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李是我们村的理发师,开了三十多年的理发店,门前那块褪了色的”美发”招牌,上面还印着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波浪卷发型。去年秋天,老李忽然关了店,听说是去县医院检查身体。
老李是我们村的理发师,开了三十多年的理发店,门前那块褪了色的”美发”招牌,上面还印着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波浪卷发型。去年秋天,老李忽然关了店,听说是去县医院检查身体。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给自行车打气。“老张,抽烟。”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递到我面前,是老李。他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头上,叼着烟,一只手不停地按着腰。
“怎么样?”我问。
“不怎么样。”他吐出一口浓烟,“肝癌。”
我手里的气筒停住了。老李已经六十出头,不算年轻,但也不该是生死离别的年纪。他的儿子前年刚在县城买了房子,总盼着老李早点退休过去帮忙带孙子。
自行车还没打够气,轮胎软趴趴的,但我没继续。老李说医生建议他马上住院治疗,可他回家收拾东西时,看到了他爸——也就是老老李的照片。老老李当年也是肝癌,从确诊到去世,受了整整半年的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最后连家人都认不出来了。
“我不想那样。”老李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坚定。
我没劝他。谁都有选择怎么活、怎么走的权利。老李说,医生给他判了半年,他决定这半年好好活着,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啥事?”
“你不知道我最喜欢啥?”他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
“喝酒?”我随口一猜。
“吃!”他使劲拍了一下大腿,“我他娘的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吃。你是不知道,年轻时候穷,饿怕了。现在有钱了,吃不了多少,肚子一撑就顶得慌。”
我笑笑没说话。理发店开了一辈子,老李手里还真攒下了些钱。年轻时他节俭,爱存钱,一度被村里人笑话是”铁公鸡”。
“老张,明天跟我出去吧,”他说,“咱俩去祁山吃羊肉。”
“祁山?那得三十多公里。”
“怕啥,我摩托车带你,”他拍拍我的肩,“医生说了,反正都这样了,想吃啥吃啥。我想起那家羊肉,这些天晚上做梦都是那个味儿。”
我没当回事,以为他就是说说。第二天一早,院子外面响起摩托车轰鸣声。老李骑着他那辆尘封多年的嘉陵摩托车,车身的红漆已经氧化成了暗褐色,后座绑了个老式的坐垫,看样子是从家里搬出来的小板凳,上面钉了块海绵,外面套着一层塑料布。
就这样,我坐上了老李的摩托车,开始了一段谁也没想到的旅程。
去祁山的路不太好走,土路居多,坑坑洼洼的。老李的摩托技术还行,就是车子太旧,颠得我屁股生疼。他倒像没事人一样,一路哼着不着调的小曲。
“你这摩托多少年了?”我问。
“二十多年了吧,”他语气里带着骄傲,“当年娶儿媳妇的时候买的,那时候在咱们村,有摩托车就算是阔气人家。”
“这么多年没骑,你还记得咋骑?”
他笑了笑:“这玩意儿啊,就跟骑自行车一样,一辈子都忘不了。”
路过一片玉米地,他突然减速,指着远处说:“看见没?那儿原来是片池塘,我小时候经常在这摸鱼,一网下去全是鲫鱼。”
我看了看那片已经种上玉米的地,很难想象那曾是水塘。
“老李,你腰疼不?”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疼啊,不过骑车的时候感觉好点。”他说完又加大了油门,摩托车”突突突”地往前冲,差点把我颠下来。这个固执的老头,明明生着重病,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到了祁山,老李径直开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前。门口挂着几个羊头,店面很旧,但门口排着长队。我们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进去。
店里热气腾腾,一股浓郁的羊肉香气扑面而来。老李轻车熟路地点了一大盆羊肉,还要了两碗羊杂汤。
“这家店我30年前就知道了,”他说,“那时候做小生意,偶尔路过这儿,一次也就吃个羊杂汤,舍不得吃肉。”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听到老李的话,笑着走过来:“您是老顾客啊?”
“那时候是你爹开店吧?”老李问。
“是啊,我爹十年前就不在了。”老板有些感慨。
老李点点头,没说话,低头喝了口汤。那碗汤端在他手里,他的目光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我看出来,他在想他爹——老老李。也许他在想,他和老老李的结局会不会一样。
“好吃!真他娘的好吃!”老李突然拍了下桌子,引得周围人纷纷看过来。羊肉确实做得好,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蘸着店家特制的酱料,那个香啊。
老李吃得满头大汗,我从来没见他这么能吃。那个削瘦的老头,居然吃了大半盘羊肉,喝了三碗汤。
“师父,你悠着点,别撑着。”我提醒他。村里人都习惯叫他”师父”,因为他给大家理发。
“怕啥,医生都说了,想吃啥吃啥,”他咧嘴一笑,“老张,你不知道,我年轻时候啊,为了供儿子上学,晚上只敢吃稀饭就咸菜,想吃肉都不敢吃。现在可好,想吃啥吃啥,只是胃口不如从前了。”
回去的路上,老李骑得很慢。我知道他是累了,但他不说,我也就没问。此后的日子,老李隔三差五就找我,说是要带我去吃这吃那,我也就由着他。
黎河的鱼锅是县里有名的,据说三十年前就开始做了。老李对那个店的位置记得一清二楚,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鱼汤的香味。
“当年我去县城办营业执照,身上钱不够,就饿着回来了,”老李停好摩托,回忆道,“路过这个店,那个味道馋得我,半夜睡觉都能醒。”
老板娘认出了老李,说他上个月才来过。老李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不是带兄弟来尝尝嘛。”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老李近来经常出门觅食。
这家鱼是现点现杀的,老板从池子里捞出一条活蹦乱跳的胖头鱼,足有五六斤重。老李点了点头,满意地说:“就它了。”
等菜的时候,老李的手机响了。是他儿子打来的电话,问他今天怎么没去医院复查。
“啊?今天要去啊?”老李装傻,“忘了忘了,明天去。”
挂了电话,他笑了笑:“我儿子不知道我的情况,我跟他说是小毛病,定期检查就行。”
我皱眉:“你瞒着他干啥?”
“他工作忙,孩子小,我不想他操心,”老李叹了口气,“再说了,知道了又能怎样?该来的躲不掉。”
鱼上来了,红彤彤的一大锅,鱼肉雪白,汤色微黄,浮着一层辣椒油和香菜段。老李夹起一块鱼肉,蘸了蘸辣椒,塞进嘴里,眯起了眼睛。
“你说我这样是不是挺自私的?”他忽然问我,“自己得了病,也不积极治,还瞒着家里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我是怕了,”他咀嚼着鱼肉,表情却认真起来,“我爹当年,化疗啊、吃药啊,遭了多少罪你是不知道。你说人活这一辈子,临了了,与其那么痛苦地走,不如趁着还能动,多看看这世界,多吃点好吃的,多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我明白了他的选择,也尊重他的决定。那顿鱼,我们吃得很慢,老李一边吃一边讲他年轻时的事。他曾经想去大城市闯荡,但因为家里穷,只能留在村里开理发店。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里没有遗憾,倒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对了,还有个细节。吃完饭老李去结账,付完钱后,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串地名,他拿出笔,在”黎河鱼锅”后面打了个勾。我瞥了一眼,那张纸条上至少写了二十多个地方的名字,有些已经被划掉了。
那是老李的”美食地图”,也是他的”遗愿清单”。
夏天到了,天气越来越热。按医生的说法,老李的时间应该不多了,但他看起来气色却比以前好了许多。每次出门,他都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李叔,你真的不去医院再看看吗?”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说不定能…”
他摆摆手,打断了我:“别说这个。医生都说了,就算治,也多活不了几年,何必呢?”
他拿出了那张”美食地图”,指着上面一个地名:“明天咱们去尝尝这个’马老三的烧饼’,据说是三十年的老店了,我听说过好多次,一直没机会去。”
就这样,我坐在老李的摩托车后座上,在夏日的暴晒下,穿过田野,穿过乡村小道,穿过县城的大街小巷,去寻找那些他一直向往的美食。有时候我们会迷路,老李就随便找个人问路,然后喜笑颜开地调转车头。
马老三的烧饼店在一条小巷子里,门口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马老三烧饼”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我们去的时候,烧饼刚出炉,金黄酥脆,咬一口满嘴流油,里面的肉馅香得让人直流口水。
老李吃得满脸是油,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值了值了,这烧饼真值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路过一片向日葵田,金灿灿的一大片,随着微风轻轻摇晃。老李停下车,望着那片向日葵发呆。
“想啥呢?”我问。
“想起了我老伴,”他说,“她最喜欢向日葵了。活着的时候,院子里种了一圈,每年夏天开得可好了。”
老李的老伴五年前就去世了,听村里人说是心脏病,走得很突然。老李那时伤心了很久,理发店都关了半年。
“你信不信来世?”他忽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没想过。”
“我有时候在想,要是有来世,我还想做个吃货,”他笑了,“这辈子没吃够,下辈子接着吃。”
太阳很大,照在他的脸上。那一刻,他看起来并不像个病人,倒像个即将踏上旅途的旅人,眼中充满期待。
八月的一天,老李跟我说要去尝一家很远的牛肉面,说是他年轻时在城里打工,吃过一次,一直忘不了那个味道。
那天我刚好有事,就没去成。晚上回家时,听村里人说老李摔了一跤,被送进了县医院。我赶紧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脸色发黄,人比之前瘦了一圈。
“医生说不行了,”他平静地告诉我,“肝功能衰竭,撑不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器的滴答声。
“我儿子来了,”他指了指门外,“都知道了。他骂我,说我自私,不该瞒着他们。”
我低头不语。这事儿,谁也说不清对错。
“我那张美食清单,还有几个地方没去成,”他有些遗憾地说,“不过也不错了,至少比我爹多活了两个月。”
老李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出院了。他跟儿子说,想回村里,在自己的屋子里度过最后的日子。他儿子没办法,只好同意了,每天开车来回照顾他。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老李又硬挺了一个多月。九月底的一天,他让他儿子骑着他那辆老摩托带他去了一趟祁山——就是我们第一次去吃羊肉的地方。
第二天,老李去世了,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脸上带着微笑。他儿子收拾他的遗物时,在床头柜里发现了那张”美食地图”,还有一个笔记本,里面详细记录了每次出去吃美食的感受和体验。
最后一页写着:“味道是记忆最好的载体。有些事情可能会忘,但美食的味道会一直记得。老张这傻小子,陪我东奔西走,也算是尝遍了人生百味。希望他以后也能活得轻松点,想吃啥就吃啥,别像我年轻时那样死攒钱,到头来想吃的时候,肚子却装不下了。”
老李走后,我偶尔会骑着自行车去他开了三十多年的理发店门口坐一坐。那块褪色的”美发”招牌还在,风吹日晒,越发模糊。有人说他儿子准备把店面盘出去,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有时候我会想,老李这半年过得比他前六十年都精彩。他曾经是个爱存钱的”铁公鸡”,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所有钱都存起来给儿子买房、娶媳妇。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他选择为自己而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吃自己想吃的东西。
前几天,我收拾家里的杂物,无意中发现了一盒老李送我的红塔山香烟。盒子已经皱了,我打开一看,里面还剩最后一支烟。烟盒底下压着张纸条,是老李的字迹:“老张,我这人没啥爱好,就好这一口。你别嫌弃,有空抽一支,就当是陪我聊天了。”
我拿出那支烟,在院子里点上。夕阳西下,远处的山峦染上了一层金色。我似乎看到老李骑着他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在乡间的小路上疾驰,摩托后座上的那个小板凳空空如也,他却像载着什么人似的,不时回头说着什么,然后哈哈大笑。
最近村里新开了家面馆,据说做的牛肉面很地道。我想,改天去尝尝,如果好吃的话,就在老李的那张”美食地图”上,再添上一个地名。
村口的广播里传来秋收的消息,今年的收成不错。我掐灭了烟,想着明天再去理发店门口看看。那块招牌虽然旧了,但上面的字还能认出来,就像老李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虽然渐渐模糊,但从未消失。
我时常会想,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存满柜子的钱,还是吃过的美食?是奋斗一生的成就,还是与亲友共度的时光?老李用他的方式给了我答案——在有限的生命里,做真正想做的事,才不枉此生。
尤其是,别忘了好好吃饭。
来源:牟牟说情感