?"春游那天,她主动和我搭话,眼睛亮亮的,"我微积分老是不及格,能不能请你帮帮我?"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每周三下午的自习室约会。一个学期下来,她的微积分及格了,我的心却彻底乱了。
那时候谈恋爱,没有什么花前月下,更没有什么告白戒指。最奢侈的约会不过是一起去食堂吃碗三毛钱的阳春面,然后在校园的法国梧桐下并肩散步,讲讲各自的家乡故事。
"明志,等我们毕业了,能一起分配到上海吗?"她总是这样问我,眼里满是期待。
我只能笑笑,不敢给她承诺。那个年代,分配工作哪有自己说了算的?能有个铁饭碗就谢天谢地了。
大四那年,系主任找我谈话。"周明志啊,你成绩好,表现也不错,组织上准备把你分配到C市教育局直属重点中学。"
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就跑去林清华宿舍楼下,用小石子敲她的窗户。
"清华,我可能要去C市了!"我压低声音,生怕惊动宿管阿姨。
她从窗口探出头来,扎着两条细细的辫子,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太好了!我爸在厂里有关系,说不定也能给我找个C市的单位!"
毕业前夕,我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然而命运总喜欢和人开玩笑。
分配名单公布那天,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XX省L县沙坪公社中心小学"一栏。而林清华,如她所愿,留在了C市一家出版社。
"明志,山区太苦了,连自来水都没有,我不能跟你去。"她说这话时,窗外正下着小雨,滴答声敲在我的心上。
"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嗓子发紧。
"我爸说了,山里太苦,女孩子吃不消。"她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要不,你去申请调动?"
"调动谈何容易?再说,国家培养我们,不就是为了支援基层教育吗?"我有些激动。
"那就分手吧。"她抬起头,眼里噙着泪,"我等不了那么久。"
七月流火,我独自来到了大山深处的沙坪小学报到。从县城到沙坪,坐了四个小时的班车,又走了两个钟头的山路,裤腿上全是泥巴。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姓张,满脸皱纹里藏着太多故事。他穿着发旧的蓝色中山装,袖口和领子都磨出了白边。
"年轻人,能来这里教书的没几个,更别说留下了。"张校长接过我的介绍信,手指粗糙得像树皮。
沙坪小学只有三间教室,一个办公室。我住的宿舍门斜得很,窗户纸上补丁摞补丁,屋角还有几只老鼠洞。床是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上面铺着一床发硬的草垫子。
夜里,蚊子嗡嗡地叫,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林清华,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第二天一早,我被鸡叫声吵醒。推开门,看见一个女老师正在院子里的水缸边洗脸。她见我出来,冲我笑了笑。
"新来的吧?我叫杨雪梅,教语文的。"她把搭在肩上的毛巾递给我,"快洗把脸,待会儿吃早饭了。"
杨雪梅比我早来两年,是从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她个子不高,短发,皮肤被山里的风晒得黑红,一双手粗糙得像老农。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特点,但笑起来很亲切,像邻家姐姐。
"习惯就好,这里的孩子很懂事。"杨雪梅盛了一碗稀饭给我,上面飘着几片咸菜叶子,"虽然条件艰苦,但教书育人的乐趣,你慢慢就会体会到。"
开学第一天,我站在三年级教室门口,三十多双渴望的眼睛齐刷刷看向我。孩子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有的甚至光着脚丫,但眼神里的求知欲让我心头一热。
"老师好!"他们整齐地站起来,声音响亮得让我鼻子发酸。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或许来这里是对的。
沙坪小学条件艰苦,没有电,晚上批改作业全靠煤油灯。教室里的黑板都是自己用黑漆刷的,不够平整,粉笔在上面写字总是断。最难受的是吃水问题,全校只有一口井,经常水位低得很,打水要用长长的竹竿。
杨雪梅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她总是第一个起床,打好水,然后叫醒我和其他老师。
"明志,多睡会儿吧,我看你眼圈都黑了。"她经常这样说,然后递给我一盆温水。
那年秋天雨水多,山路泥泞。有次我和杨雪梅去镇上采购教具,回来时遇到山洪,小路被冲断了一段。
"怎么办?书和教具会湿的。"我犯了难。
杨雪梅二话不说,把书包举过头顶,一步步趟过齐腰深的水。我赶紧跟上,冰冷的山水打湿了全身,可看着她坚定的背影,我心里却莫名温暖。
就这样,我在沙坪小学度过了第一个学期。
冬天到了,教室没有暖气,孩子们冻得手通红还在认真听课。杨雪梅从县城带回一个铁皮手炉,总是在课间悄悄塞给最小的那个学生——五岁的小萍,她爹妈去南方打工了,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
"雪梅,你也冷啊。"我看她手冻得发紫,忍不住说。
"没事,我皮糙肉厚的。"她笑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倒是你,城里来的公子哥,受得了这苦?"
她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确实,刚来的那段日子,我总想着城市的舒适,想着林清华,甚至动过申请调动的念头。
"我哪是什么公子哥,就是个地道的农村娃。"我挠挠头,"只不过,刚来不太适应。"
"理解。"杨雪梅没多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喏,我妈做的姜糖,吃了暖身子。"
那块黑乎乎的姜糖又硬又甜,含在嘴里慢慢化开,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
春节前,学校放假。我原本打算回家过年,行李都收拾好了。可就在临行前一天,小萍的奶奶突发脑溢血,被送到了县医院。
"明志,小萍没人照顾了,我准备留下来陪她过年。"杨雪梅敲开我的门,眼里满是歉意,"本来说好和你一起坐班车回县城的,现在我怕是不行了。"
我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忽然做了个决定:"我也留下吧,总不能让你一个女同志单独留在学校。"
就这样,我们俩和小萍在空荡荡的学校过了一个特别的春节。除夕夜,杨雪梅用仅有的一点粮票和钱,买了些肉和菜,包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
"这个是有馅儿的!"小萍咬了一口饺子,眼睛亮晶晶的,"比奶奶包的还好吃!"
窗外,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们没有电视看春晚,就围着煤油灯讲故事。杨雪梅给小萍讲《卖火柴的小女孩》,讲到伤心处,小萍的眼泪扑簌簌地掉。
"别哭,小萍,你有我们呢。"杨雪梅擦掉她的眼泪,"今年咱们一起等奶奶回来。"
那一刻,看着杨雪梅温柔的侧脸,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像对林清华的那种悸动,而是更深沉、更踏实的东西。
新学期开始,我和杨雪梅一起筹划改善学校条件。我们跑县里申请经费,动员村民帮忙修缮校舍,甚至自己动手做教具。
"明志,你看!"有一天,杨雪梅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捧着一摞破旧的连环画,"我从县城淘来的,给孩子们开开眼界!"
她把自己那点微薄的工资,几乎全花在了孩子们身上。每当我们发愁教学设备不足时,她总有办法用最简单的东西代替。用玉米芯做算盘珠子,用树枝和线串成简易算术教具,甚至把自己的头花拆了,做成了一个七巧板。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我对杨雪梅的心意变了。她的质朴、坚韧和对教育的热爱深深打动了我。在这个远离喧嚣的山村,她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迷茫的心。
八三年春天,我决定向杨雪梅表白。
"雪梅,我想和你结婚。"放学后,我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递给她一朵刚采的野花。
她愣住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明志,你是认真的吗?我这人又黑又瘦,没啥文化,配不上你这大学生。"
"在我眼里,你比城里那些女孩强多了。"我握住她的手,"跟我结婚吧。"
杨雪梅低着头没说话,过了好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婚礼很简单,就在村委会的大院里举行。张校长当证婚人,全校师生和村里的乡亲们都来了。杨雪梅穿着一件新买的红色连衣裙,扎了个马尾辫,素面朝天,却比城里浓妆艳抹的姑娘美多了。
"同志们,今天我们见证周明志同志和杨雪梅同志喜结连理..."张校长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眶都红了。
我们的新房是学校腾出的一间小屋,十几平米,除了一张木床,就是两个柜子和一张桌子。但在我们眼里,这就是最温馨的家了。
结婚后,我和杨雪梅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是早出晚归,为山里的孩子们教书。唯一不同的是,每天晚上批改完作业,能一起在煤油灯下喝一碗热茶,说说今天孩子们的趣事。
"明志,我觉得李小满进步很大,今天他的作文写得真好。"
"嗯,他悟性不错,就是太调皮了,上课老走神。"
这样平淡的日子,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安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的教学成绩逐渐得到了县教育局的认可。听说今年县里要选拔优秀教师,杨雪梅被推荐了。
结婚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在教室里给孩子们讲解数学题,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动。
"周老师,有个城里来的漂亮阿姨找你!"小萍跑进来,神秘兮兮地说。
我走出教室,看见林清华站在校门口。她西装革履,手提公文包,头发烫成了当时最流行的"凤凰卷",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人物。
"明志,好久不见。"她微笑着,伸出手。
我有些尴尬地握了握,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她看了看周围好奇的目光,轻声说。
我带她去了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那里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山花遍地。
"明志,我错了。"一坐下,林清华就开门见山,"这两年我一直在后悔当初的决定。"
原来她在机关工作了,家里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但她始终忘不了我。听说我在山区安家了,特意请了假来找我。
"明志,县里新成立了教育科,有编制空缺,我爸托了关系,可以把你调回城里。"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离婚协议,你签了字,下周就可以办理调动手续了。"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不是一直想回城吗?这可是个好机会啊。"林清华热切地说,"城里条件好,工资也高,以后还有提干的可能。"
"可是...我已经结婚了。"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但那不过是个山里女人,她能给你什么未来呢?"林清华不以为然,"回城后,你的前途广阔着呢。"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说需要考虑一下。
回到家,杨雪梅已经做好了晚饭,桌上还多了一盘我爱吃的炒苦瓜。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地给我盛了碗饭。
"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说话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杨雪梅躺在我身旁,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熟。但我知道,她一定也在思考着什么。
"明志,如果你想回城,我不拦你。"天快亮时,她突然开口,声音很平静,"人各有志,勉强不来。你可以去试试,不合适再回来也不迟。"
我惊讶地转过头,发现她眼睛红红的,显然一夜没合眼。
"雪梅,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她起身穿衣服,"我去给五年级代课,李老师家里有事请假了。"
第二天清晨,山里起了大雾。我站在窗前犹豫时,看见杨雪梅背着药包,独自穿过雾气。
"雪梅,你去哪?"我追出门。
"山那边的小康发烧了,我去看看,顺便给他送点药。"她头也不回,声音淹没在雾气中。
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模糊在雾中,瘦小却坚定。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什么是值得守护的人生。
回到屋里,我把离婚协议撕得粉碎,然后去学校找林清华。
"对不起,我的家在这里。"我把碎纸片还给她,"这山里有我放不下的人和事。"
林清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疯了吗?为了个乡下女人,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
"她不只是个乡下女人,她是我的妻子,是这山里孩子们的希望。"我微笑着,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清华,祝你幸福,但我的幸福在这里。"
当天下午,杨雪梅回来了,衣服湿漉漉的,脸色有些苍白。
"小康怎么样了?"我接过她的药包。
"退烧了,没大碍。"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林清华已经走了,我撕了离婚协议。"我主动说出了她想问的事。
杨雪梅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哦,那就好。"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十年过去,山区发生了巨变。通了电,修了路,学校也盖起了砖瓦房,还有了一个小小的图书室。我和杨雪梅还在三尺讲台上,看着一批批孩子走出大山。
小萍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沙坪小学,成了我们的同事。
"周老师,杨老师,我一定要向你们学习,做个好老师。"小萍眼里满是感激和敬佩。
八九年冬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林清华寄来的。信中说她嫁给了一个局长,生活很富足,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看到报纸上登了我和杨雪梅获得"优秀乡村教师"的消息,她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幸福不是物质的丰盈,而是精神的富足。
看完信,我把它递给了杨雪梅。
"你看,当初你选对了。"她笑着说,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不,是我们选对了。"我握住她粗糙的手,心里满是感恩。
人生如棋,关键处走一步,会有万般不同。我庆幸当初的选择,让我拥有了最真实的幸福——不是车水马龙的繁华,不是官职升迁的荣耀,而是那个雾中远去的背影给我的永恒承诺,是山里孩子们纯真的笑脸,是与杨雪梅共同守护的一方净土。
每当夕阳西下,我站在学校门口,看着杨雪梅送走最后一个学生,然后转身向我走来,我都会想起那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她远去的背影,和我无悔的选择。
这,就是我的幸福。
来源:桃花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