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年前,这里立了块”青年致富示范点”的牌子,没多久就歪了,后来干脆倒在路边杂草堆里。现在倒好,石碑笔直地立着,上面刻着”东沟村现代农业产业园”几个大字,底下还用红漆刷了几笔,应该是准备重新描字的,但不知什么原因搁置了,看着怪滑稽的。
去年冬天,我回老家东沟村过年,站在村口的石碑前,忽然想笑。
十年前,这里立了块”青年致富示范点”的牌子,没多久就歪了,后来干脆倒在路边杂草堆里。现在倒好,石碑笔直地立着,上面刻着”东沟村现代农业产业园”几个大字,底下还用红漆刷了几笔,应该是准备重新描字的,但不知什么原因搁置了,看着怪滑稽的。
这一切的变化,都和我表哥老韩有关。
说起表哥,村里人现在都竖大拇指,但十年前,他们可不是这么看的。那时候,谁提起老韩都是摇头叹气:“城里好好的工作不做,跑回来种地,疯了吧?”
2013年,老韩辞掉了在城里月薪八千的工作,带着十多年积蓄回到东沟村。这事当时在亲戚间炸开了锅。我妈打电话跟我说:“你表哥回村了,说要种菜,你姑给气得血压都上来了。”
我记得那年夏天回来,正巧碰见表哥在他承包的地里拔草。远远看去,他弓着腰,像一个顽固的逗号插在田野中央。
“咋想不开啊?”我递给他一瓶水,那是我从村口小卖部带来的,瓶身已经不冰了,上面的水珠也所剩不多。
表哥咕咚咕咚喝了半瓶,用衣袖擦了把汗,顺手把塑料瓶塞进裤兜。这个动作很奇怪,毕竟他周围全是地,随手一丢就是了。
“城里憋得慌。”他只回了这么一句。
我当时不信。谁会嫌城市”憋得慌”啊?有空调、有网络、有现成的饭菜,哪像这地里,太阳一晒就是一身汗,蚊子一叮就是一片包。
直到晚上,我和表哥坐在他家的水泥场子上乘凉。夏夜的星星又多又亮,他告诉我,城里看不到这么多星星。
“而且,”他顿了顿,“我想让女儿记住泥土的味道。”
表哥的女儿韩丹刚上小学,眼睛很大,笑起来特别甜。她妈妈,我表嫂,在城里的医院做护士,周末才能回来一趟。
我一直觉得表哥挺怪的,可能是学农业的缘故。他大学读的是农学,毕业后却在城里做了销售,每天西装革履地跑客户。突然回村种地,好像又回到了起点。
那晚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农业的事。什么有机种植、生态循环、物联网监控……听得我直打哈欠。
“你等着瞧吧。”他拍了拍我的肩,“总有一天,农村会变样的。”
我没当回事。回城后,我和同事聊起表哥,大家都笑话他犯傻。毕竟那时候,离开农村才是正确的方向,回去种地简直是开倒车。
接下来的三年,表哥的日子并不好过。
第一年,他试着种有机蔬菜,结果遇上了虫灾。不打农药,眼睁睁看着菜地被虫子吃了大半。那些勉强长出来的菜,卖相也不好,城里超市不要,只能在村口小卖部门前摆个架子卖。
表嫂常常抱怨:“你看看人家张局长家儿子,现在都开上奥迪了。”
表哥总是沉默,然后说:“再给我点时间。”
第二年,他改种水果,又赶上了连阴雨,果树泡了水,病害严重。眼看投资就这么打了水漂,表哥开始熬夜喝酒。
有天半夜,他喝多了,坐在田埂上哭。村里放羊的老赵路过,说看见表哥抱着一棵死掉的果树苗,嘴里念叨着什么”对不起”。
第三年,他试着种花卉,这回总算找对了方向,可刚有起色,就遇上了疫情。城里人足不出户,花卉市场冷清,一大片花就那么烂在了地里。
一天晚上,我接到表嫂的电话,她哭着说:“你表哥想不开了,带着农药去了地里……”
我和几个亲戚连夜赶回村里,在表哥的大棚边找到了他。他坐在塑料椅上,面前摆着一瓶农药,还好没喝。我们发现时,他正拿着计算器按着什么,旁边放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
“老韩,你这是干啥呢?”
“算账呢,看看还有没有翻身的可能。”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特别憔悴,胡子拉碴的,活像个逃荒的灾民。
那天晚上,我们轮流劝他。有人劝他放弃,回城找工作;有人劝他转行,别再种这些”骗人的有机东西”;也有人劝他借钱东山再起。
表嫂抱着女儿,一言不发。小韩丹倒是挺乖,安安静静地靠在妈妈怀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懂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
最后是韩丹开口了:“爸爸,我们班的小明说,他爸爸最厉害,因为他爸爸会修拖拉机。我说我爸爸最厉害,因为他会让花儿和菜长得漂亮。”
表哥愣住了,然后突然笑了,把女儿搂在怀里。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表哥送我到村口。他眼圈还是黑的,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不管怎样,再试一年。”他说,“我想明白了,做农业得有点创新。”
我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点点头:“行,你加油。”
转机出现在第四年。
表哥开始研究直播带货。那会儿直播刚兴起,他买了个手机支架,每天中午和晚上定时在地里开播,介绍他种的花花草草。
刚开始没什么人看,偶尔十来个观众,他就像对着空气讲话。但表哥有个优势,他懂农业知识,不是单纯卖货,而是分享种植技巧,慢慢地吸引了一批花友。
他还做了个小创新——把花卉和蔬菜种在一起,既好看又实用,起名叫”食用花园”。直播间的粉丝开始增长,有人问能不能买整套的种子和秧苗回去自己种。
表哥抓住了这个机会,开发了一套”阳台食用花园”的套装,包括种子、营养土和简易种植盆,教城里人在家种菜种花。没想到一炮而红,订单接到手软。
我记得有次回村,表哥正在直播。他站在田里,头顶烈日,一边讲解如何识别病虫害,一边回答粉丝提问。手机架在一个快递盒上,盒子下面垫了块砖,看起来特别简陋。
直播结束后,他请我吃饭,掏出手机给我看他的小程序商城。我惊讶地发现,他每天的销售额都在几千上万。
“现在好多了,”他笑着说,“去年年底就把债还清了。”
令我意外的是,村里开始有人找表哥学技术。最先来的是隔壁李大爷,种了一辈子地的老把式,居然放下老脸,来跟表哥这个”毛头小子”请教。
“韩娃,那个,你看我这茄子咋老是打蔫?”
表哥二话不说,拿着手电筒就钻进李大爷的菜地里,趴在地上找了半天,最后从土里挖出几条白色的虫子:“蛴螬,得用生石灰水灌根。”
李大爷将信将疑地试了,果然管用。这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
那年秋天,表哥开了个培训班,教村民怎么种有机蔬菜和观赏花卉。起初没人来,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人,大都是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年轻人还是不屑于”回去种地”。
我回村时,正好碰上表哥在讲课。他用投影仪放着PPT,念念有词地讲着什么”氮磷钾比例”。村民们坐在马扎上,有的认真记笔记,有的打着瞌睡,还有人偷偷掏出手机看短视频。
表哥讲完后,问有没有问题。没人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村尾的张婶怯生生地举手:“那个,韩娃,你那个啥,那个网上卖菜,能带带我家大棚的黄瓜不?”
表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当然行。”
再后来的事情,就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表哥在村里成立了合作社,统一技术培训、统一品控标准、统一销售渠道。他自己则负责线上运营和品牌建设。
村里的特色农产品通过他的直播间卖到了全国各地。那些曾经即使丰收也卖不上价的蔬菜水果,现在成了”东沟有机”“生态种植”的高端产品,价格翻了几倍不止。
更神奇的是,村里开始有年轻人回来了。先是几个在外打工的村民子女,看到家里的收入提高了,回来帮忙;然后是周边村镇的年轻人,主动来应聘合作社的各种岗位。
去年,合作社还和县里的职业学校合作,开设了现代农业培训班,表哥偶尔去客串讲师。那些曾经觉得”种地没出息”的孩子们,现在居然争着学习如何做一个”新农人”。
最近一次回村,我发现东沟村变了样。村口新修了条柏油路,路边种着整齐的花草;原来坑坑洼洼的小卖部变成了”东沟农产品展销中心”,里面摆满了包装精美的农产品;连村委会门前那棵老歪脖子树都被修剪得井井有条。
表哥家也盖了新房,两层小楼,外墙漆成了淡绿色,院子里种着他培育的花卉,五颜六色的,特别好看。
晚上,我们坐在他家院子里喝茶。表嫂终于辞掉了城里的工作,在合作社负责财务。小韩丹已经上初中了,个子窜得老高,低着头研究平板电脑上的什么东西。
“在看啥呢?”我问。
“研究一种新的花卉种植方法,”她头也不抬,“爸爸说我们要开发立体种植。”
我转头看表哥,他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喝着茶,脸上带着笑意。
院子一角放着个木箱,上面落了灰,一看就是很久没动过的东西。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表哥放下茶杯,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堆发黄的纸和几个空药瓶。
“留着做纪念的,”他说,“提醒自己永远不要放弃。”
我突然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险些喝农药的夜晚。人生真是奇妙,一念之差,可能走向完全不同的结局。
“对了,”他突然转变话题,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这是县农业局新来的副局长,说想找你聊聊关于乡村振兴的报道事宜。”
我接过名片,愣了一下:“你介绍的?”
“嗯,”他点点头,“我觉得咱们村的故事挺值得讲的。不是我的故事,是大家一起奋斗的故事。”
夜色渐深,村里很安静,只有几声犬吠和蛐蛐的叫声。表哥家院子里的风铃随风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忽然注意到,表哥书架上有本陈旧的农业教材,书脊都裂了,露出里面发黄的纸页。书签是一张褪色的照片,远远看去,像是大学时的合影。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十六年了,一晃就过去了。”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有些梦想,需要时间和勇气去坚持;有些成功,比我们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老韩,当初为啥执着要回来种地?”趁着酒劲,我终于问出了这个藏了多年的疑问。
表哥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远处的田野和山影。
“你还记得咱爷爷不?”
我点点头。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种了一辈子地,腰都弯了。
“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娃啊,咱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地是咱的根,别丢了。’”表哥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会儿我在城里,天天想着怎么往上爬,把老家的事都忘了。爷爷走了,我才想起来,自己学的是农业,却从来没用在家乡的土地上。”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田野的清香。表哥家的风铃又响了起来,清脆而悠长。
“所以,”我轻声问,“值得吗?”
表哥看着远处点点星火的村庄,笑了:“值得。”
回城的路上,我透过车窗看着渐渐远去的东沟村。村口的那块石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村民们忙碌的身影在田间地头穿梭。
曾经,所有人都认为离开这里才是出路;如今,回到这里也成了一种可能。
也许,根本就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而我表哥,他选择回到起点,却走出了一条全新的路。
火车开动了,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我打开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下一行字:
“表哥放弃城里工作回乡种地,连续亏损三年险些自杀,如今带动全村人致富!”
这个标题,好像是个故事的开始。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