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称呼倒不是因为他精神有啥问题,主要是他天天五点起床,不管刮风下雨,扛着根磨得发亮的老竹竿,沿着村前那条曲里拐弯的河堤走十里地去县城,再走十里地回来。
村里管张老头叫”张疯子”,我也叫他张疯子,大家都这么叫。
这称呼倒不是因为他精神有啥问题,主要是他天天五点起床,不管刮风下雨,扛着根磨得发亮的老竹竿,沿着村前那条曲里拐弯的河堤走十里地去县城,再走十里地回来。
有人问他图啥,他就笑笑,露出半口黄牙和半口没牙的地方,说:“习惯了。”
就这仨字,好像解释了一切,又好像啥也没解释。
我和张疯子成了半个朋友,其实是因为我家养的那条黄狗。
那狗特别喜欢跟着张疯子走,有天早上我看见那老头走到我家门口,那狗二话不说跟上了,也不叫唤,就默默跟着,走出去好远。
“你咋不把狗拴起来?”媳妇问我。
“拴啥拴,又没啥事。”
我怕黄狗回不来,一路跟着,结果看见张疯子走到河堤,把自己的早饭掰了一半喂狗,然后继续走。
黄狗吃完,摇着尾巴在河滩上撒欢,然后又跟上了张疯子。
等走到县城界碑那,张疯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黄狗趴他脚边。
我有点惊讶,这黄狗平时对谁都爱叫唤,对他倒是亲得很。
“你咋天天走这么远?”我凑上去问。
张疯子从兜里掏出一个旧饭盒,里面装着冷馒头和咸菜,一人一狗分着吃。
“有个地方我得去看看。”
“看啥?”
他不说话了,摸摸黄狗的头,起身继续往县城走。我看时间不早了,就喊了黄狗,俩人一狗各回各家。
“听说没,张疯子以前不是这村的。”村委会主任的老婆王婶子给我八卦。
“哦?”我正在村口小店买烟,顺便等我妈来赶集。
“他老婆十年前得了癌,听说是胰腺还是肝脏还是啥来着,总之是治不好那种。”王婶子压低声音,“张疯子当时家里有点积蓄,全花在媳妇治病上了,后来还是不中。临死前,他媳妇说想回老家看看,那老家在咱县医院后面那个小村,叫……”
“鹅湾村?”我对那地方有点印象,小时候跟我爸去医院看病,顺路买过那的鹅蛋。
“对对对,就那。结果到地方,他媳妇看了看村口那棵老槐树,闭上眼睛就走了,魂都没留下。”
王婶子叹口气,“张疯子把她埋了,也没钱回原来那地方,就租了咱村边那个破屋子,一住就是十年。”
我点点头,想起张疯子那每天雷打不动的十里路程,忽然理解了什么。
那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场大雪,村里人都不出门。
我家炉子坏了,去找村里李师傅修,路过张疯子住的破屋子,看见门开着,雪落了一地。
“张叔?”我喊了两声,没人应。
按说这天他应该是去县城的路上,可我不放心,进去看了看。
屋里简单得可怜,一张床,一个小方桌,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个中年女人,笑得挺灿烂。桌子上放着个小锅,锅里有半碗冻住的稀粥,应该是昨晚剩的。
我退出来,忽然看见院里晾衣绳上挂着双湿鞋。
这才注意到,雪地上有一排脚印,是往河堤方向去的。
都这鬼天气了,这老头还是去了?
我心里一惊,换好鞋就沿着脚印追去。
雪下得很大,张疯子的脚印时断时续。河堤被雪覆盖,显得格外陡峭难走。
走了大概两里地,就看见前面雪地上有个黑点。
走近一看,是张疯子倒在雪地里,那根竹竿插在旁边的雪堆里,像面倒下的旗帜。
“张叔!”我赶紧过去扶他。
老头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摸摸还有气。我背起他往回走,他身子轻得像片树叶。
“别,我得去……”张疯子在我背上微弱地挣扎。
“啥都没有去,先回去!”
我气喘吁吁地背他回家,路上碰到李师傅,李师傅二话不说帮忙把人背回破屋子,又骑摩托去叫村医生。
等把人安顿好,我拿着张疯子的户口本和老年卡,跟李师傅骑摩托去县医院。
医院的走廊上挂着个破旧的电视,正在放春节联欢晚会的重播。我都没注意到,原来已经到了年三十。
张疯子没醒,医生说是心脏病发作加上冻着了,情况不太好。
“他有家人吗?”医生问我。
“没,就他一个人。”
医生叹口气,开了一堆药,叮嘱我好好照顾。
“他这个情况,最好少走动,心脏受不了。”
临走前,我看见医院后墙那棵老槐树下,积了厚厚的雪,不知道那下面埋着的,是不是就是张疯子的媳妇。
回去的路上,李师傅说:“你说这老头犯啥病啊,大冷天非要走那十里路。”
当时我也不明白。
过了年,张疯子养了一个多月,居然又开始他的”疯”路。
“医生说了让你少走动!”我拦他。
“走习惯了,不走难受。”张疯子固执地摇头。
“当初跟老伴说好了,得去看她。”
这次他倒是说明了去县城的目的。我劝不住,只好让媳妇每天给他准备点吃的,我则让黄狗跟着他,有个照应。
家里地里的活也不少,我也没每天跟着,只是叮嘱他别走太快,累了就歇歇。
张疯子每次接过媳妇准备的饭盒,都会说声谢谢,然后掏出几个用纸包着的鸡蛋给我们家娃。那鸡蛋特别小,估计是他自己养的几只老母鸡下的。
我也说不清为啥,反正就是不忍心把鸡蛋退回去,虽然那老头自己都吃不饱。
有个周末,我没啥事,又跟着张疯子去了趟县城。
走到县城边界那个大石头,张疯子喘得厉害,坐下歇了好一会儿。我趁机打听他媳妇的事。
“她叫啥名?”
“李梅香。”张疯子说起这个名字时,声音都不一样了,“好名字不?村里人都叫她香妹子。”
“那你们咋认识的?”
张疯子咧嘴笑了:“我是修自行车的,她爹骑车把链条崩了,找我修。她就跟着来了,穿个蓝格子衣服,扎两个麻花辫。”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膜包着的小本子,翻开给我看。
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就是屋里墙上挂着那张的原版,背面用钢笔写着:1982年5月,香妹子照。
“后来香妹子爹又修了三次车,我才明白,人家是故意整坏了来的。”张疯子笑得合不拢嘴,像是回到了四十年前。
“咋突然搬到咱村来了?”这个我一直好奇。
“她走了,我没脸见她爹妈,就离得远远的。”张疯子收起照片,叹口气,“可我答应过她,天天去看她,不管刮风下雨。”
我不知道说啥好,沉默了一会儿。
“走吧,今天还得摘点野花去。”张疯子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啥花?”
“蒲公英,香妹子喜欢,说那顶漂亮。”
春去秋来,张疯子的路一直没断过。
我也渐渐习惯了,有时还会帮他准备些花种子,让他撒在媳妇坟前,说不定来年能开花。
他每天的老路线:天不亮出门,走到县城医院后面的鹅湾村,在老槐树下坐一会儿,跟地下的人说说话,然后再走回来。
只是我发现,他走得越来越慢,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
“咋回事?这么多人?”
那天我骑电动车去县城买化肥,刚到县医院边上,就看到一堆人围着,有几个穿白大褂的,还有警察。
“听说是有人在这住了七十多年,从来没查出毛病,医院特意来取经。”有人议论。
我一听,赶紧往里挤。
果然,中间坐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精神头还挺好,正跟医生说话。
“我每天都走路,从来不坐车,饭吃七分饱,常年喝杂粮粥……”
“您说,这位老人为啥这么健康?”旁边一个记者模样的人问医生。
白大褂医生一脸严肃:“这证明了适量运动和规律生活的重要性。我们查了老人的体检报告,各项指标都比同龄人好很多。特别是心肺功能,简直相当于年轻人。”
我心里一动,不自觉地想到张疯子。
回村路上,我特意去看了张疯子。
他正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给那根老竹竿上油。
“张叔,我跟你说个事。”我把县城那边看到的事告诉他,“要不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张疯子摇摇头:“我好着呢,检查啥。”
“医生不是说了吗,走路好处多,你天天走十里路,身体肯定棒。去查查,没准比那老太太还好呢。”
张疯子笑了笑,不置可否。我也没多劝。
两天后,村医生上门来找我。
“老张心脏不太好,要不村里出钱,送他去县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村医生提议。
我跟村委会主任商量了下,同意了这个提议。
张疯子推脱不过,只好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村里人全惊了。
医生说张疯子的心脏已经严重衰竭,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但奇怪的是,他的肺功能特别好,血管弹性也比同龄人强很多。
“如果不是这些年坚持走路,他的心脏问题可能早就要了命。”医生这样解释。
“所以…他还能走路吗?”我问。
“适量可以,但不能太累。最好有人陪着,随时照应。”
从那以后,村里人对张疯子的态度变了。
以前大家叫他疯子,现在改口叫他张叔、张大爷了。
每天早上,总有几个村民”碰巧”在路上遇到他,然后一起走。
李师傅给他修了辆二手自行车,说实在走不动了可以骑车去,不过张疯子一次也没用过。
王婶子有时会提前把早饭送到他家门口。
张疯子起初有点不自在,后来也习惯了,走路的时候会讲些他年轻时的故事,村里人听得津津有味。
我还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人也跟着他走路了。开始是几个老头老太太,后来连年轻人都加入了。
“听说走路对心脏好。”王婶子的儿子跟我说。
“文化站组织了健步走活动,每天五公里。”村主任通知我。
我心想:这也算是张疯子带来的好事吧。
这样过了半年多,天气渐渐转凉。
那天下午,我去张疯子家送点地里刚挖的红薯,看见他屋门大开着,桌上放着那本夹着照片的小册子,上面压着那根用了很多年的竹竿。
人却不见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赶紧往县城方向跑。
半路上遇到从县城回来的李师傅,他说一早就看见张疯子往医院那边去了,还跟他打了招呼。
我骑上李师傅的摩托,直奔县医院。
到了医院后面的小路,远远就看见鹅湾村的老槐树下围了一堆人。
路上遇到个鹅湾村的人,问他怎么回事。
“有个老头倒在树下了,听说是从隔壁村走过来的。”
张疯子是笑着走的。
医生说他心脏病突发,当场就去了,没受太多罪。
我们在老槐树下挖了个坑,把他埋在了媳妇旁边。
村里人给他立了块碑,上面刻着”张福贵、李梅香之墓”。落款是柳树村村民。
安葬那天,来了很多人,连县医院的院长都来了,带着几个医生护士。
“听说这位老人走了一辈子的路?”院长问我。
“嗯,天天十里路,风雨无阻。”
“真了不起,我们医院正在推广’每日一万步’活动,想用他的故事作为典型案例,可以吗?”
我点点头。
如今,每天早上,村里年轻人上班前都会绕着村走一圈;
傍晚收工后,不少人会结伴走到河堤上,边走边聊天;
村委会在河堤上修了条健身步道,还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福贵健身道”。
村医生每个月都会组织体检,说村里人的健康状况比往年好多了。
至于我,每个周末都会带着黄狗,走那条通往县城的老路,去看看张疯子和他媳妇。
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多,都是来自不同村子的,听说了张疯子的故事,也学着他走路的。
黄狗现在老了,走不动太远,常常走到半路就累得不行。我就抱着它,慢慢走完剩下的路。
那根老竹竿我一直留着,后来村委会借去做展览,说是要给后人看看,一个人是怎么靠一根竹竿和一双脚,在亲人离去后,支撑起自己的天空的。
我常想,张疯子走了那么多年的路,到底是为了看望地下的媳妇,还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身体?
也许两者都有吧。
或者,那条路本身,就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都说人这辈子,得为一件事疯一次。张疯子为爱疯了一辈子,最后还为全村人带来了健康。
村里的牌子上写着:每一步都是爱,每一步都是生命的延续。
我想,张疯子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笑着说:
“走习惯了。”
来源:默默Mo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